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丹徒包佩芬女史，性聪颖，好读书，尤爱吟咏。《秋日病中》一律云：“萧瑟重阳信，寒生薄暮中。病多尝试药，体弱不禁风。人意和诗瘦，乡书遣雁通。倦看秋色老，枫叶饱霜红。”诗意清淡，是能以性灵为主者。

常州毕幽兰女史，流寓宣州，诗名藉甚。《咏桃花》句云：“最怜小鸟关情甚，啼破胭脂一色红。”其妹素梅亦娴吟咏。《夏日忆女伴》云：“绿杨如幕对幽窗，风动枝头送晚凉。一片蝉声催暮色，离情真比柳丝长。”殊楚楚可诵。又《春日游敬亭》句云：“月涌南湖开镜匣，山横北郭起风烟。”亦雄放，不似寻常闺阁中语。

仙源崔受生观察之女名巧云者，颇娴吟咏，著有《芙蓉书屋遗草》一卷。断句如“泉声寒带雨，竹影静摇风”，颇得静中趣。又“日开禽集树，雷动笋穿阶”，十字亦佳。近复见其《夏夜》两绝云：“小坐闲庭玩月明，松风拂槛嫩凉生。兴来欲把琴三弄，忽听虫声绕砌鸣。”“为扑流莺出绣帷，侍儿持扇喜相随。月明如水园林静，坐看庭花影暗移。”

东乡吴兰雪，一门风雅。元室蕙风阁主人刘淑《石溪看桃花》云：“庭院春阴闭，湘帘昼未开。寻诗向何处，微雨恰归来。小携珠酿，经衫ネ绿苔。满身胡蝶粉，知是看花回。”兰雪应礼部试北上，女弟素云画《杏花双燕图》赠行，兰雪作绝句四首，蕙风和云：“阿妹拈豪落彩霞，阿兄新句称笼纱。去时恰似辞巢燕，归日应簪及第花。”“征骑冲寒雪满衣，画图长与驻春晖。上林见说花如海，愿学红衿只并飞。”《九月十二日儿子报春生，以诗寄兰雪》云：“得子中年敢怨迟，高堂两鬓已成丝。抱孙亦在重阳后，喜似郎君得解时。（兰雪乡举信至，亦是日，故云。）”余如《题王兰泉三泖渔庄图》等诗，亦皆清丽芊绵，兹不备录。继配蒋夫人琴香，侍姬岳筠（绿春）、范闲闲、王素素，亦皆驰声艺苑。绿春年十五归兰雪，十九而卒。工画兰。阳湖陆祁孙有《碧桃记》乐府咏其事，载《香苏山馆全集》中。乐元淑题词《南乡子》起句云：“花有美人香，树影玲珑画粉墙。”自注：“二语即用绿春句。”然则绿春又工诗矣。

浙水林浣香女史，颇娴吟咏。尝颜其居曰瘦秋楼。遇人不淑，故诗多愁苦之音。近得其《题团扇》一绝云：“误煞红丝一线牵，三生石上恶因缘。伤心更不如团扇，未到秋来已弃捐。”

诗有无意为之，转有天趣者。临川李茗香女史《对镜》一绝云：“清晓临妆次，相将画黛眉。看来如欲语，笑问汝为谁。”着墨无多，而神韵自足。

沈香卿女士工诗善画，及笄归陈少香先生，投贽称诗弟子。诗多性灵语。著有《琴韵阁遗草》，与少香《鸥汀渔隐诗集》合梓。《寄外》云：“年来傲骨渐消磨，书剑飘零事若何。一枕秋声连夜雨，怪他添惹客愁多。”《题鸥汀渔隐图》云：“十顷菰芦瑟瑟吹，青山红树画中诗。此中别有闲心事，除却沙鸥多不知。”《看花吟示儿》云：“只此两三点，花开全盛时。明朝开满树，怕有不全枝。”“东邻花盛开，西邻春寂寂。雨露本无私，根基赖培植。”少香，江右宜黄人，道光时摄令惠安，政声颇著，自号曰咄翁云。

临桂陈茜霞女史义臣，性纯孝，父病革，潜臂肉和剂以进。从长姊劲臣读，十岁即解吟咏。志同迈，恒以身列巾帼为恨，因撰《谪仙楼》说部寄意。光绪庚寅卒于豫章，年仅十八。有《义臣剩稿》一卷。《偶感》云：“仙根花放应仙机，朵朵含葩朵朵菲。一任广寒宫未闭，愧侬难折一枝归。”《夜怀先父》云：“银箭声残夜漏沉，无聊掩卷作愁吟。恼人偏是中天月，照彻思亲九曲心。”《晚眺》云：“玉免东升日色低，落霞深处白云迷。苍茫暝色烟笼树，野火渔灯点欲齐。”《不寐口占》云：“香消宝鸭漏深时，剔尽银灯梦倍迟。最是敲窗终夜雨，潇潇添我故乡思。”

《冷香阁诗草》，建业《张澹如》女史著。女史诗学独宗唐宋六家，清人集中酷嗜吴梅村、蒋苕生，于袁简斋则服其才而卑其品。尝谓人曰：“使随园先生在，屈我为女弟子，其可得乎？”《袅云女士以兰花便面寄赠，诗以报之》云：“楚江风韵竞相夸，论品还宜笼碧纱。寄语东君勤护惜，游蜂只合上凡花。”其人品可想矣。

燕山花黛痕女史，仙源赵紫瑜姬人也。工诗。尝有“云衬远山蓝”之句，写景真切。又“树古不多枝”五字亦妙。

闽郑荔乡，一门群从，风雅蝉嫣，膝前九女，皆工吟咏。长镜蓉，字玉台，著有《垂露斋集》、《泡影集》；次云阴，宇绿；三青苹，字花汀；四多銮，字殿仙，著有《西爽斋存稿》；五长庚，阙其字；六咏谢，字菱波，又字林风，著有《簪花轩闺吟》、《研耕诗存》；七玉贺字春盎；八风调，宇碧笙；九冰纨，字亦未详。九人中惟冰纨未嫁而殇，长庚诗无可考，余则人人有集。荔乡守兖州时，退食余闲，日有诗课，拈毫分韵，花萼唱酬。自古至今，一家闺门中诗事之盛，无有及此者。《闺秀正始集》但云荔乡四女能诗，所登又仅玉台、花汀两人诗，殆未之详考耳。玉台归陈文思，《和渔洋秋柳诗》第一首云：“遣愁何处写诗魂，节序惊心白板门。斜日寒塘留故态，秋风凉露印啼痕。长条有意萦归舫，暮色无端黯别村。为惜当时眉样好，临风惆怅与谁论。”绿归严应矩，有《四时吟和殿仙妹》七律四苜最佳，载《临州闺秀诗话》中。青苹归翁振纲，有《夏日》诗云：“学飞乳燕绕回廊，出水芙蓉冉冉香。曲院花凝晨露滴，小窗人耐晚风凉。蝉声不隔千条柳，蛙唱时生半亩塘。隐几横斜书数卷，了将清课日初长。”梁章钜尝见此诗墨迹，中经荔乡密圈“小窗”七字，评云：“蕴藉”。盖课女旧稿也。殿仙归林守良，《长江夜行》云：“万里秋逾远，霜浓鸟自惊。沙汀无限爽，短苇有余清。江色涵山色，钟声答橹声。客情偏耿耿，渔火映窗明。”《蓬莱阁观海》云：“高阁层峦上，沧溟那有垠。射工迎落日，飓母类奔云。缥缈来三岛，高寒到十分。登临余感慨，渔笛不堪闻。”藻丽气清，不愧家学。咏谢归林天木，《送芥舟伯兄归建安》云：“最怜初束发，风木痛难除。一别违庭训，谁能读父书。天乎偏我夺，壮也不人如。学古关心切，非君孰起予。”“且住为佳耳，胡然不肯留。江干数杯酒，落叶一天秋。远道迢迢去，西风渺渺愁。何时重把袂，缕叙离忧。”清空如话，一往而深，传作也。又《送子度侄归建安》句云：“下第情怀如中酒，送行风物易销魂。”又云：“孤棹白苹冲水鸟，秋风黄叶上滩舟。”亦为情景兼到之语。春盎归陈华堂，碧笙归陈廷俊，皆有《和芥舟伯兄晚兰》诗，传诵一时。冰纨许宇林天桓，早殇，十岁咏桃花云：“施粉施朱纷作态，乍晴乍雨为谁开。”荔乡为之不乐，果不克长成。

许德馨，闽县人，适四川秦为品。有《新燕》诗云：“飞来不识旧帘栊，玉翦初开试晚风。正是营巢春社后，梨花庭院雨蒙蒙。”风致绝佳。

前记福州许若洲事。按若州归吴门李春亨，早卒，有《绣馀遗稿》二卷，附诗余一卷，徐懒云为之序。集中语多新颖。如《看月》云：“耐凉常废寝，欲缺每关情。”《落叶》云：“打窗醒梦蝶，堆砌护寒虫。”《秋园》云：“总使秋园好，看来亦可怜。草枯依病蝶，树脱恋残蝉。”《秋寺》云：“菊色澹禅思，虫声参梵音。无情惟古佛，能耐寂寥心。”《秋海棠》云：“一丛小院深深闭，几处无人澹澹妆。”《残梅》云：“高士病余寒至此，美人老去韵犹存。”《杏花春雨词》云：“绝似美人新送别，乱抛红豆立风前。”《秋怀》云：“不怕秋声听不惯，只愁无地种芭蕉。”

同里薛琼，字素仪，李芥轩（崧）继室也。雅善诗词。夫妇白首偕隐，有梁孟风。子大本，亦能世其业。妇人以才著而无缺陷者，人推素仪。尝同芥轩赋《沁园春》云：“利锁名缰，蝇头蜗角。且自由他。幸瓶中鼠窃，尚余菽粟，畦边虫啮，还剩蔬瓜。随意盘餐，寻常荆布，无愧风流处士家。齐眉案，看鬓霜髭雪，渐老年华。何妨啸嗷烟霞，喜到处徜徉景物赊。且篮舆同眺，青山红树，蓬窗共泛，白露苍葭。出不侵晨，归常抵暮，稍有囊钱便买花。随儿女，各经营耕织，检点桑麻。”芥轩前室吴温卿，名如玉，亦能诗，性尤嗜弈。疏帘虚阁，子声丁丁然，竟日不倦。年二十三卒。

于晦若（式枚）之母夫人居氏，名玉徵，番禺人。工诗善画。其妹佩徵女史，尝学诗于胡衡斋，年十七，无病跏跌而逝。衡斋尝以其遗稿示金氵桂生。《惜花》云：“持帚愁生三径雨，拥衾怕听五更风。”《梦香园即事》云：“满座花光探锦佩，一楼月色泛琼卮。”又断句云：“一点流萤一点愁。”亦甚幽秀。

丹徒陈女史，轶其名。年十四咏歌风台诗，极悲壮，无一毫脂粉气。诗云：“击筑歌风韵最哀，白云终古傍高台。半生戎马剑三尺，满目河山酒一杯。父老浑忘天子贵，英雄犹恋故乡来。弓藏鸟尽嗟何及，想到韩彭惜将才。”

阳湖杨蕴萼女史，名璇华，适宜兴徐氏，早寡。事父母以孝闻。能诗词，兼好篆隶。有《听秋馆诗词稿》。诗多古风，取法甚高，无闺绮艳之习；词共数十首。《清平乐》云：“昼长人倦，宝鸭沈烟暖。槛外闲云和梦卷，寂寞绿阴深院。愁多懒整花钿，酒醒犹是佣眠。莺燕已衔春去，空余长日如年。”《台城路蓬山秋夜》云：“小园一夜西风急，羁怀更添寂寞。败叶敲窗，清寒惊梦，顿起闲愁万斛。鸥盟摇落。况雁序无多，又分南北。自拥罗衾，静看冷月透帘幕。

霜毫写就新句，但知音别后，谁和新曲。灯暗砧残，天空籁静，听尽千山落木。柔情难托。怅拾翠吟红，旧时行乐。回首前游，几人能再续。”颇清婉可诵。

史佳若之女公子，适陆章甫。有《醉霞仙馆诗》。《明妃曲》云：“玉面貂プ映雪花，长安回首暮云遮。伤心不及南飞雁，犹逐西风入汉家。”五言断句如《惊寒》云：“病如秋有约，愁入梦无痕。”七言云：“年光似电催何急，世事如云悟却难。”年二十四卒。

阳湖赵鹤皋室吕采芝女史寿华，有《幽竹斋诗》，及《秋笳词》一卷。《柏舟》早赋，率多凄楚之音。《蝶恋花春暮忆妹》云：“寂寞重帘庭院悄，门掩梨花，燕子归来早。寒食清明都过了，池塘又见荷钱小。极目荒烟迷古道，冀北江南，梦逐征鸿渺。盼得鱼书偏草草，近来肥瘦难知晓。”颇见风致。至诗集中《咏菊》云：“不与春花并，幽然独自芳。无言人共淡，有节晚能香。”则又托物自喻矣。

昆陵闺秀，办香秋水者为多。伍兰仪女史尤能嗣响盘珠，有《绿荫山房词稿》。《壶中天送春》云：“帘前鸟语，正景色融和，乍晴天气。柳绿桃残春已暮，惆怅人生如寄。匣里珠玑，囊中锦绣，一旦皆捐弃。浮云过尽，尘缘回想无味。堪叹粉蝶寻香，游蜂酿蜜，也被韶光饵。转瞬落红花满地，犹是相偎相倚。万种凄凉，千般懊恼，终日如沉醉。无情风雨，韶光一霎更易。”盖女史归陆雁峰司马，殉庚申之变，故所作诗词，类多凄恻云。

《秋水集》，阳湖庄盘珠作。盘珠字莲佩，有钧女。有钧善说诗，盘珠听之不倦。每谓父曰：“愿闻正风，不愿闻变风。”有钧授以汉唐诸家诗，讽咏终日，遂耽吟。稍长益工。将及笄，已裒然成集。古今体凡数百首，古体如《苦雨吟》、《牧牛词》、《养蚕词》，逼真古乐府；今体清新婉妙，其佳句如“霜欺残夜月，虫碎一庭秋”、“山容怜雨后，秋色爱霜前”、“展卷却如人久别，惜花又值梦初过”、“霜化欲下秋虫觉，节序将来病骨知”、“叶声满院秋扶病，花影半阑人课诗”、“嫩柳似波春欲动，薄烟如雾月初生”，皆可传诵。嫁中表吴生轼，字承之。翁远宦，姑早丧，仍依母家。育子女，兼操家政，年二十五，竟以瘵疾卒。天上优昙花，一现足矣，固知不能久溷五浊世也。

盘珠尤以词著。有清中叶以后，闺阁倚声，不得不推苏之庄、浙之吴为眉目。《秋水》一编，艺林传播，尤以钱唐关秋芙眩┋木为最精。兼金双玉，美不胜收，余最爱其《探芳讯咏络纬》云：“冷消息，到晓露墙根，晚烟篱隙。正绣衾梦断，豆花又风急。残灯窗里明还暗，月在窗前白。忽惊猜、巷北街西，那家宵绩。何日便成匹，怪响引丝长，缓怜丝涩。静夜寒闺，幽韵杂刀尺。乱愁谁漾千千缕，争把秋心织。便无愁、也自听他不得。”末句如率更得意书，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又《踏莎行大兄寄示京口怀古》词云：“白日西驰，大江东注。朝朝暮暮相逢处。其旁坐老有青山，不愁不笑看今古。

渡口帆樯，波心钟鼓。后人又逐前人去。莫将词句掷寒涛，多情恐惹蛟龙怒。”豪情壮采，遂可与左杏庄“掷与巴江流到水，切莫回头”一唱，把臂入林。若闺中传唱其“一院海棠春不管，侬替花愁。知道明年人在否，花替侬愁”，则格韵卑下，复堂所谓“东风红豆，最下最传”也。

琴河女史李晨兰（佩金）有《秋雁》诗四首，陈云伯为刻“秋雁诗人”小印贻之。诗云：“无端燕市起悲歌，带得商声又渡河。千里乡心随月远，一年愁绪入秋多。水边就梦云无影，天际惊寒夜有波。屈宋风流零落尽，那堪重向洞庭过。”“晚来风雨晓来霜，不为悲秋也断肠。芦苇作花多冷澹，鹭鸥无语亦凄凉。途穷容易迷归路，栖稳何如在故乡。一种白头缘底事，田田祗解覆鸳鸯。”“谁倚高楼一笛横，凭空吹落苦吟声。能鸣未必真为福，有迹多嫌累此生。入世岂容缴避，就人终觉羽毛轻。越凫楚乙休题品，识字何曾为近名。”“夜阑飞渡恨漫漫，多恐江南到亦难。偶听弓弦惊寤寐，久疏笺字报平安。筝无急柱宁辞鼓，琴有哀音未忍弹。可奈西风吹别调，离群还较此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