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宋荔裳尝为怨家告讦，逮系狱，非其罪也，知交袖手。刘雪舫与无素，独诣狱慰视，载酒相饷。荔裳德之，酬诗云：“平生金石交，弃我如蜣蛞。之子未谋面，顾予临上穴。问答未终词，执手但呜咽。侧闻甲申春，哲兄仗奇节。百口尽祝融，义比昆冈烈。南州有王生，椽笔直如铁。作传表英风，快事称双绝。中夜鬼神泣，毛发森凛冽。闻君隐甓湖，躬耕种瓜瓞。今我被谗口，辱亲愧阀阅。载见忠孝裔，心伤内如蒸。”雪舫为明新乐侯文炳弟，甲申变作，文炳与弟文耀择一大井，驱子孙男女及妹凡十六人，尽投其中，纵火焚赐第，投身火中以死。雪舫屏居山泽，盖亦志节士也。其与荔裳周旋急难中，足见肝胆。

施愚山与荔裳交契，而皆工诗，有“南施北宋”之目。荔裳狱中赠愚山长歌，方以谢宣城，时愚山方奉使西粤。粤乱后，愚山以祖母忧归。荔裳已脱狱，自吏部郎出巡陇西。赋《陇西行》寄之，有云：“闻君腾踏黄金台，离愁乍破欢颜开。陇头流水忽呜咽，西方千骑远徘徊。李密回车泪空尽，昭州断魂招不来。愿逐西风堕尔侧，弹筝夜醉葡萄杯。”昭州，谓尹太守明廷，亦荔裳友，时已前卒。诗语凄恻，盖伤时惜别而发。后荔裳提刑川中，值滇蜀叛，道梗留滞，忧愤以殁，若有先兆。愚山见其遗诗，有作云：“好客乎生酒不空，高歌零落痛无穷。西川终古流残泪，东海从今少《大风》。国土魂销多难后，离人望断九原中。张堪妻子应谁托，巢卵长抛虎豹丛。”荔裳有女，甫及笄，流落入滇，适王氏，寻寡，遂与其婢俱为尼。未几，滇乱复作，避兵山中，为悍卒所掠，挟之东下，迫令蓄发。女出匕首椹胸，几殒。卒度不可夺，委以去。二人谋往省溪庵，就旧侣海成。途遇浙人董某同行，抵铜仁，为逻卒所获。太守叶滋斋廉得其实，欲送还乡。女泣曰：“妾生不辰，横遭颠踬，何颜归对桑梓，但得一茆庵奇迹足矣。”杨自西抚黔，饬郡从其请，查悔余舍人所为赋《中山尼》者也。巢卵长抛，岂独故人感喟。

愚山以文学著，政事亦有可传者。分守吉、临、袁三郡，值西南用兵，转镶方急，按部督促，蒿目焦心，作《湖西行》云：“节使坐徵敛，此事旧所无。军糈日夜急，安敢久踟蹰。昨日令方下，今日期已逾。揽辔驰四野，萧条少民居。荆榛蔽穷巷，原田一何芜。野老长跪言，今年水旱俱。破壁复何有，永诀惟妻孥。岁荒复难鬻，泣涕沽敝襦。肠断听此语，掩袂徒惊吁。所嗟务敲扑，以荣不肖躯。国恩信宽厚，前此已蠲逋。士卒待晨炊，孰能缓须臾。行吟重呜咽，泪尽空山隅。”行部，复作《弹子岭》、《大坑叹》、《竹源防风阬》诸篇。其《卖船》诗自述宦况，尤见清节。渔洋题其后云：“是时宛陵公，持节吉临交。为政贵简易，洁己先清修。放衙苔藓净，飞鸟营其巢。赋诗《弹子岭》，慷慨同《石壕》。白鹿与青牛，斯道谁鼓囊。公独奋百世，皋比陈唐尧。廉耻存纲维，义利穷毫毛。兰芷变荆棘，孔鸾革鸱枭。汝曹即不仁，甯终肆辟号。七载一舸归，无物充官艘。两部万黔首，留公但号眺。读公《卖船诗》，中心何忉忉。”愚山以裁缺去官，例得序补，刘安邱在政府，与有夙嫌，特抑之，故久不得官。后举词科，授侍讲，终于词臣。妾徐珠渊，维扬人，能诗。愚山和其《寄镜诗》云：“白头相许伴青山，天意驱人不放闲。寄到菱花将锦字，断肠独自照离颜。”愚山卒，朝夕哭奠，五年如一日，悒郁亦卒。曹实庵《拜愚山旅殡》诗云：“杜宇声中飞纸仄，野棠开处长青苔。荒林寂寞应含笑，白发门生镜具来。”身后萧寥可叹。宋于廷广文《闻张竹溪谈愚山轶事》诗云：“著作谁能步后尘，衣冠犹可想先民。才知地域《周官》法，料有诗书发冢人。”“同时尺牍皆名手，记客鸠兹展巨编。往日添香忆红袖，家书一卷落谁边。”则谓遗冢为人盗发，其朋辈往来尺牍及寄姬人珠渊手书，皆展转鬻于人也，视荔裳尤不幸矣。

宋文恪墓在苏州阎门外。光绪季年，苏沪通轨，墓当其冲，竟毁。俞曲园先生诗云：“世事茫茫不可论，一重公案此中存。请开海禁宋文恪，今日轮车走墓门。”时当叔季，外侮方迫，盖有激之谈。文恪主弛海禁，意在抚恤流移。大军平西南，俘获妇女无算。尝疏言妇女何罪，宜听收赎，得赎者数千人。论其立朝匡画，亦无贤相先哲。邱垅所在，官斯土者，乃不能抗议保全，是固有负其责者。世变滔滔，硕年前岂逆睹耶。

皇屋洪边门外二里许有“王坟”者，相传为孙可望墓。可望始从张献忠痛蜀，献忠败后，窃踞黔省。从永历，请封秦王，旋为李定国所败。诣长沙投诚，世祖封以义王。曰“王坟”者，沿其故也。贝子木（青乔）游黔，访其墓，基址宏壮，巨碑中断，约略有“大清诰封一晶夫人”诸字，扪之可辨。据其碑文，则是归命后还黔葬母，非可望墓也。子木有诗云：“何物老妪一杯土，相宝山前屹千古。路逢樵牧话斜阳，指是孙王埋骨处。孰知窀穸荒荆榛，中惟鬼母驱秋磷。龙也大泽一尤物，五华髻邢夫人。我闻李张余孽散如蛊，流毒西南无定所。吹灯既斩米脂蛇，贯箭徒蹲蜀山虎。凶锋虐焰荡无遗，怪此崇封犹若斧。丰碑篆迹蟠古苔，淫魄永妥蛮云隈。脱非叛王终效顺，除龇早巳扬其灰。”可望反覆虺蛇，犹知有母。独怪忠坟不保，而奸迹长遗，使人不能无疑于天道焉。

《明史》谓孙白谷尚书战殁，不能得其尸。梅村《雁门尚书行》、《序》云：“潼关陷，公独身冲贼阵以殁。”与本传合。吕元素《郏县行》咏尚书事云：“郏县城南飞老乌，夜啼荒冢饥相呼。啄尽当年战场肉，只今尚有髑髅枯。崇祯年间何事无，关西寇盗纷驰驱。燎原初起可扑灭，车箱一战歼无余。推毂者谁由议抚，中原忍见血模糊。雁门尚书大都督，手提宝剑名‘昆吾’。部下健儿一敌万，尚书料敌如孙吴。惜哉朝廷为计疏，催战不肯缓斯须。霖雨洗兵天亦酷，百万貔貅化为鱼，不然贼已伏天诛。嗟哉尚书烈丈夫，黄涛白马从伍胥。洛阳帝子死社稷，孝陵松柏同邱墟。五十年来说轶事，老翁为我泣城隅。”诗为康熙时作。自注谓相传孙司马白谷战败，投黄河死，与史传异。《明史》载笔者，犹多前朝旧臣，不当疏舛至此。而元素新安人，距郏邑、潼关密迩，所言亦必非无据。是亦青史一疑案也。

国初科名宦达推昆山三徐，立斋相国受知特厚。官修撰，每召对移晷。从幸西苑，尝赐乘御马，命学士折库纳为执。以馆师辞不敢受，乃改命侍卫。晚对便殿，夜分赐馔，问从者：“得毋饥乎？”复命侍卫赐之。其略分如此。立斋诗有云：“空传枚马金门侍，只倚雕虫事武皇。”又，康熙时，随扈孝陵。诗有云：“惟将廿载攀髯泪，并洒桥陵松柏中。”皆追感世祖恩遇而作。平生汲引土类，为物望所归。而左右或招摇不检，时论尤集矢健庵，赖圣祖深知得全。健庵以尚书里居被逮，门生故旧相率避匿，独韩慕庐宗伯以小舟送至淮上。秦小岘《过昆山》诗有云：“平生师友一长洲，患难周旋共白头。”指此。姜西溟《苦寒行》谓立斋身后营葬，亲故无视窆者。其诗云：“君不见徐相国，一朝抱恨返故乡，经得疾归蒿里。卖得遗庄营墓田，葬在虎邱山绿墅。虎邱山寺游人，会葬曾无一近亲。就中何物最情殷，朝闻鹃啼暮愁狈。劝君闻此休叹息，是年向尽无气力，那得青蝇为吊客。”死生贵贱间，世态如此。邹小山致仕归里，郭门外相送者，只翁覃溪。小岘闻自覃溪，故其《致仕》诗云：“短长亭畔长新荑，蹀躞平芜信马蹄。绝胜吾乡老宗伯，都门相送只覃溪。”盖亦送者寥寥，引以自解。

健庵为钠兰容若师，容若事之甚谨。其得罪，则明珠党构之。健庵结纳汤睢州，有《送文正抚苏》文，且为作神道碑，直书不讳，以是为科尔坤、佛伦等所嫉。王横云、高江村皆与徐氏有连，横云且出健庵门，亦构之甚力。乞归后，总督傅腊塔摭细事牵及其子侄，劾健庵并及立斋，健庵夺职，立斋亦罢相。佛伦为山东巡抚，犹劾之。甲子京兆试，健庵子侄皆取中，以磨勘兴大狱，则江村所为，秦小岘《遂园修禊图书后》述其本末颇详。小岘为徐氏甥，故有诗迫感健庵事云：“玉峰如画草堂前，外氏风流付逝川。安石身名重江左，街公花木记平泉。蛇杯南国张弧日，蠹简西山设局年。破帽青衫余宅相，夕阳影裹系吴船。”“蠹简”句谓健庵归里，犹以书局自随也。闻内府密档，江左士庶攻昆山徐氏不下数十起，罗织罪案涉及赃私，微圣明鉴照，殆必无幸。健庵知推重睢州，何至有篮簋之耻。铄金多口，可为寒心。其与明党相忤，容若已前卒矣。

宋牧仲尤早贵，年十四，即以大臣子列宿卫。从世祖渡桑乾，水涧数丈，跃马过之，赐雕翎箭五。晚年有诗云：“雕弓羽箭拜天家，曾猎甘泉逐翠华。老冉冉来怀抱改，焚香扫地是生涯。”以尝拜御书“西陂”二字之赐其别业所在也，故亦号西陂。官赣抚，尝疏请定给解犯口粮。又以漠军文武官解任裁缺者，立限还旗，逐程取结递念，等于罪犯，请旨宽免。抚苏尤久，请豁太湖坍地粮银，请减轻经徵不及处分。皆仁政也。三值南巡，每召对，必温谕移时，宠责不可胜纪。以吏部尚书致仕，赐诗有“久任封疆事，苏台净点尘”之句。吴中碧螺春在灵源寺后，产野茶。山民朱正元采制，味胜常茗。牧仲抚吴时，曾以呈进。谢默卿观察《茶巢岭》诗云：“君谟进龙团，彦国惜其人。如何商邱叟，亦贡‘碧螺春。’区区岩阿产，草野安足珍。罢献屏异物，大哉天心仁。”盖附于责贤之义。篇末云：“后来有尊官，乃贡太湖尊。”则谓邹弘志事。太湖采尊，自明万历时邹舜五始。弘志，其孙也。康熙三十八年南巡，以所种尊四缸，附《贡尊诗》二十首以献。后入书馆，叙劳，得山西岳阳令，时人目为“尊官”。

傅青主负志节，明亡后，黄冠衲衣，奉母居土室。申凫盟《怀青主》句云：“晋国山川空白发，中原天地此黄冠。”逦状其遗世独豆之。康熙戊午，李给事（宗孔）举应鸿博，固辞不得，乃称疾。有司令役夫舁其床以行，将至京师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公卿皆诣之，魏环溪以其老病上闻，诏免试放还。与杜微君（越）俱以笃老加中书舍人，冯益部劝入谢，坚不可，复称疾笃。使人舁以入，望见午门，涕涔涔下。益都强掖之使谢，则仆于地。环溪进曰：“是即谢矣。”翊日复归，黄冠衲衣如故。有称以“舍人”者，不应也。惠研溪赠诗云：“维昔逃诖，党祸炽毒羞。吁嗟袁使君，无罪婴木索。买彪一西行，正议夺谣诼。归来嘿无言，抱影窜邱壑。家贫意弥安，身老志愈殷。荷筱先春耕，腰镰待秋获。乌犍驱一具，史传挂两角。欣然足平生，俯仰幸不作。何图天网张，纵獠到山泽。罘罾捎凤皇，笼置群鸟雀。敦促使就途，携无一钱橐。饥寒引百病，浸淫及腰脚。不堪蹈踔行，穴版卧缠缚。沈疴势延绵，芦酒御不软。至尊问起居，宰相给医药。遗之不言谢，问之徒唯诺。我时客京师，朱门绝芒层。一心敛英风，比日请尤数。先生为我起，意色都不恶。吐口一开怀，片言得大略。”当日情事自见，青主家传禁方，资以自沽。尝为人视疾，走平定山中，失足堕崩压，仆惊且哭。青主见风峪甚深，入之，有高齐石柱，书佛经，摩扌沙忘返。顾甯人称其“萧然物外，自得天机”，洵不虚也。

同时关西之贤，李二曲并著。举隐逸，不起；再举词科，当道必欲致之，拔刃自刺乃免。甯人诗所谓“从容怀白刃，决绝谢华轴”者也。大吏请主关中书院，以谋为冯恭定设俎豆，勉就之。既而深悔，急舍去。父信吾，从军为材官。临发，抉一齿留于家，竟从监纪孙兆禄战死。后二十九年，二曲徒步二千里，至襄城死事处，遍觅遗蜕不得，祷于社，设招魂之祭，号哭不辍。襄城令张允生为立信吾祠，祠成默祝，愿以五千国殇魂同返。夜宿祠下，鬼声大作，于是设祭，及死事者，招其魂以归。甯人《襄城纪异》诗云：“踯躅荒郊酒一尊，白杨青火近黄昏。终天不返收崤骨，异代仍招复楚魂。少室愁云随独雁，颖桥哀水助啼犭爰。五千貂锦皆忠义，孰似南山孝子门。”后圣祖西巡，闻其名，将召见，命陕督传旨。二曲惊泣曰：“吾其死矣！”辞以废疾，不至。遣子慎言诣行在，进所著书。上为嗟叹，赐御书“关中大儒”四字以褒之。当时国生学者称“三李”，谓三曲与富平李因笃、县李柏也。

武林陆丽京，馄庭兄弟也。鲲庭以进士官行人，殉南都之难。丽京隐于医，以养母。母卒，为“庄史”案里及，弃妻孥入山。先是，馄庭授命，留书别母及兄。丽京装潢成卷，附以倪鸿宝、陈木叔、董石斋诸君子往还诗札，题日《孤忠遣翰》，善藏之。罹难时，吏籍其家，得卷，将裂而毁之。其妻弟孙宇台奔入曰：“此无用物，盍畀我。”吏笑许之。事解，以归诸丽京。丽京子寅以其辞家书及小像并附卷后。寅字冠周，康熙二十七年进士。既释褐，微服往寻父，愿十余年，终不得。或云丽京弃家游岭南依僧舍，梦入太和山琳宫，遂易黄冠。往访，竟不知所终。冠周有《零丁篇》，为朱竹姹代作，云：“寅也敬白，零丁尺半纸，敢告行路诸君子。有父有父，一去故乡，不知日月几千里。日月逾迈，二十五年矣。请说躯体颜色皮，轩眉广赖丰两颐，口辅鬃鬃微有髭。去时牡齿尚未落，肩胛尚亦肥。平生不怒多笑嬉，目无邪视头无供，周尺一寻长过之。请说裳衣少新制，大布宽袍泪长渍，带断续绳衫裹臂。孙孙子子叽虱萃，有时扪之掷在地。两裆敝袴双足扉，寒肌生粟暑生痹。婆留乡语听易分，问以经术辞纷纶。至若说《易》尤专门，方州家味《易》根。囊中口谱，可等金匮文，方不自秘恒活人。不昧财，不逐祸，缁衣黄冠无不可。惠而能以消息闻，为德者君报者我。”是亦宇宙间有数文字也。因二曲寻父事，类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