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闽县张宛玉能诗，尤工绘事。《题画蝶》诗云：“蘧蘧飞过宋东家，春去何心恋落花。留得滕王新粉本，小窗只当写《南华》。”题画诗不即不离，出之闺媛，尤为难得。宛玉归金陵朱豹章（文炳），自号月鹿侍史。《随园诗话》乃以为永福黄莘田妻，与莘田同有研癖，实系传闻之误。

林淑卿，侯官人，归郭莲渚，早卒。有《红余仅存草》一本，乃莲渚从废簏故纸中检存者。《拟塞上曲》云：“塞上胡烟不知里，朔风扬沙迎面起。百万貔貅出汉关，手执乌号腰带矢。将军一令重如山，战士蝼躯敢惜死。最是苍凉日落时，胡笳四起客心悲。鬼火星星血凝碧，残蒿败棘皋狐狸。忆昔军书下军府，从征猛士如虎。大危立黑云屯，石头城上惊鼙鼓。妻孥亲走送寒衣，欲诉离情语凄楚。汉家悬金购首急，骨肉婚姻顾不得。万户封侯且莫论，但愿玉关许生入。何日龙城远奏功，捷音万里飞春风。椎牛饮炙共慰劳，家家重庆太平同。”拟古便能近古，非描脂画粉者所能猝办。

任蕴昭，字梦檀，嘉兴人。生数月而孤，六岁复失恃，育于祖母姚。幼聪慧，耽书史，倚两姑习女红，分题拈韵，调笑为乐。年十九，嫁同邑诸生陆少枚（颐高）。其于归时，有《别两姑》诗云：“分手各无言，惟有泪如雨。寄语世间人，生男莫生女。生男别离少，生女别离多。鼓吹喧满堂，行矣将如何。”颇有古乐府音节。少枚游学广陵，梦檀食贫自若。不数年而殁，年二十七。

毕秋帆购得朱长文乐圃，不过千金。殁后未几，有旨抄其家产，园已造为家庙，例不入官，一家眷属，荆ㄓ圃中。渐亦荒废不治，无有过之者。有青浦女史胡智珠题壁一绝云：“清池峭石古亭台，深锁园扉昼不开。此日恰逢摇落后，花时悔我未曾来。”智珠又有《咏蚕豆》云：“花开低傍麦畦边，面面圆匀结实鲜。且喜尝新共樱笋，正当四月养蚕天。”不即不离，清新有味。其女淑慧，号定生，亦能诗。

定生适郑海门，早寡。因父母年老无子，乃为女塾师以尽孝养。工琴，所著曰《琴外诗钞》。又能倚声，有《瘦吟词》一卷。其《桃花渔隐曲》一首，颇具风趣。诗云：“君不见武陵桃花源，避世人从此中去。又不见天台桃花源，采药人来此间住。春来何处花间庐，人生只合花中居。绿波春水远复远，头衔自署桃花渔。吏隐案牍烦，市隐钱刀俗。农隐苦勤劳，禅隐憎寂寞。争似烟波作钓徒，花外千山万山绿。乌犍下饮桃花泉，白鸥飞过桃花田。渔妇两鬟桃叶嫣，渔娃双髻桃根妍。钓竿闲弄桃花烟，绿蓑醉拥桃花眠。我携笔砚桃花前，写作人间桃花仙。”

清初王渔洋为扬州推官，提倡风雅，极一时之盛。后卢雅雨为两淮盐运使，在平山堂园筑三贤祠，以祠欧苏两文忠，配以渔洋。四方游客，每来谒祠，辄有议论，以渔洋尚不称与欧苏同祀也。后又有移三贤祠于桃花庵，而以汀州伊墨卿太守附入为四贤者。嘉庆己卯六月，有莲因女史过祠下题壁云：“谁人于此祀三贤，风雅骚坛有后先。堪笑扬州花月地，不知水部与樊川。”语中带刺，颇见心思。

冒辟疆姬人董小宛，《影梅忆语》感悼于前，清初诸名家题咏于后，中闺馨逸，久已芳誉旁流矣。继小宛后者，有蔡氏，杜茶村赠以字曰女萝。汪舟次为赋《女萝篇》。工绘事，与金姬晓珠称“两画史”。吴园次《谢女萝画凤启》云：“借丹穴之灵毛，图成比翼；用红窗之偶影，绘作双栖。”钱武子（德震）、张孺子（圯授）皆有《墨凤歌》。戴洵有《得全堂观画松歌》句云：“凭君卷藏画笥里，晴空恐有蛟龙起。舒张鳞爪挟以飞，吸尽蓬莱清浅水。”李书云亦有诗云：“咏絮才高兄子句，簪花格擅美人工。小窗闲作丹青谱，身在花香百和中。”金晓珠者，名坍，昆山人，与蔡女萝继董小宛侍辟疆。蔡早逝，炉香茗碗，辟疆赖之。尝股进药，使七十八老人再生。汪舟次《跋巢民楷书洛神赋、晓珠手临洛神图卷后》云：“玉峰仙子，画嗣虎头；金粟前身，书工虿尾。置两君于异地，并可空群；聚二美于一堂，斯称合璧。园名水绘，宜来河洛之神；翁是巢民，应集鸾凰之侣。呼宓妃而欲出，谁夸北殿维摩；惊褚令之犹存，不数南宫博士。”吴园次《乞晓珠画洛神启》云：“金缕遗魂，梦感陈王之枕；采旄含态，香生王令之书。人但赏其清词，世罕传于妙迹。何期藻管，近出兰闺。花欲言情，波如动影。依稀莲袜，凌千顷而姗姗；彷佛桂旗，望三秋而渺渺。想见临池染翰，原借照于当身；定知拂镜穿衫，必含情于微步。”又《题晓珠画盗盒图临江仙》一阕云：“雪夜烧灯浮绿酒，西园宾客重来。扫眉人有不凡才。笔床翡翠，妆罢写幽怀。儿女英雄谁复问，人间多少尘埃。解围忙煞小金钗。神仙来去，一叶坠庭阶。”又《汪蛟门》有《题巢民玉山夫人临薛少保稷十一鹤图》诗。玉山疑即金姬，盖金名坍，玉山或其别号耳。又董小宛侍儿扣扣，姓吴氏，名湄兰，字湘逸，真州人。十三四即能诵《文选》。辟疆尝授以杜诗《北征》，仅三遍即覆卷成诵。又偶取架上史书一帙，乃晋史《石苞传》，令读之，扣扣不错句读，并能疏解意义。此殆有夙慧者。陈其年曾为之传，并录于此，以见冒家侍姬风雅之盛。

王渔洋在南明湖倡秋柳社，广陵李季娴、王璐卿亦有和作。按璐卿字绣君，通州人也。迦陵妇人集载其《咏舟前落花》绝句云：“青草湖头花正妍，绿莎汀畔水连天。轻舟载得春多少，无数飞红到桨边。”又有一绝云：“春寒日日雨如丝，草满离亭水满陂。寄语东君须著意，惜花人去未多时。”风神殊婉。

江都女士陈爽轩《春夜雨窗》云：“云偷三鼓月，风嫁一园花。”偷嫁二字，得前人未有之妙。

金沙荆月，字娟娟，海盐董晓沧（潮）之叔母也。适庄氏，早卒。工诗。如《春日》云：“东风摇曳艳阳天，花自芳菲柳自眠。最是日长无一事，萧然茗碗竹炉边。”《初秋》云：“白苹红蓼满芳塘，残暑犹蒸尚未凉。最爱晚来清绝处，一泓秋水浴鸳鸯。”

甯都彭嵩甫侄女二姑，能诗，家贫劬作，年二十卒。父荷浦痛甚，以诗示嵩甫。嵩甫为录数首于所著《恐自逸轩琐录》中。皆情至语也。《忆父》云：“挑灯为母补衫裙，天不怜人骨肉分。惭愧木兰牵战马，替爷万里去从军。”《劝诸弟勤学》云：“多积诗书心境开，成童年不比婴孩。要知今日先生馔，是母裙钗典得来。”《病中喜父归》云：“病体支离起拜难，招爷就枕问平安。恐教瘦骨伤亲意，不忍推衾仔细看。”“凄风苦雨促离魂，辜负高堂廿载恩。喘息如丝翻自喜，侍亲犹得一黄昏。”

●卷三

仁和钱叔美（杜），萧寒高寄，所作诗画，脱去尘俗。生平轶事，多可纪者。周岁时，其尊人屿沙方伯琦开藩滇省，眷属随行，腧峻岭，叔美所乘舆坠深涧中，以为必不救，乃下有古藤缠络，引出之，方于乳妪怀中睡醒也。十余龄时得瘵疾，齿发尽脱，势复不治，适僚属有以何首乌餽者，剖以竹刀，出白浆瓯许，饮其半，即酣寝两日夜，醒而索其余，则为仆妪弃去矣。然自是精神焕发，宿疴顿瘥，齿发复生，终身无疾。幼时即有声色之好，病已则澹然如老衲。自言闻妇女发气，便头痛欲裂。继娶震泽程云和，生一女名楚长。一日托故避去，伉俪间音问遂绝。云和依母氏以居，膀所居楼曰“隔凡”。长斋绣佛，垂四十年。其《南塘竹枝词》云：“春社人归日半斜，村前犹听鼓声挝。侬家活计年年好，只种桑麻不种花。”《春日答女侄绛裳》云：“性好楼居自隔凡，春风一任柳毵毵。嗟余老去心情减，惭愧题诗女阿咸。”夫妇皆有畸行，亦奇。

虞仲莹，字琇卿，吟诗酷慕宋人。如“鸣春时鸟唐三变，避湿元驹殷五迁”、“春草池中蛙鼓吹，大槐国里皑君臣”，皆佳句也。同时有王修玉者，字佩贞，尝集东坡句为楹帖赠闺友王冰修夫人云：“长笑右军非草圣，要知摩诘是文殊。”为时传诵。二女士皆钱塘人。

武进汤雨生，三世殉国，一门忠义。而能诗工画，又为风雅传人。双湖董夫人、碧春女公子，人多知之。《琴隐园集》中又有《断钗吟》和其太夫人韵二首，序云：“甲子长至前二日，贻汾奉母住扬州琼花观。越日晨起，母口示《断钗》二绝云：‘美便无瑕断亦休，晓奁宵枕梦悠悠。于今别有思亲泪，记与钗时新上头。”镜非台已悟空门，赠嫁钗簪半不存。三十九年千万路，鬓丝丝断玉还温。’谓贻汾曰：‘吾幼从汝外王父宦于滇，十四岁外王父偶以玉钗赐之。南北迁徙，历今三十九年，双鬓萧然，惟钗无恙。昨夜就枕，转侧之顷，乃戛然以断。’盖不禁其感于中而形诸声也。贻汾伏念先君子殉难海外，母辍吟已十八年，今兹之作，良有莫喻之悲，不自己而发诸咏叹者，特钗之足重轻也耶。因谨录以识，并恭次元韵。”云：“瑶琴掷碎砚焚休，精卫难填此恨悠。今日新吟动凄怆，玉钗无恙语从头。”“梦隔梅花小院门，卖珠侍婢亦无存。难忘兄妹寒窗夜，钗股挑檠鸭鼎温。”自注：“母舅有《寒窗课子图》，梅花院即课读处也。”观此知雨生家学渊源，其所从来者远矣。

双湖夫人董氏，名琬贞，字容壶，晓沧先生之孙女也。晓沧先生赘于海盐，遂家焉。琬贞有小印曰“生长蓉湖家澉湖”，因以“双湖”自号。尝画墨梅寄雨生九江，题《卜算子》词以代家书。词石：“折得岭南梅，忆著江南雪。君到江南雪一鞭，可是梅时节。画了一枝成，没个谁评说。抵得家书寄与看，瘦似人今日。”雨生依韵和云：“一梦落春风，万里缄香雪。不定相逢在几时，别是黄梅节。

别恨雨纷纷，只共梅花说。嫁得林逋瘦一双，长是天寒日。”客窗吟讽，何减秦嘉、徐淑之赠答也。

《绾春词》，杨芬若女史作。仪徵毕几庵室也。几庵选《销魂词》，以女史之作为殿。凤尾鸳心，自成馨逸。《醉桃源》云：“晚妆楼上夕阳斜，无聊掩碧纱。东风不管病愁加，开残红杏花。香篆冷，绣廉遮，春深别恨赊。可堪梦里说还家，魂销天一涯。”《珍珠令》云：“鹧鸪唱断江南路。春光暮，早吹落、樱桃飞絮。弹泪问东风，奈东风不语。一寸柔肠愁万缕，拨瑶瑟、心情难诉。难诉，又院宇黄昏，潇潇疏雨。”《太常引》云：“断肠春色可怜宵，心事涌于潮。魂倩不禁销，奈梦里、蓬山路遥。桃花廉外，嫩寒如水，吹瘦小红箫。银烛不胜娇，早又是、盈盈泪消。”使子野见之，奈何之唤，正不必待闻清歌时耳。女史又有《绾春楼诗词话》，余未之见。

《撷秀轩诗草》，同里顾蘩（绮棠）著。绮棠为乡先辈纶卿先生淑女，归吾友赵浣生（汤）。伉俪唱和，比于眉阳和鸣之集。余尤爱诵其《新年杂咏》十首，谓得平素娴香奁遗韵。诗云：“岁朝佛地早安排，五色氍毹映碧阶。检得时新花样子，连宵绣出凤头鞋。”（其一）“微风送暖艳阳辰，绣户桃符耀眼新。香墨浓磨帘半卷，擘窠大字写宜春。（其二）“迎年佩要隔年装，里外浓薰豆蔻香。体贴檀奴有深意，梅花绣上紫纱囊。”（其三）“双双儿女膝前排，趋舞斑衣绕玉阶。笑捧椒盘争献颂，百年眉寿与春偕。”（其四）“胆瓶清供一枝梅，合席飞花击鼓催。悄起呼郎停酒令，试拈红豆待侬猜。”（其五）“围炉博雉笑生风，会注全神一掷中。底事同声争喝采，玉盘献出满堂红。”（其六）“镂金翦彩样翻新，态度形容逼肖真。点缀风光留韵事，千秋传遍李夫人。（其七）“良宵灯鼓耀春衢，不夜城开锦绣铺。笑语儿童宜努力，骊龙颔下夺真珠。”（其八）“碧天如水静无纹，万树银花遏彩云。要与姮娥斗颜色，大家齐看月华裙。”（其九）“茜纱窗映日光斑，对镜晨妆理翠鬟。卷起湘帘望春色，眉痕端不让春山。”（其十）浣生又有《蓉湖泛月行香子》，婿乡韵事，流播艺林，属余为撰小序，余尚未有以应也。

元曹妙清，字比玉，钱塘人。能诗，工书画。师事杨铁崖，铁崖为作诗序。《书史会要》载其居在湖湾。《和铁崖诗》云：“美人绝似董娇娆，家在南山第一桥。不肯随人过湖去，月明夜夜自吹箫。”湖湾与今之夹字港相近。清嘉道间，朱青湖徵君访其遗址，思建明月吹箫楼而未果。陈云伯姬人管湘玉《西湖》诗云：“澹妆浓抹问何如，周昉丹青好画图。环翠春山凝浅黛，横波秋水湛清矑。苎萝原是倾城艳，花柳都疑绝世姝。若把西湖比西子，西湖应是美人湖。”云伯女弟子辛瑟婵曰：“昔太白山人援李供奉‘郎官湖’之例，名西湖为‘高士湖’；今得此诗，当改名‘美人湖’矣。”湖山佳丽，相得益彰，两咏美人，不啻玉香珠唾矣。

云伯尝于西湖重修小青、菊香、云友三女士之墓。小青事知之者众。菊香宋人，不知谁氏之婢，死葬孤山林处士墓侧。“生前吟咏，慕和靖之为人；没后英灵，结梅花之伴侣”，见诸九鼎所撰《菊香墓志》。云友名慧林，明人，工画。与闽中林天素（雪）女士同居湖上，为皖人汪然明上客。云友有《断桥烟柳》校ò，天素有《芦雁》画幅，著称一时。颐道诗所谓“断桥衰柳芦中雁，一样才名女画师”者是也。三女士墓碣，均陈妙云女史书。妙云名滋曾，尝以隶书楹帖赠云伯曰：“家住癸卒街畔，诗名丁卯桥边。”盖以云伯家近南宋周公谨故居，于诗嗜许丁卯也。可谓雅切。（云友墓在智果寺西，然明为之营葬者也。并于寺中建云龛祀之，有“花飞净土香埋骨，烟暝寒林尽入禅”之句。云友死，天素寂处无俚，然明因送之归闽。见然明《春星堂集》。蓝瑛尝为两女士合写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