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闽妓郑玉笋，幼即聪慧能诗。“开奁含粉泪，莫照可怜人”，其十四岁咏镜句也。十七卒。或为作《香雪留痕诗》以记之。又有慕碧云者，亦句阑中人，以不肯轻失身投水死，年亦十七。张亨甫先生《南浦秋波录》中，附其绝句云：“斜照寒珠箔，飞花糁王杯。春潮将旧恨，一日一回来。”七律云：“一过清明倍黯然，万愁俱到落花前。通辞婢让红鹦鹉，抱病人如白杜鹃。南浦阿谁还送别，东风从此又孤眠。从来不下伤春泪，也算无情负少年。”瑶想琼思，兰芳竟体，宜其从春水量愁，不肯向风尘作伴矣。

毛西河年少时，以度曲知名。薄游马州，当垆者冯二名弦，夜闻西河歌，倩人致意。西河辞之曰：“吾不幸遭厄，吹ね渡江，彼佣不知音，岂误以我为少年游耶？”次日遂行。冯氏有《读西河新词江城子》二阕云：“绿阴何处晓啼莺。弄新声，最关情。一夜寒花，吹落满江城。读得断碑黄绢字，人已渡，暮潮横。”（其一）“兰陵江上晚花飞。冷烟微，着人衣。无数新词，最恨是桃枝。待得兰陵新酒熟，桃叶好，送君迟。”（其二）诵之殊觉凄惋。

云间诸嗣郢、董俞诸君，曾于重阳后作神山之会，即彭仙人栖神处也。时吴梅村在座，连遣觅女郎倩扶不得。夜分氵扈上张宏轩（锡怿）来赴。投刺后，梅村命以己车迎入，使者传覆须两车，颇讶之。及至，则挟一衣冠少年，光艳暗射，若薄云笼月，人各却步，且不敢询姓氏。及移烛烛之，则倩扶也。一座哗然。盖是时已与宏轩定情久矣。宏轩有《意难忘初晤》、《人娇惜别》、《凤栖梧寄忆再晤》诸词，流传人间。其序曰：“时维秋月，节届登高。思逸事于龙山，遇佳人于鹤浦。啣杯浃日，判袂经旬。兔简频濡，鸿笺数寄。堪笑沾泥之絮，翻怜逐水之萍。品其高韵，人更澹于黄花；感此微词，意每伤于绿叶。”倩扶美而才，故梅村诸人亟赏之。后有《寄宏轩主人》诗，其落句云：“不道离愁深似许，轻教分手盼重过。”毛西河和云：“但遇龙山高会后，尚疑青雀夜来过。”正暗刺前事也。

钱塘沈湘佩女史善宝著有《名媛诗话》。其论诗曰：“诗犹花也，牡丹、芍药，具国色天香，一望知其富贵。他如梅品孤高，水仙清洁，杏桃艳，兰菊幽贞，此外则或以香胜，或以色著，但具一致，皆足赏心，何必泥定一格也。然最怕如翦彩为之，毫无神韵，令人见之生倦。读湘潭郭六芳《论诗》云：‘玉溪獭祭非偏论，长吉鬼才亦妙评，侬爱湘江江水好，有波澜处十分清。’‘厨下调羹已六年，酸碱情性笑人偏。近来领略诗中味，百八珍馐总要鲜。’‘今古才人一例看，端庄流丽并兼难。桃花轻薄梅花冷，占尽春风是牡丹。’可谓‘实获我心’矣。”按六芳字漱玉，著有《绣珠轩诗钞》。绝句最佳。《归安舟中作》云：“曾经有梦到潇湘，梦里归家路渺茫。今日听风兼听水，转疑侬又梦还乡。”《舟还长沙》云：“侬家家住两湖东，十二珠帘夕照红。今日忽从江上望，始知家在画图中。”

六芳妹笙愉，名润玉，字照华，一号壶山女士。适李石梧中丞星沅子杭，字梅生。早入木天，生长华无，而其诗清新俊逸，绝无富贵之气，可贵也。所著有《簪花阁诗草》、《梧笙馆联吟》。梧笙馆者，伉俪唱和之处。人谓其琴瑟之笃，可继秦徐。又尝手刊《湘潭郭氏三代闺秀诗集》以志家学。女月裳，何庆涵室，子贞太史之子妇也。冢媳郭智珠（秉慧），即笙愉女侄，皆工吟咏。笙愉临殁前数日，梦吐丝盈掬，故其平生缠绵细腻之思，尽在集中。《秋日怀六芳姊》云：“玉箫宛转答清歌，明月当庭一镜磨。想到微吟倚修竹，秋风翠袖晚凉多。”《偶成》云：“风摇翠竹影参差，低拂南窗暑不知。小榻梦回人意淡，一帘花气一篇诗。”《梅影》云：“一钩新月破黄昏，翠羽翩翩恰到门。唤起梨云同一梦，绿云满地了无痕。”《题环碧园》云：“玻璃四面影纵横，细草含香恰嫩晴。一幅春山好图画，花藏楼阁柳藏莺。”五言如《奉姑命入都》云：“薄宦敢云贵，故乡依旧贫。”《和石梧韵》云：“似我离怀远，知君乡思多。”“秋色淡如许，砧声不可闻。”“绿酣胡蝶梦，红晕海棠枝。”七言如《和石梧》云：“浮名不过当场事，知己何愁异日无。”“偶随时样梳新髻，为喜家常着故衣。”“娇儿习字移灯影，弱女敲诗爱月华。”《涿州道中》云：“一路麦花秋色里，数椽茅屋夕阳中。”《春日环碧园》云：“柳因风软娇无力，花到香浓静不闻。”皆能抒写性灵，一洗斧凿堆砌之迹。智珠即梅生室，幼失恃，依诸姑习诗文，明慧绝伦，过目了了。既长归梅生，孝贤婉娩，琴瑟酬唱，颇似舅姑。笙愉弃世，智珠寒疾未瘳，力疾经理，哀毁过甚，不半年亦卒，年仅十八。有《红薇吟馆遗草》，清婉绝尘。《过洞庭和梅生》云：“始知天地阔，不尽古今愁。”《种梅》云：“扫开积雪千重影，种得东风第一枝。”《红拂》云：“英雄何处无知己，难得倾心是美人。”

钱塘梁晋竹夫人黄巽，字顺之，号蕉卿，相国文僖公七世女孙。少受其母雷夫人教，解吟咏。著有《听月楼诗稿》。《偶成》云：“滑笏春葱临晋帖，玲珑小几供唐花。”《寄颖卿妹》云：“家远愁看花姊妹，病多难配药君臣。”《不寐》云：“蛩语闹于牛马斗，鸡声难似凤鸾鸣。”《丙寅除夕》云：“百年已过六千日，一饮直须三百杯。。《呈程十然丈》云：“帷绛经言飞白宇，杀青史笔《比红诗》。”《病中偶成》云：“竹径乱敲风似翦，蕉窗不住雨如麻。”皆有元人风致。年十九，归晋竹。后晋竹侍父入粤，蕉卿以母病不能从。未几晋竹患咯血症，蕉卿闻而心惊，间关度岭以往。未及半年，猝得风疾，竟沈绵以死。晋竹作輓联曰：“四千里累尔远来，父在家，母在殡，翁姑在堂，属纩定知难暝目；廿三年弃予永诀，拜无儿，哭无女，继承无侄，盖棺未免太伤心。”凄戾不堪卒读。

《林下风清集》，兴化李芬子国梅著。古诗最佳。《将进酒》云：“朝吟《薤露歌》，夕进新丰酒。黄鹄举翼四海窄，鹪鹩龌龊夫何有。樽前有酒盘有餐，请君秉烛游夜阑。我闻人生不满百，何用行忧坐叹凋朱颜。君不见汉家丞相富贵时，宾客倾盖如云驰。片言不合诏下狱，折辱翻遭小吏欺。又不见田窦婴相倾夺，公卿半属门下客。一朝势尽归武安，魏其筵前谁避席。人情反覆多如此，世路羊肠宛相似。周公大圣有流言，邹孟遭谗谁见理。高牙大纛专城居，不如闲行陇上把耕锄。鸣钟列鼎食万户，不如闭门安坐酒一壶。流光驹隙亦易过，咄嗟身世徒邱墟。试看纷纷行路者，覆车折轴将焉如。”

乌程戴清，又号洗蕉考人，阳湖恽次山中丞之继室也。寄寓苏州，喜作打铜旗之戏，故苏人称为“打铜旗之恽老太太。”著有《洗蕉吟馆诗词钞》。其《落叶》诗云：“曾记携柑此听莺，天涯回首总凄清。车停石径霜无迹，屐响空山月有声。摇落顿成今古感，飘流何限别离情。笑他巧借冲波力，也作乘风万里行。”“漫说东篱菊正佳，连朝只觉闷难排。飘零如抱羁人怨，荣悴偏关达土怀。枳棘几曾除挂碍，便楠也复付沉埋。阿侬别有伤心事，长记供炊仰古槐。”“楼头此日倦登临，暮雨潇潇匝地阴。泥滓生涯禁蹴踏，秋风身世任浮沉。绿收平野千峰出，红映斜阳一径深。只有苍松矜傲骨，岁寒犹抱后凋心。”“欷如谱《雨霖铃》，飞过山亭又水亭。晓渚乱随双桨去，夜窗独拥一灯听。梦回绝域书频寄，客送秋江舟自停。何似种桃天上好，瑶池阿母共长龄。”

临桂况夔笙近刊《二云词》，有咏六三园绿樱花数首。其《南浦》第一咏序云：“日商某氏寓园，在宝山县境天通庵东北。园中樱花，深红、浅红、白色各不下十数株，惟绿色祗二本，殆亦艰致。曩见绿菊、绿茉莉，花仍白色，微含碧晕而已，此花竟花叶同色，诚异品矣。如髫年碧玉，袖含情；又如万点垂杨雨，和烟欲滴。自有花以来，未有若斯芳倩者也。倚树无言，令人作天外飞琼想。”后附其夫人吴县卜女史娱和作，《玉楼春》第四咏云：“春波照影亭亭立，妒煞垂杨幽径侧。翠红相映越精神，回首扶桑初日出。宫眉浅黛罗衣碧，比似丰姿浑未及。胆瓶谁插最繁枝，雨过遥天同一色。”瑶想琼思，为绿樱花生色不少。

真州郑鸿，字秋影，张南垞之侍史也。能诗。年仅二十死。《偶成》云：“闭门却到夕阳斜，自笑茅檐类小车。偏是西风最多事，书声偷送到邻家。”

钱唐徐紫珊《清波小志》云：“赵琳，予母姨之少女也。少予十岁。其五岁时，信口而吟，皆能成句。忆侵晨客至呼酒，予曰：‘舍北何人呼卯酒？’琳答曰：‘海南有客卖丁香。’盖其时有粤东客携丁香酒求售也。一日，予见后园春草，吟曰：‘几丛芳草凄迷绿，’琳即云：‘一树夭桃烟雨红。’此外不能多举，殆夙生慧业也。琳后适人，即病殁。”

又云：“学士巷西角墙内，旧有小楼一座，陈姓老姥名黑姊姊者同一子居之。康熙丁巳正月望后，予过其下，见一女子倚楼望湖，年可十八九，云鬓微笼，金钗横髻，外衣紫绡，内以水红衫衬之，诚绝色也。予惊诧此从何来？有邻姑常出入余家者，走问之，云是吴下人，偕母与兄三日前渡湖来，向船工觅小寓，船工即黑姊姊子也，让屋与之居。此女能赋诗，兼善绘事，闻有新安贾以五百金聘定，不停日即去矣。予嘱邻姑可持女诗画来，得一见便畀汝，不留也。姑即去，有炊一飧饭顷，携聚头扇一柄匆匆过予斋，投案上曰：‘速看！我是乘间取来，彼不知也。’予展开，有诗曰：‘镫宵不见一灯红，碍煞平江半面风。到得西湖觅西王，那知残雪尚朦胧。’下书‘灯夜从吴江至西湖作’。‘楼西望不见西施，楼角寒梅有一枝。从此吟魂得相傍，黄昏卷起暖帘儿。’下书‘寓楼见梅花一树，喜而有作’。‘羊灯照我下长河，吹落梅花比泪多。姊妹今宵休记忆，冷风残雪到清波。’下书‘抵杭州清波门作’，款落‘茂苑薛皇瑛。’予读毕不独魂销，且舌挢不下，急援笔钞之。睹其墨色晶莹，书法《十三行》，诗是日来初脱稿者。予即持扇还邻姑。越一日果发，行李渡江去矣。后细访新安贾，有知之者曰姓冯，予笑曰：‘得非冯魁耶？’”

磁州张湘东（金管）之从姊之女史，工诗早世。佳句如“断烟寒食节，小雨落花天”、“客路遍黄叶，秋山多白云”，皆清婉可诵。

光绪初年，常熟有宗婉生女士工诗，其女倩宜亦工诗。婉生有《悼云儿》诗云：“老姑长恸痛孙亡，夫婿枯眸悼子殇。惟我伤心转无泪，为儿检点殓时装。”《杂感》云：“凤泊鸾飘信命乖，九龄稚子系人怀。不知曾减娇痴否，昨梦催侬制锦鞋。”倩宜《春闺杂咏》云：“满庭长遍碧蘼芜，露滑弓鞋怯欲扶。闲握桃花新扇子，红栏干外扑春驹。”“春愁春恨损人怀，懒赏花枝到玉阶。可奈禁烟时节近，邻娃催绣踏青鞋。”皆楚楚可诵。婉生著有《梦湘楼诗稿》，倩宜著有《茧香馆吟草》。

程浣青女史，有《辞人借书》一绝云：“年来自笑蠹成鱼，不惜金钱只惜书。白璧恐无归赵日，世间谁是蔺相如。

嘉善朱听秋女史，诗笔清雅。《病中述怀》云：“铜漏点残怜梦短，珠帘不卷怯春寒。”《秋兴》云：“燕子生涯如昨梦，菊花心事盼重阳。”皆可爱也。

醉青女史，泾川吴朝昌大令之女也。侨居湖北宜昌，诗笔甚清。大令宰云南建水时，女史有《秋夜病起不寐忆二老及诸弟妹诗》四绝云：“新凉一味晚来多，寂寞深闺可奈何。四壁秋虫鸣夜月，那堪时节半消磨。”“梦魂夜夜赴滇池，卧病缠绵瘦不支。月冷风凉更漏静，只增愁绪与离思。”“一别椿萱已数秋，无家离恨积心头。惟求雁足传书际，常带平安莫带愁。”“趋来燕雁自年年，楚北滇南路几千。何日乡间重聚首，依依膝下话团圆。”

王竹素，吴阊人，字寄岩，能诗，喜与名人唱酬。所居楼题联深自负。会掖县诸生赵石寅（琳）游吴阊，竹素闻赵善琴工诗，大会宾客，索题诗。竹素生于七月八日，诸客诗无当意，独石寅诗有句云：“巧让天孙方一夜，明当玉兔渐圆时。”竹素大惊赏，遂委身焉。既归，大妇不能容，渐至憔悴病卒。石寅哭之，作诗三十首，有“佳人谁绝世，知已即倾城”之句。尝见一书载其事甚详，并记其楼上楹联，今不记矣。竹素诗多散佚。《寄石寅夫子》云：“夜夜梅花梦里香，半春清瘦倚回廊。前期总验蓍占好，屈指流光亦断赐。”“佛龛香篆誓如初，茹素恒甘嫩甲蔬。烽火隔江鱼雁少，泪痕濡墨答君书。”“杜鹃停歇又仓庚，逝水年光暗里惊。几度青春抛掷去，真成薄命负今生。”“孤灯低焰晚风轻，淅淅虚窗雨二更。此际有心同叶碎，小芭蕉上一声声。”盖石寅外出，竹素病中所寄之词也。

丁氏，诸城锺大文室。嫁数月，锺卒，姑以痛子故致疾，氏侍汤药维谨。姑愈，氏曰：“可以毕我志矣。”乘间饮盐卤，家人解之，得不死。氏恚甚，不食十四日死。殓时于衣笥中得诗，盖别父母者也。诗云：“夫死难独生，儿将归黄土。父母鞠育恩，请俟来生补。”时道光壬午正月廿四日也。同时有日照举人丁佩苍女亦以夫死殉即，人谓之“双丁”。

钱塘袁素文，名机，随园妹也。幼许字如皋高氏子，后高子以有恶疾愿离婚，素文曰：“女从一者也。疾，我侍之；死，我守之。”卒归高。高躁戾跳荡，倾奁具为狭邪费，不足日扑扶，至以火炮烙之。姑闻奔救，殴母折齿。既欲鬻妻以偿博者，不得已始归母家。长斋素衣，孝养母氏。高玻死，哭泣尽哀，血泪交迸。越一年亦卒。检箧笥中，得手编《烈女传》三卷，诗三卷。有诗曰：“有凤荒山老，桐花不复春。死犹怜弱女，生已作陈人。灯影三更梦，昙花顷刻身。何如蜩与，鸣噪得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