十朝诗乘

蔡仁庵以绥远将军征黔奏捷，渔洋寄贺云：“今日标铜柱，君如马伏波。占星临井鬼，拓地到胖舸。师律严貔虎，军声肃鹳鹅。昆明洗兵甲，真拟挽天河。”会师入滇，就拜总督，绿事谪戍黑龙江，幕客何是庵（世澄）从至艾浑。艾浑者，今之瑷珲，当日黑龙江将军所驻地也。其赠仁随有“未闻诸葛表，空见李陵书”之句。又《艾浑归途书感》云：“山中新宰相，滇微旧将军。朝论同晴日，江干爱白云，辞杯遍劝饮，雅尚自成文。不解高人意，争传凤诏间。”时仁庵方奉诏赐环，谪居中，文酒从容，风度可想。仁庵得罪，《先正事略》谓其取三桂宠姬，国史谓纳三桂女孙为妾。滇称富饶，城既下，诸军争取子女玉帛，其勒兵不入城者，独赵囊忠（良栋）耳。掠取者，事后皆败，则国法中有天道焉。仁庵女季玉适高文良，后从文良入滇，所经皆当日战地。有《关锁岭》句云：“叱驭昇平犹觉险，挥戈谁忆旧将军。”《江西坡》句云：“只今剩有残兵卒，指点空山说战场。”皆感仁庵旧事。其沈挚者，如《九峰寺》云：“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蝉。赤手屠鲸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谁是，剩有枯弹守故林。”《鹦鹉峰》云：“《鹦鹉峰》前怅倚阑，思量遗事独长叹。红旗指处人迎马，白首归来雪满鞍。涧底波流如哽咽，寺门联额半摧残。岂知石上伤心笔，留与孤儿掩泪看。”《谒祠》一律，尤字字血泪，云：“肠回百结泪如丝，一莫椒浆拜旧祠。箕尾已归应有主，音容何处杳难思。环旋故垒青山在，寂寞虚廊白日移。不谓霜凄云幻后，南人犹惜召棠枝。”仁庵督滇，当兵燹初定，招徕流人，给资建舍，助以牛谷，使耕荒地。又于其间修城垣、筑营垒、葺学宫、立衙署，草昧经画，百废具兴，宜滇人于名宦祠祀之。文良题其《征南图》云：“削平楚蜀靖南邦，独指搀枪竖节幢。但解孤城堪作冢，谁言万骑可横江。朱旗地亲摩阵，蛮甲齐山坐受降。南去光辉照行路，马前白锁一双双。”“横探沸海掣长鲸，旋许开牙领百城。满眼青磷新战血，一隅赤子旧编氓。身当方岳为霖雨，手挽天河洗甲兵。弓矢载囊豺虎尽，归来头白见昇平。”“十载投荒海一涯，故关已入敢言迟。归云自恋初时岫，栖鸟犹惊已定枝。尔日封侯多部曲，当年屈指计安危。至今湘汉诸耆旧，犹记将军倚树时。”“马鬣封留漆水东，爰田已没旧楼空。藓碑遗字零星绿，战垒秋阳寂寞红。不夜人寰方白画，无私天地自春风。且留粉奉传孙子，好待他年写鄂公。”奇感遥深，而词特蕴藉。世传文良《白燕》诗为中闺联咏，意主托讽。文良岂不能容物者哉？

陈省斋授职后，乞假归闽，逆藩迫降不得，遂幽繁僧寺。有传其殉难者。王藻儒与契厚，为诗云：“记向金门把酒卮，连茵命马落花时。三年共事俄分散，数日还家又乱离。白骨岂真埋虎穴，丹心应自恋龙墀。为言虞寄如无恙，早报江束故友知。”既而省斋书至，又赋云：“故人几载怅离群，海崤今看息寇氛。蹭蹬一官应念我，飘零数口正怜君。穷途阮籍惟酒，遭乱卢谌雅善文。手展双鱼迫往事，燕台回首泪纷纷。”省斋初未尝降耿，难中以蜡丸托同年李安溪转奏。安溪入告，不列省斋名，独被召为侍讲学士。寻以练乡兵，破蔡寅、郑锦，擢合学。藻儒寄《李厚庵学士》诗云：“三年誓守孤臣节，一疏能宽圣主心。”谓其事也。事平，省斋坐附逆获罪。自辩引安溪为证，安溪峻拒之。由是谪戍安阳堡，至，作《抒哀赋》、《诉城隍文》以自明。时论颇议安溪之薄。全绍衣诗云：“墨衰要坐直庐，郦况卖友良非诬，高谈性命胡为乎。”亦刺之也。圣祖东巡，省斋得赦归，命直西苑，编纂《图书集成》。窦克勤《读闲止书堂集》有云：“不恨良朋倾性命，却缘巧计判乾坤。只今归载书隆遇，史笔全昭百代。”盖附逆之嫌，至是始白。雍正初，以久托诚邸，复谪黑龙江张韩城，至以方冬停遣左官。时安溪已前卒。谢枚如谓其疏救省斋，故遗骸得归葬者，误也。藻儒《使闽过省斋故居》云：“旧宅归边将，空床卧老亲。”谓其太夫人尚在。陈恭甫《吊省斋前辈（梦雷）》云：“承明词客出蓬莱，弱冠青袍陷贼哀。盛宪还家空遘难，江淹下狱独怜才。九泉良友谁无负，绝塞荒骸诏许回。白草黄沙虚冢在，行人休拟李陵台。”后儒以安溪理学名臣，遂多曲笔，而此事是非，终不可掩。

安溪夺情事，古愚疏劾语切直，沈虞士侍御（恺曾）亦劾之，而归罪于合臣之不当如是票拟，科臣之不能举职缴驳，一时谓其立言得体。余谓古愚之言正也。时安溪以侍郎督学畿辅，有旨令在任守制。安溪请给假九月，归里治丧，不许，未闻其请终制。古愚劾其忘亲贪位，责贤之义，初不为过。疏下廷议，咸主古愚言，乃解任留京。服阕，复任学政，改巡抚，擢尚书，进端揆，迄未得假归。泊康熙五十四年，再疏乞休，以母丧未葬为言，始优韶予假二年。朝廷眷用儒臣，勖以移孝作忠，固有深惜。而安溪一代名臣，不能执礼陈情，力回天听，伦常之疚，论者惜之。王信芳侍郎（兰生）为安溪门下士，荐直内廷，与修律历诸书。有《送安溪先生给假归里》诗云：“夫子命世儒，千载明良遇。德位两相符，君臣一心固。自昔履诸艰，屯亭望弥著。婉转达恪诚，精明行平恕。象美萃厥躬，欲言难指数。余生十室邑，幼乏师友助。应试始童子，妪衣谒公署。拔之儒卵中，韶以贤关处。手授揲蓍法，口传《太极注》。及擢镇封疆，九郡才英聚。得厕精舍旁，与闻名理趣。如宝盈市，取携恣所慕。愿奢力不充，驽马踬长路。佳药赠菱苓，名医寻扁跗。成我同再生，奚止陶冶铸。来游帝都，校磐得参与。《朱子》八十篇，从头昧章句。遴才广辟门，匪俊亦获吁。顽璞缀琮璜，短翮随鹅鹭。理数聆精微，大乐闻《韶》。分薄荣宠多，夙夜抱忧惧。孚占未盈缶，井起徒射鲋。凛凛师傅言，昭昭圣哲谕。事上在立身，曰惟尊矩度。重任不易胜，至道难遽悟。所期一艺明，敢辞千辛赴。有阶始可升，迷津焉得渡。转盼两春秋，再敛余心锢。”诗中但述受知之深，为学之要，不涉及出处一字，盖弟子尊师之义。道光时，裕按察（谦）疏请终丧，以旗员百日之制不足尽礼伸哀，引为隐痛。八旗乃有此人，惜安溪不及见之。

国朝初政，即重牧令。甘庄恪（汝来）初宰涞水，有侍卫毕里克率众擅踞民舍，殴民万廷荷等垂毙。民恕于县，毕里克亦挟众至县堂诘责。庄恪怒曰：“令为天子抚百姓，肯令君辈鱼肉之耶？”径挥令看管，蝶大吏以闻。而毕党已以擅拘职官入告，遂并逮至部。庄恪抗辩，词甚直，吏议犹重。圣祖特韶褫毕职、复庄恪原宫，由是“强项”之名闻天下。临川李鹭洲舍人（茹）与庄恪同年，为赋《涞水行》云：“涞水涓涓绕仙县，百里山川接畿甸。秋晚冬初难免肥，邑人相诫出缯胃。御坊锦衣鞲臂来，恶如哮虎怒雷电。竞栖大厦架鹰隼，四逐居民如雀燕。鸡豚刍豆供给空，仓困缸垒搜括遍。孥攫鞭任牙爪，人命何如草营贱。牧奔令走趋下风，谁能奋臂一相援。‘强项令’君来何迟，百钅柬之刚今始见。受词执法急迫捕，豪奴走匿心胆战。东方千骑疾驰归，期门四姓呼亲串。交通朝右肆巧诋，切肤上恕滋摇煽。诏下文武尚书省，廷尉诸曹参决谳。供奉岂有五坊儿，逢迎类多三语掾。佥云此令宜罢斥，文致其辜工钅钅柬。令君直气不稍贬，逝将解组吾何恋。独赖天子真圣明，烛照万里谁能眩。况乃宵旰忧黎元，守令皆由亲拣选。岂令若辈恣狂逞，反将良牧加严谴。近习交谤徒尔为，爰书奏报空盈卷。亲为平反斥其私，更于令君有深眷。涑水民争颂万年，叩闾声达蓬莱殿。夹道欢迎父母归，家家买酒出钗钏。从此安堵更无虞，有巢我居田我佃。呜呼令君有如此，一时旁州皆尔羡。安得公辈十数人，参错天下为方面。”方庄恪对簿，已拚弃官，乃以此受上知还任。未几，入为吏部主事，特擢广西太平守，游跻开府，入长六卿，洵希世之遇。公父久困场屋，公贵，劝就养则怒，仍以诸生应试，与次子汝逢、孙禾同登贤书。禾即庄恪长子，祖孙父子称同年，尤佳话也。庄恪尝赋诗纪之，见集中。

彭允初诗云：“好官若珍珠，得者惧或夺。谁能如伤，太息此无褐。”感杨静山事而作。静山名敛，康熙中宰固安。故事，永定河以秋泛兴工。河道黄某赋役钱不均，迟延及冬，朝涉者股栗。静山悯之，许日出后下镘。河道巡工，欲笞迟来者。力争不得，乃直前牵其马至冻处，曰：“公能往，民亦能往。此时日高春，公重裘尚瑟缩，奈何责赤胚者戴星来耶？”河道大恚，将论劾，巡抚李文贞为解释之。调宛平，老幼争乞留。后擢曲靖守，调丽江，民立庙以祀，号“第一太守祠”。

劳介岩《挽蒋莘田副使》云：“主圣臣直，如今讵易侪。何心将槛折，直欲把轮埋。豸已空三殿，聪犹避六街。侧闻图绘日，流涕说江淮。”莘田康熙癸丑释褐，即上所著《玉衡》、《臣鉴二录》，散馆授御史，所言皆天下大计。尝疏论江淮难民及救荒之策，为图十二以进：曰《难民》、曰《刑狱》、曰《读书》、曰《春耕夏耘》、曰《催科》、曰《鬻儿》、曰《水灾》、曰《旱灾》、曰《观榜》、曰《废书》、曰《暴关》、曰《疲驿》。诗所云“图绘江淮”指此，亦郑监门遣意也。又尝疏劾董卫国在江西纵兵焚掠，及擅役民夫状。又因地震，言灾眚迭见，乘舆不宜轻出。当日御便殿，讽咨治道，饬官常求民瘼以安天下，盖已未七月事。冯文毅《纪异》诗云：“己未秋七月，廿八直官廨。震动起重渊，衰老适相邂。初听蛟龙吼，水势涌澎湃。复疑雷霆怒，击物占必央。奔走争一门，汹汹群夺隘。帽脱鲜结缨，袒裼任衣衩。跬步ウ前途，举足迷所届。造物胡不仁，或是天地噫。仓卒遘乖异，喘定神尤惫。战栗色各变，相对不能话。招魂幸得活，倾压非一界。岂是九河复，沟裂分多派。屋覆势连鸡，墙彻溷贵介。嗟哉土中人，狼藉如填债。上帝降鞠凶，下土横凋瘵。贫者束缚去，富室或歌《薤》。逆旅亲戚绝，惨被蝇蚋嘬。皇仁真浩荡，发帑赈颓坏。无主官瘗，丁甯勤告诫。小人复贪利，木石十倍卖。至今露处多，入室如畏趸。席亦不易得，妇女衣裳纟圭。街头灯火繁，团聚浑结砦。凄凉逢阴雨，郑图匪所画。灾祥昧其原，夫子不语怪。俗讹鳌极翻，吾将具十。”是亦非常之变矣。是月壬戌，集廷臣于左翼门，传谕申儆，备及于官府苞苴、臣工朋比、将士淫掠、粮赋侵渔、刑狱霸滞，务革积弊，以迓天和。乾照之明，无微弗届矣。

闽中小西湖祀九忠，殿以廖千总（有功）。前卷仅存其姓氏。彭芝庭尚书咏廖千总殉节事云：“劲草何心恋夕曛，堂堂大义励千军。弧忠早已通天鉴，浩气还堪扫贼氛。血溅青磷埋瘴海，旗翻朱鸟黯愁云。回看画壁南冠繁，慷慨从容两不分。”谓千总字云山，辽阳人。耿藩叛，集文武诸僚，谋树异帜。千总怒拔佩刀，刃数十人，力竭死。雍正七年，诏追赠三品，御书“大节凛然”四字以赐。秩虽微，其节峻矣。“南冠”，谓范忠贞。忠贞事多见纪载，而千总死事之烈，世罕知者。千总孙坤，官襄阳分守，为芝庭述之。芝庭诗所谓“宋室怀忠惜愍孙”者，谓坤也。

叶学山（舒颖）有绝句，记客谈甲寅以来闽事云：“孤悬日月照台湾，玉几虚无北极间。可惜飓风吹不到，千秋输与海陵山。”注谓：“郑成功虚设御座，遇大事必奏陈。”又云：“王孙寄食海南遍，留得冠裳四十年。今日路隅相对泣，葛衫笠帽晚凉天。”注谓：“台湾纳土，明宗室九人并至福州。”又云：“先臣坟墓寄铜山，松柏西倾向汉关。一剑相随乾净地，肯教碧血落凡间。”注谓：“明鲁藩先葬铜山，距厦门五百里。其子乞省墓，入山，因自刎。”又云：“受降城接海东云，越鸟难依代马群。别向东坡新结塞，今将军是故将军。”注谓：“成功部将黄进，粤人。事败，投琉球为将军，立寨东坡，闽督抚招之，不至。”又云：“泛海传书誓合兵，尔虞我诈忽寒盟。纷纷穴断泉漳急，已报王师过浦城。”注谓：“耿藩遣曾养性、黄国瑞至台，约合兵。已报书矣，忽亻背约。郑部将袭破泉州、汀、漳及江右诸郡，耿撤仙霞戍军移御之。”又谓精忠未败时，幕下有六才子、十一生，如高云客、许同玉、彭木斋、陈子盘、林草臣辈，皆能文，前人纪载罕及。

李安溪《榕村语录》谓施靖海之平台，己实荐之。施既奉命，谓必乘六月，得南风，乃利。尝梦关壮缪手持一书授之，语甚长，寤后仅忆“上帝有旨”一语。移时，壮缪浴于巨桶，使施为之拭背。既而搦其足，曰：“何小也。”疑非佳兆。安溪解之曰：“浴桶中者，大一统也。乡音，‘足’与‘爵’同，谓足小者，将进爵也。”施大喜，期以七日取澎湖。及期，果奏捷：刘国轩军尽没，郑刘皆降。报至都，适上于中秋夕，衣锦袍，登楼观月宫景物，闻之甚喜，即解袍赐施，且赋诗装手卷赐之。其诗云：“岛屿全军入，沧溟一战收。降帆来蜃市，露布彻龙楼。上将能官力，奇功本伐谋。伏波名共美，南纪尽安流。”御制诗标成颁赐者，施外惟于清端。于时巡抚直隶，诗云：“自昔崇廉治，勤思吏道澄。郊圻王化始，锁钥重臣膺。政绩开留犊，风期夙饮冰。勖哉贞晚节，宠命日钦承。”文武殊途，适相辉映。施初从黄石斋出仙霞，知事不可为，乃往附郑芝龙，从芝龙归顺。郑成功欲使助己，施不从，欲杀之，以计脱。屡以水师破海寇，授靖海将军。成功死，克袭伪爵，恃重洋险阻，致书闽督姚公，愿称臣入贡，不萝发登岸，如琉球、朝鲜例。姚公以闻，上不许，促施进师。是役以六月十四日发铜山，二十二日决胜。澎湖之战，所部林贤、朱天贵入贼阵夹攻，自辰至申，焚贼船百余，毙贼万有二千。微施识天时地理，不能奏此奇捷也。克既降，命侍郎苏拜赴闽议善后。有议迁其人、弃其地者，施专疏力言其不可。于是设县三、府一、巡道一，并设总兵等官及水陆兵，是为台湾归我版图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