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亲王福晋，曩未有选自汉女者。独顺治时，豫王福晋刘氏为吴中名族。适某氏，生一女而寡。大兵下江南，女于乱军中相失，刘失女方懊恨，乃为王挟去。初以死拒，王曲喻恩意，允为寻女，且许以嫡礼，遂委身从王。王未有子，得刘后，始占兰梦。寻从至京师，出入宫禁，从容中礼，东朝称之。时人作《过墟志》纪其事。丁ウ公明经赋《黄鹄云中曲》，述其与下相遇，以至育男正嫡云：“亲贤开国马蹄劳，淮海南来仗节旄。叔父忠勤诸路定，天人光气五云高。帐中一瞥惊鸿影，翦烛停觞问乡井。东风著意惜名花，风自温存花自冷。扶归别院劝加餐，欲得婵娟破笑难。火急军符寻弱息，书来才得展眉看。此际啼痕断还续，此时心事舒还蹙。何意哀蝉落叶声，恰成羯鼓催花曲。一笑先除白柰簪，两行旁引金莲烛。彩云华月照朱楼，玉蕊琼枝喜并头。银漏替流甄氏泪，翠螺轻扫宋樟愁。歌翻昆莫宫中调，寒赐明妃马上裘。江海风情归节铍，香车并载朝金阙。棣棣山河翟弗光，垂垂雨露兰芽发。称觞圣母会朝参，特赐宫花手自簪。笑语金钗诸戚畹，果然春色在江南。”篇长不悉录，亦一时奇遇也。又，《题过墟志后》绝句有云：“高绝江束刘孝绰，不来帝里看椒花。”盖其母家兄弟终耻其事，屡招不至。又云：“衍出宗潢麟趾盛”，则豫邸裔皆刘所出云。

梅村《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云：“中山有女娇无双”，谓福王所聘徐后也。又云：“依稀记得祁与阮，同时亦中三宫选。可怜俱未识君王，宫府钞名被驱遣。”注谓：“南都既下，三宫皆被掠北去，而不言所终。”丁合公尝孜证其事，谓徐氏经钱牧斋作合，归洪文襄。见《邃怀堂文集》。阮氏即大镞侄女，牧斋得之以献豫王，王以与孔有德。见《有台集》。惟祁氏失孜。而章有豫《一瓢集》载福王嫡妃黄氏早卒，及践位，封妃父以信圭，子某袭爵。后入浙，主山阴祁家，彪佳以其女妻之，疑即三宫之一。又，邓漠仪记彪佳三，不及黄，或因曾入宫选，故讳之也。樊云门为各赋一律，《徐氏》云：“艳如花蕊想容光，系出中山异姓王。将相两朝郎罢贵，明清一老蹇修忙。女戎早召倾城衅，男色今思疗妒方。城北掌珠多得，始于永乐殿文襄。”《阮氏》云：“《春灯》、《燕子》说家声，满汉鸳鸯续订盟。两贵妃原空注籍，二和尚已别锺情。依稀邢女偕三桂，简择孙郎嫁四贞。圆海仙霞如不死，平南门下任纵横。”《祁氏》云：“山阴好女婿皇亲，绛缕曾封幸未嫔。遂使旧姻作新特，可怜才子是佳人。越中薇蕨存嘉耦，洛下蓬蒿葬故君。当日三宫两花诰，兰亭独出女遗民。”《咏徐氏》“男色”句，注谓：“文襄初决死，太宗为致所眷伶，乃降。”可破齐东谬说。

●卷四

世祖天纵多能，几余，兼娴绘事。尝画牛，用指上螺纹印成，奇肖。承子久《观傅雯指墨佛像》诗云：“国朝论画首指墨，开辟造化从章皂。奎藻赫奕秘天府，昭回日月同光芒。前朱后瑛尽苍秀，师法未变高辽阳。雯也奇崛迥出意匠外，使指如笔穷微茫。”朱、瑛皆精于指画者，辽阳则谓高且园司寇也。且园《述画诗》云：“吾画以吾手，甲肉掌背俱。手落尚无物，物成手却无。人甫具两睫，便见双瞳珠。情性本万殊，所事因相符。贵之料不慕，贱之甯受呼。易老在用智，不老缘其愚。于我画可见，非我手可摹。”画中三昧，非能者不能道也。世祖是画以赐中官某，后归末牧仲。王渔洋为题诗云：“章皇握乾符，武功惮旁魄。孚斋春昼长，游艺睹图籍。泉壑穷窈窕，烟云罗幽赜。宝绘赐近臣，往往等球璧。常从青箱堂，奎藻睹赫奕。营邱及河阳，到眼堪一掷。想见忧勤暇，胜情寄山泽。戏作渡水牛，生态妙盘辟。肉怒垂星围，筋突阴虹直。似满黄锺，角堪叩白石。弹指九牛毛，森疏如刻画。水波稍演迤，浮鼻未没脊。仿佛绿杨风，掩映春芜碧。神武十八载，文教洽重译。干戈与弓矢，包用黄牛革。《小雅》赓宣王，尔牛何湿湿。腕旗牧人梦，考牧周官职。应知翰墨余，与世登衤任席。龙髯去已远，讽思荒僻。《云汉》烂天章，典谟布方策。圣主念绍庭，率由正无射。小臣沐皇风，流涕记飞白。”渔洋与牧仲知名、论交皆最早，渔洋晚年《寄牧仲》所云“谁识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也。是诗虽非渔洋称意之作，而刻画殊工。

赵秋谷生平服虞山冯氏定远，称私淑弟子。而于渔洋不相下，著《谈龙录》以贬之。秋谷固渔洋甥也，《四库提要》谓因求作《观海集》序屡失约，渐相诟厉，譬隙终身。然集中《送冯大木》及《七夕饮松亭舍人》二篇，论诗皆隐诋渔洋。其《平原道中咏东方朔》云：“却忆汉廷人，齐国何草草。孙宏儿宽田舍翁，臣才兼之羞与同。”语尤刻露。其诗皆在《观海集》之前，盖与渔洋相轻久矣。沈确士袒渔洋，谓秋谷奔放有余，不取酝酿，要亦其遇之抑塞为之，未可据为轩轾。渔洋以诗受知，由部郎改翰读，洊跻通显。故事，乡、会闱试律，皆以唐宋诗命题。独渔洋诗曾经钦命，诗人遭际为独优矣。《谈龙录》何足病哉！

渔洋不独工诗，其官司寇，多乎反冤狱。陆坡星诗云：“奉使非徒作赋才，久留世泽在三槐。圣朝刑措超文景，为有苏公敬慎来。”初官都宪，兼督捕侍郎。与人书云：“九卿会议，三法司会题，无一事敢唯诺澳。于督捕，不令株连，兼培元气。”“苏公敬慎”，容或过之。起家司理，复以大司寇致政，与刑官相终始。其治狱，必多方以求其生。尝议闵焕、郭振羽、窦子章狱，三人皆以救父故，持金刃杀伤人，拟重辟，为原情，得改缓决。任副宪，争杨成之狱；贰户部，争聊城于相元、太平王训、齐河房得亮狱，俱减等。而于衡阳左道萧儒英。则争而必致之法。徐起龙为妻曹氏所诬，则释杏邙罪曹，案其所与私者皆伏法。其明慎而兼果决如此。明珠称寿，有大僚手金笺乞诗，渔洋曰：“曲笔以媚权贵，君子不为也。”力却之。风节归然，乃为诗名所掩。

秋谷以爨演《长生殿》传奇，为黄给事（六鸿）论劾罢官。都人嘲以俳体云：“国服虽除未满丧，如何便入戏文场。自家原有些儿错，莫把弹章怨老黄。”“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先是，给事以诗集贻台馆，秋谷甫展卷，立还其使，故衔之次骨。摭是事，腾章入告，连及同座。秋谷至考功独任之，同座者得薄谴而已。洪防思以诗词游公卿间，坐是遭放逐。秋谷《怀旧诗序》云：“《长生殿》传奇，余寔助成之。而言者独劾余，盖挟隙相倾，意固不在余子也。”其《怀防思》诗云：“每笑苏子美，终身惟一蹶。永抛梦华尘，长啸沧浪月。千秋觅同调，舍我更何人。高骞云中鹤，俯视爨下薪。当时共造迷，鬼神富假手。委曲以相成，君无道斩负。群儿旁快意，一网尽无余。借问即陆者，谁能免渝胥。”其罗织情事，略可见矣。罢官后，益放情诗酒。余于六桥都护斋头，见所藏秋谷手书词册，皆旅游赠妓之作，诧傺无戮，托于丝竹。非其志也。凌东园太守《吊秋谷》诗云：“一曲《长生》院本工，谁知一网尽英雄。红牙子弟风流散，白首诗人坎埙终。少日盘空如俊鹊，老来负气更《谈龙》。不缘故勘新城误，要返开元大历风。”是又袒秋谷者。其《饴山堂集》多激楚之音，与渔洋之和声鸣盛者，故当殊轨。

《渔洋集》中刻露之作惟《张鹤洲义赢行》。鹤洲官行人，坐事逮系西曹。债户索逋急，以常所御赢抵之。赢悲鸣不食，一日自逸归。渔洋兄西椎，与同患难，目击其事，因作《义赢行》。渔洋和作云：“我闻名驹太乙生渥洼，又闻皇人之马欢玉沙。汝赢品流不及此，乃能与人同生复同死。新主甲第高峨峨，黄金作埒白蜃珂。旧主失势困泥淖，但有青蝇日相吊。甯教困饿乌啄创，不忍雕鞍绣毂交辉光。吁嗟赢乎赢乎汝知免，独不见袁粲门生不如犬。”篇末诋嫫世态，如闻祢生之挝。又，王古亭义虎事尤奇诡。古亭为左宁南幕客，好结交豪俊，尝于汉皋风雪中拯一人死，且倾囊资之。后古亭令龙岩，值海氛作，登陴血战，其人乘闲窃帑数千金遁去。越数年，其人复至榕城，为虎所攫，掷林箐间不食，但断其首，若为古亭雪愤者。蕲水陈深亭作《义虎行》云：“吁嗟乎！吾闻猛虎之啖人，眼中所见非人身。人身俨然胡弗见，骷髅面孔随心变。见说闽山白额生，垂头终日空山行。一声咆哮穿重雾，攫得人如狡兔。脰血淋淋弃道旁，居人莫识行人伤。久之知是龙岩客，贮金负义离乡陌。游魂只逐鹧鸪啼，羞对龙池月影西。于今一饭无寻处，饥则依人饱则去。吁嗟乎！丈夫看剑为知恩，琐琐黄金安足论。”桑海以来，世路陨，人情倾诈，且无义赢，安得义虎。

钱塘梁应来（绍壬）《题马容海绘绉云石》云：“一片玲珑石，风流说到今。才人知己感，名将报恩心。”石即吴六奇将军辇赠查伊璜者。六奇本将家子，贫而行乞。伊璜见而异之，呼入共醉，赠以裘。春暮，见于湖上，劝其奋志功名，赠金遂别。后伊璜坐私史下狱，六奇已提督粤军，为营救得释。迎至粤，赠遗周至，世两贤之。蒋苕生为谱《雪中人》传奇，杨雪沧歌其事有云：“一宵酣唱别河梁，玺书已进元戎秩。昔为贱丐今将军，酬恩敢与淮阴匹。”同治时，丁绍芗司马（溥）见绉云石于石门福缘寺，盖由海昌马氏园展转移此。时薛慰农守杭，作歌云：“男儿第一快心事，手挈黄金报知己。黄金容易掷东流，未若此石常千秋。”又云：“传呼忽报贵宾来，将军倒屣营门开。酬恩未计千万镒，痛饮先尽三百杯。哀丝豪竹鸣如雷，后堂莺燕争追陪。陡见此石叫奇绝，激赏欲抵千琼瑰。将军慷慨告石友，我受此君知遇厚。尔今亦受此君知，尔我酬知同不朽。”述六奇赠石之由也。六奇性任侠，贵而犹然。明遗臣杏诩宪《孚远》乘桴廿年从亡，道梗，尝至安南，安南王要以臣礼，不屈而归。从郑延平入台，延平败，乃往依六奇碣石镇所，六奇始终庇全之。全谢山赋《碣石行》云：“孑遗孤臣头雪白，不死东甯死碣石。吾戴吾头吾知免，一枝幸藉将军力。冥鸿何处觅安宅，老罢帐下堪避弋。鸱不敢加弹射，几社故人最生色。夏公感叹何公喜，更有陈公同太息。谓斯人者从何来，古心所照天地碧。”观此，则六奇固有心人也。然伊璜《敬修堂偶记》谓世传六奇报恩，寔无其事。其年谱载被难时有人营捄，自疑为陆晋所为。陆时官提督，亦微时受惠者。姑并纪之。

溧阳伊密之负盛名，有仇人讦故家十姓蓄异志，密之与焉。傅相国（以渐）夙受其殊惠，为营得免。其事与伊璜、六奇相类而尤奇。先是，密之在明季著称豪放，尝以三千金买姬王氏名素云，色艺俱绝。傅时尚为白丁，自山左徒步至，叩门请见。阍者却之，固言有要事。及见，不及他言，但求一见素云。密之讶甚，曰：“君远来，臣小坐。”傅曰：“可否，请一言决之，无事过留也。”密之见其意切，乃命出见。傅平良久，叹曰：“果绝色，此来不虚矣。”即辞别。固留之，径去不顾，密之怏怏如失。明日，乘快马追及，与俱归，款遇益厚。夜引入内室，陈设都丽。傅愕然，密之曰：“此来亦有天缘，今以素云为赠，请即夕成礼。”傅犹逊谢，侍者已导姬出拜。留腧月，供给周至。及归，赆以数千金，奁物亦千余，傅以骤裕。入新朝，应试得大魁，十年间，遂至宰辅。密之遘难，窜伏萑苻中。浼举子入都者，附书致傅。傅时扈跸，素云先启之。迨傅归，佯为忧戚状。问之，对曰：“妾有心疾，不知母家何在。”傅笑曰：“伊密之非夫人母家耶？”又曰：“君寒士，得专心举业以致青云者，谁之力欤？”傅曰：“伊密之也。”曰：“设其人尚在，可以报德而累及君，则奈何？”傅曰：“苟可报之，身且不恤。”素云乃出手书与傅，谋三日，计不遂，誓翦发事佛。傅感之，遍谋同列，欲同申奏。会讦告谋逆者事多虚，上意渐悟，傅乘间白之，于是十姓皆赦，密之得出山返里矣。傅专书邀至京，答云：“前后之事既奇，彼此之心各尽。自兹君为重臣，吾为逸士，各行其志，勿劳相见也。”傅为叹息。桐城刘明东（开）为赋《素云曲》有云：“公子豪名冠千古，甲第连云压开府。聘取红闺绝代姿，金钗十二教歌舞。歌舞朝朝春正酣，才华色艳动东南。一门占尽人间秀，消息春风到处探。山左布衣大奇幻，陡然叩门造庭院。自云今代有倾城，不辞间关来一见。主人不拒言笑欢，珠筵命酒促杯盘。灯烛四围河夺月，侍儿列队锦成团。传呼良久人方至，髻挽盘龙簇珠翠。海棠睡起娇难胜，半面微红羞欲避。见罢筵前即起辞，得睹玉颜无憾矣。苦留不顾拂衣行，蹋过蘼芜三十里。只身来去为看花，匹马追回遂连理。华堂设宴吹鸾笙，洞房引入光鲜明。素云见赠无他意，为感天涯徒步行。仓卒陈辞言未竟，红氍拥拜立云英。不因此际成奇遇，那识他时托死生。”述赠姬也。又云：“此时前度受恩客，登朝已冠贤良策。孙仅抡元及盛时，张苍作相承殊泽。黄阁风高北斗秋，红楼烟暗西山夕。异乡萍水同鸳帐，当年良会原非望。半世恩情疑梦中，一生遭际真天上。重提往事共欷献，世变人亡感旧居。尊前已抱重泉恸，意外惊来一纸书。相公扈跸夫人收，归来持读喜还忧。沈吟岂是心推避，计到深时却费筹。闺中拥髻言何激，誓翦乌云碎妆饰。此人尚在救不成，英雄儿女俱无色。负义贪荣妾不能，毁容事佛君毋惜。相公感此泪交流，倾家问策商王侯。十辰竭尽纶扉力，天日方能转凤楼。赦书星夜下江关，避罪人才返故山。燕子旧巢余宿土，梅花阁阎长苔斑。”述其营救也。又云：“故人垂盼在苍，吐气成霞势绝伦。谁言佳丽能妨福，不信男儿易致身。施恩报德两奇绝，寸衷各尽他何说。见面翻多难尽怀，从此便宜长诀别。却还来使谢京华，书将心事辞明月。”述其报书也。傅为顺治开科状元，相业不著，而此事至今传播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