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玉青馆诗草》，常州吴欢佩著。欢佩名怡，适石琴斋主人庄炎。玉青馆者，庄君宰广西苍梧时，卧室壁坏，得绿石一方，上刻“玉青”二宇，无款识年月，欢佩即取以名其居。诗仅数十首，而多佳句。《放足》长歌一章，沉郁苍凉，尤非无谓而作。余最喜其“阿母旁观更不怜，但云我亦曾缠过”。削足就屦，不屑败身辱行以谐薄俗，至以骨肉之亲，亦复漠不顾惜。世风不古，岂独缠足一事为然哉？读女士此诗，为之一叹。

林文忠公女孙步荀，适侯官沈文肃公子次裳先生，雅擅吟咏。尝掌皋比于南京女子师范。有才子曰沈纲，日本士官学校骑兵毕业生也，宣统辛亥秋，殁于南京。夫人哭之甚恸，遂来海上作寓公焉。《女报》出版，邮呈指政，夫人报以诗曰：“群籍汗牛马，列肆若鳞甲。向来罔利心，贻讥贱者业。支离煽伪学，驱俗入诡侠。文字实厉阶，谁能绳以法。彬彬诸君子，无乃邦之杰。积学懋新功，持正矫邪说。致身于著述，奋笔代喉舌。道德为本源，步趋企前哲。扫除流俗见，立论破症结。鸿编蒙见贶，老眼摩挲阅。读之未终卷，中情杂悲悦。或如指南针，迷途免颠蹶。或如记事珠，触目补荒忽。或如古铜镜，烛照析毫发。或如天孙锦，璀璨耀日月。清芬与丽藻，振古未消歇。闻风足兴起，群志各自竭。嗟我垂暮年，有子痛殂殁。飘零遭家难，羁旅在吴越。平生利济怀，未忍付沉没。国权日沦替，民生更卼。封豕与长蛇，荐食恣驰突。在位习恬嬉，朋党竞齮齕。浑忘祸患随，危同燕巢幕。我生实不辰，对此百忧灼。兹编有神契，女教资扬扌乞。风气所渐摩，金丹换凡骨。神州傥未沉，掩卷气郁勃。孤吟动风雨，热泪洒溟渤。”诗境清刚遒上，直继宋贤。惟于《女报》不规而许，重增余之惭汗耳。

《湘影楼诗选》，汉寿黄易瑜著。瑜字仲厚，为仲实、叔由两先生女弟。风承香茗，告诣可知。近承以原稿邮示。《题海沤女士诗集》云：“独立平权并自由，放言高论震神州。温柔敦厚风人旨，今见闺中第一流。”“故家乔木变疏林，劫后归来感不禁。别具沧桑无限意，小屏银烛写秋心。”“旷代清才李易安，秋花格调共高寒。一篇家国兴亡恨，我亦低徊不忍看。”輓近女教日婾，跅弛不羁者率以欧化为籍口，读此诗第一绝，可谓先得我心。仲厚近主汉寿县立女学，具此识解，女墙桃李，固知皆菁莪棫朴选矣。诗后附词若干阕。《念奴娇谢仲实五兄赠砚》云：“紫云一片，是娲皇当日，补天之石。墨晕苔花凝结处，幻作苍然深碧。金碗留香，玉蟾浥露，应笑痴成癖。多君持赠，绿窗清伴晨夕。谁信似锦华年，吹花掠絮，绮句难寻觅。愿祝扫眉班管上，分得墨池仙液。满纸松烟，一奁桃雨，细写乌丝格。青缸如豆，夜凉吟倦秋色。”置之湘社集中，真不愧玉金友也。

前录虞山杨芬若女史词，以不得其诗为憾。近见其《春愁曲》云：“三月江南开豆蔻，春人又是销魂候。别院黄昏疏雨寒，梨云淡白夭桃瘦。绿窗梦断缕金床，门外残红零落香。绣帘波漾诗魂倩，鸭炉烟袅愁丝长。愁丝宛转天涯去，华年不共春风住。婪尾杯中鬓影轻，酴靡雪后鹃声暮。欲谱《阳春》曲未能，钿筝哀怨鹍弦涩。剔尽银缸睡不成，珊瑚枕上冰弦湿。”蒨雅绵丽，殆致力于冬郎、玉溪两家者也。又《登京师第一楼晚眺》云：“晚来浇酒破愁颜，独倚层楼望玉关。万点归鸦宫阙暮，夕阳红瘦翠微山。”末句饶有元人风韵。芬若为云史先生女。其母夫人李道清，合肥李经畲编修女也。著有《饮露词》。《相见欢》云：“昼长正自堪眠，雨廉纤。半是开花时候落花天。春如梦，闲愁重，正堪怜。无奈去年今日到今年。”清芬门第，母教濡染，宜其才华之隽妙矣。

有自南洋马来群岛邮寄任崧珠女士《瑶清仙馆遗诗》者。女士字端卿，适凉州张氏为室。张广置姬妾，女士处之澹然，闭门却扫，日于其中裁诗作画，即瑶清仙馆是也。时女士年未三十，未几化去，画册散佚，诗亦几与劫灰同烬。兹所寄者，仅五言若干章。《夜坐》云：“寂寂银屏畔，怀人夜倍长。灯前宵似水，帘外月如霜。睡鸭频添篆，吟蛩欲近床。病余身若叶，禁得几多凉。”《春夜》云：“银墙淡月低，深院重门静。自起倚阑干，湿烟乱花影。”断句如《冬日有作》云：“床头欣蚁熟，座上笑蝇痴。”《哭慧卿姊》云：“大梦谁非幻，浮生我亦知。”皆清新可诵。才丰命蹇，而所作又不克广为流播，是可叹也。

光绪辛未，京师陶然亭有女士题壁诗云：“行尽阑干九曲湾，箨龙惊起扑双鬟。故乡亦有千竿竹，侍婢卖珠还未还。”“如此登临亦快哉，惜无人与酌新醅。多情只有亭前柳，绾住秋心不放开。”“欲驻颜光药未灵，鬓边减却旧时青。闺中已醒封侯梦，怪煞车轮不肯停。”“拚造沧江一叶舟，自摇柔卢自闲游。生来不及鸳鸯福，秋水芦花共白头。”尾署“湘湄”二字，不知何处人也。

刘絮窗，常州管蘅若之德配也。曾以佣绣资买唐诗，作绝句云：“迟迟晓日度帘前，堪笑年来此性偏。满院秋光浑不赏，金鍼赢得买书钱。”《题自画秦淮图》云：“车马踏残三月草，莺花阅尽六朝人。闺中不识沧桑境，写到繁华亦怆神。”《送别感赋》云：“理罢云鬟展转思，池塘正值梦回时。近来诗句如春柳，只向东风赠别离。”其他如“门外野桃黄鸟粟，水边芳草白鸥裀”、“只今篱畔多瓜菜，翻笑黄花似逐臣”、“潇潇一夜纱窗雨，欺尽愁人与落花”，皆佳句也。又《行香子》词云：“柳色才匀，草色方新。怪东风、酿就离情。弦鸣玉轸，酒泛金樽。奈不销愁，不销恨，只销魂。极目行云，是处伤神。看斜阳、又近黄昏。桃花片片，杜宇声声。正欲归春，欲归鸟，未归人。”

玉峰杨五俊幼女兰有句云：“霜瘦晓楼出。”庄刺史炘之女有句云：“燕飞不碍画帘低。”徐翠颦有句云：“几番花信催人瘦，一夜春寒与梦疏。”又“一帘细雨鹦哥浴，满地残红燕子忙。”皆为人传诵。

囊主《说报》时，与泰县顾君秉文结文字交。别去数年，未通一讯。近秉文知余有《女报》之辑，邮寄《碧桃仙馆词稿》一册。著者为仁和赵我佩（君兰）女士，秋舲先生之淑女也。世其家学，所作以轻圆流丽见长。《卜算子》云：“密意乱如丝，别泪浓于酒。眉上春山靥际霞，都为春消瘦。记得去时言，约在梅开后。风信而今过海棠，到底归来否。”《鬓云松》云：“钏金松，钗玉溜。新月如眉斗。数尽迢迢良夜漏。梦也难成，梦也难成就。绿阴肥，红雨瘦。春去天涯，人去天涯久。客里伤春兼玻ㄆ。花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浣溪纱》云：“寒恋重衾麝霭消，瘦魂飞上木兰桡。些些微梦段家桥。杨柳廉栊无赖月，梨花院落可怜宵。那人何处夜吹箫。”《洞仙歌六月十六日有怀湖上昔游》云：“去年今日，记红腔唱彻。画舫联吟载明月。自秋风别后，冷了鸥盟，湘浦外、盼断玉人遗玦。萍踪原是梦，梦忒如烟，聚散浮云易消灭。又是去年时，又是花开，更又是、月圆时节。怎今日飘零各天涯，料银汉姮娥，也应愁绝。”《鬓云松寄外》云：“雨疏疏，风细细。翠袖生凉，人坐纱屏里。小梦惺忪眠又起。下了帘钩，叠了芙蓉被。匣中书，书上字。字字相思，书满桃花纸。双鲤迢迢和泪奇。水远山长，传到君边未。”《疏影秋花用白石韵》云：“烟消砌玉。剩娉婷凤子，枝上寒宿。翠减红疏，顾影亭亭，含愁倦对篱竹。繁华事散春无迹，系旧梦、江南江北。怕瘦人、几日西风，病起倚栏情独。插向钗头镜里，晚香带露重，低亸鬟绿。月堕湘帘，烛冷银屏，不是当年金屋。空阶夜伴吟蛩语，似诉说、九回肠曲。待倩伊、绣入鲛绡，又恐泪痕盈幅。”《柳梢青重阳风雨口占》云：“冷冷清清，风风雨雨，寂寂寥寥。密密疏疏，萧萧飒飒，暮暮朝朝。倦游人怕登高，拚冷落、诗瓢酒瓢。病里看花，愁边说梦，那不魂销。”每诵一过，口角生香。拟诸秋舲先生《香消酒醒词》，可谓典型不远。

浙派词滥觞于竹垞，极盛于樊榭，再传而为枚菴、频伽，南宋风流，稍稍衰矣。而婉约清空，不失为词坛健者。秋舲先生务为剽滑谐美之辞，则去古愈远，悦今愈甚。昔山谷老人序晏叔原《小山词》云：“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娱；苦节臞儒，晚悟裙裾之乐。鼓之舞之，使晏安酖毒而不悔，是则叔原之罪也。”吾于《香消酒醒词》亦云。因录君兰女士词，纵论及此，学者慎之。

《碧桃仙馆词》，徐氏小檀栾室已收入丛刊中。（书名无“仙”字。）所录较此为多。而此本中之遗珠碎玉，未登珊网者，亦复不少，疑此从手写初稿录出也。卷首有女士同里程秉钊君序，称是书于同治初元从海陵录得。观集中亦有《癸丑七月海陵舟次闷赋妾雨中花》一阕，固知瑶装小驻，天风咳唾，偶落人间，遂作飞琼氵曳漏也。女士又工诗善画，俱见程序。程既录得是书，其妇友琴主人熟诵倾服，以为不可磨灭，将屏当付梓，未及举行而溘先朝露。书后友琴女士题《卖花声》一阕云：“娇语炙银簧，刻徵吟商。碧桃花下几斜阳。如水年华容易过，争不思量。小令近南唐，荡气回肠。别离滋味况他乡。侬亦芰荷香里坐，细数鸳鸯。”后跋“《碧桃仙馆词》多怀远之作。丙寅六月，复读一过，率题《卖花声》一解。时外子客信州未归也。”闺阁神交，相怜同病，附记于此，为词苑中增一重佳话，并志良友之厚惠也。

前记《毗陵张氏四女集》，只录孟缇词。近得《绿槐书屋诗稿》，乃翰风先生叔女婉纟川所著。婉纟川书名甚著。其弟仲远有《绿槐书屋肄书图记》，叙述甚详，读之可悟作书之法。诗亦探源选楼，宗阮陶而参颜谢。五七言近体，尤清老简质，不为绮丽。仲远先生序云：“余妇婉而弱，家之事悉倚姊。祭祀宾客，庖厨酒浆，米盐琐琐，杂然前陈。姊之居简册笔墨，与刀尺、升斗、筹算、簿籍同列，姊理之秩然，终日无废事，亦终岁无废学。”固知其致力者深矣。《记梦》云：“忽传羽檄事遄征，宝勒花聪拥翠旌。浩荡军威惊海屿，手挥长剑斩蛟鲸。”“木兰红线尽从军，凤舞鸾回结阵云。十万楼船齐破浪，海天如镜净无氛。”“凯歌同唱金铙曲，露布亲挥盾鼻文。一夕功成酬壮志，归来重著旧罗裙。”“千古战争都是梦，九重恩泽正如膏。釜鱼螳臂终何益，安得游魂贷尔曹。”忧民爱国，言之慨然。嫠纬凄凉，何减云鬓花黄之句也。又《秋夜怀夫子》四绝句亦佳。诗云：“老去心情异昔时，晓风残月总相思。廿年忧患无穷恨，剩有萧萧两鬓丝。”“寒潮萧瑟皖江秋，枫落乌啼感旧游。独客不知何处宿，荻花风里送扁舟。”“连宵苦雨难成寐，莫道秋窗不肯明。半月帘栊慵不卷，隔林惯听晚鸦声。”“君怀慷慨轻离别，久厌秦徐酬赠诗。忽忆少林垂老句，薄裳单枕独吟时。”

江阴缪布庐室武进刘寿萱女史，工诗，早卒。有《梦蟾楼诗存》一卷，南汇张文虎为序而附刊于《舒艺室丛稿》中。诗虽不多，而颇有古意。《白头吟》云：“新花开故枝，旧花落多时。郎今勿娱嬉，听妾前致辞。妾为郎后妇，恃爱忘妾丑。郎心置妾怀，妾心印郎口。东市买明珠，南市买罗襦。西市买美酒，北市买银鲈。膏泽面肤悦，衣食信无缺。长跪问前妻，请郎一一说。前妻来归日，值郎贫贱时。无薪炊з，无粟朝忍饥。畜妾今日富，忘郎昔日贫。岂惟忘昔贫，并忘旧时人。旧人为郎死，死后幸有子。劝郎续弦胶，家事须料理。濒危执郎手，惜此呱呱儿。弃置在后人，生死从郎为。妾身赴泉壤，妾魂守家门。孤儿眼中血，新人掌中痕。郎言听未终，新妇声暗吞。结发尚寡恩，新婚何足论。愿移爱妾意，先慰泉下魂。”意真语挚，《芦花吟》可以不作。又《咏西施》七绝三首，亦能独出手眼。序云：“《吴越春秋逸篇》云：‘吴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鸱夷指子胥，言越沉西施以报忠魂也。自杜牧误以范蠡之鸱夷子皮当之，遂有五湖一舸之说，是未见《墨子》之‘西施沈其美’云尔。夫子胥忠于吴，西施亦越之忠也。诗为苎萝解秽。”诗云：“夫君错铸在荒成，不尽城因一笑倾。到底邱明真信史，未将吴沼咎卿卿。”“清歌妙舞馆娃宫，能使吴伧迫甬东。合把黄金铸红粉，缘何鸟荆ü藏弓。”“绮山明月夜团，茂苑春深不觉寒。为问捧心因甚事，旧君尝胆妾承欢。”

上虞徐仲山（咸清）夫人，系商太傅女，名仲商。善文，与其女兄祁忠敏夫人俱以闺秀为越郡领袖。第质过脆弱，星相家每惜其不年。有天台万年寺尼僧谒夫人，惊为妙色相如来化身，但曼陀罗花恐非人间所宜有，请手书《法华经》一部，入万年藏，为夫人忏悔。夫人乃手书三部，计工三年，约字十三万有奇。书成，其一付万年藏┑，余二藏于家。会云门广孝寺构大殿成，三目尊者请尽施之：一供殿极甍间，裹以绣函而石其外，一藏于毗卢遮那世尊之腹，被璎珞宝珠，以金绳悬之。尊者复扌追鼓集大众，宣扬其意，且为偈曰：“惟此金经寿千载，佛身色身总不坏。”乃未几而香积失火，已及殿桷矣，尊者命登殿极龋ō，且将移毗卢世尊于三门，忽风骤起于北，火顿息。观者异之。当夫人书经时，曾制《菩萨蛮》词传人间，有云“篆烟吹过花深处，□□叶底垂甘露。何处见如来，青莲笔下开。朝朝研黛碗，不画春山远。但写《妙莲华》，香风遍若耶。”仲商明艳如画。仲山举博学鸿词，召试归，益都冯文毅公赠一联云：“北阙上书，识尽西京才子；东轩赐食，归贻南国佳人。”一时传为佳话。仲商年八十余，容貌如二三十岁好女，朝夕惟饮乳汁，犹花读书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