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清初才媛，首推禾中黄媛介。媛介字皆令，髫龄即娴翰墨，好吟咏，工书画。楷书仿《黄庭经》，画似吴仲圭，而简远过之。其诗初从《选》体入，后师杜少陵，清隽高洁，绝去闺阁畦径。适士人杨世功。萧然寒素，皆令黾勉同心，恬然自乐也。乙酉鼎革，家被蹂躏，乃跋涉于吴越间：困于李，踬于云间，栖于塞山，羁旅建康，转徙金沙，留滞云阳。其所纪述，多流离悲戚之辞，而温柔敦厚，怨而不怒，既足观其性情，且可以考事实，盖闺阁而有林下风者也。尝为王渔洋画一小幅，自题云：“懒登高阁望青山，愧我年来学闭关。淡墨遥传缥渺意，孤峰只在有无间。”渔洋录入《池北偶谈》。

新城诸生耿希尹（维莘）好诗。年七十余，刻《抱云》、《闲情》二集，将稿焚灰，置于山之峭削处，命石工凿龛贮之，题曰“诗冢”。妇李氏，名溪娥，益都李南涧（文藻）之女也。亦工诗。《采石矶》云：“峨眉亭畔万松攒，太白楼头纵目看。十里青山云雾卷，梅花片片落江寒。”《永济寺》云：“燕子双双掠水村，寥寥一犬吠云根。舟人遥指西山里，行尽桃花是寺门。”

吕翰仙（芳楷），江西清江人。其夫人刘氏，名凤龄，号竹筠，工诗。尝题邹大令鸿放《橐书归养小照》云：“驮铃队队听分明，十部青箱万里程。定博倚门人一笑，归来犹是旧书生。”“努力加鞭莫暂停，马蹄乱踏蜀山青。趋庭较胜趋王事，一路经香不断馨。”有西蜀女士佩珍者，为王湛余司马侧室，读竹筠夫人诗，爱之，继作云：“才闻前路著先鞭，又指乡关策马旋。迎养未能归养切，橐书万卷不名钱。”“珠光玉屑映征鞍，漫说书生气味酸。官样到家休遽弃，宫袍着与老人看。”鸿放喜佩珍为同乡闺秀，柬以二绝云：“红闺漫说是乡亲，不比钱塘旧结邻。占得西川灵秀气，峨嵋才毓扫眉人。”“忝侍才人号小妻，倡随赢得与夫齐。《白头吟》是吾乡作，为语王郎莫遣题。”

王照园，字婉，山东福山人，主事郝懿行室。懿行，字兰皋，嘉庆已未进士。婉书仿欧柳，工古文，得六朝人笔意。尤精汉学，日与懿行考订经史，疏《尔雅》，笺《山海经》，名噪都下。有《列女传补注》八卷、《叙录》一卷，《列女传校正》一卷、《叙赞》一卷，梦书一卷。阮芸台先生之母林太夫人，性耽坟典，绘有《石室藏书小照》：独坐石上，芸台先生执书侍立。婉题诗有云：“斋名积古从公定，室有藏书是母留。”芸台先生绩古斋，后改名积古，故云。

齐河郝氏，一门风雅。秋岩女史，尤著称一时。尝有诗奇王婉，其小序云：“嫂栖霞族兄懿行室也。兄以著述驰声天下，嫂亦文章博洽，名能与兄偶。学者称为婉先生。甲戌冬，嫂自京师以所注《梦书》、《列女传》见寄，赋此志谢。”“文星夜朗银河北，贤媛声华溢京国。续史无惭世叔妻，生花肯让江郎笔。”“怜尔文章播上清，蛾眉不愧号先生。遥遥愿识琼枝色，春梦无因到凤城。”

秋岩，名{丰}，齐河郝镜亭之女。少颖悟，学诗于宋湘皋及叔寅亭。闺中著有《碧梧吟稿》，嫁后有《蕴阁诗钞》，孀居有《恤纬吟》。《海盐贞女行輓郁太孺人并序》云：“孺人郁氏，浙江海盐名家女。字同邑王氏。王亦贵族，而家綦贫。未婚夫亡，誓不醮，乃以处子称未亡人焉。为夫立嗣，自抚教之。既而子以赞府宦江右，误挂时网，谪居鲁之章邱，孺人从而家焉。居数年，嗣子卒，惟二孙以砚田为养。蔬食水饮，泊如也。嘉庆戊寅，长孙某以孝廉仕荏平学博，方拟迎养而孺人殁，年七十九。葬章邑之女郎山。山名豫为之谶，呜呼异矣！《诗》云：‘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若太孺人之与王赠君也，一言为定，百折不移，而生无一面，死隔天涯，斯亦可哀极矣。余有表戚在章邑，近以王先生之门人某所作郁太孺人輓诗见示，余读而悲之，因为赋此篇。”云：“海盐古邑海云边，载生女士贞且贤。那省雄龙会雌凤，却教寡鹄忆离鸾。离鸾寡鹄真堪痛，女子由来一诺重。初心已许奉光仪，宝瑟忍成教别弄。宝瑟弦摧已断肠，若敖魂馁更堪伤。若教藉力绵瓜瓞，漆室依然是女郎。冰心玉质古希有，尸饔不惜纤纤手。幸得维城克象贤，栽花上国远将母。故乡云树渺天涯，门锁春风闲落花。宦海风波那可料，一帆北海又移家。虞翻获罪曷敢怨，阿母甘心共患难。何期天府召修文，遽使高堂缺视膳。景压桑榆日渐曛，敬姜哭子讵堪闻。共叹敬姜失令子，还欣李密是贤孙。贤孙捧砚泪沾袂，几载砚耕新得岁。青毡方拟慰重慈，白发胡为成永逝。吁嗟乎，云旆霓旌去不还，徽音懿德自人间。百岁终全女子节，一坏独葬女郎山。女郎之山在何许，山头夜夜惊风雨。生不同衾死异穴，杜鹃啼血如人语。”长篇络绎，清空如话，为集中最佳之作。又有《寄赠章邱马小姐（并序）》、《历下韩氏双孝女诗（并序）》等亦佳，辞长不备录。

《华室诗钞》一卷，德清徐畹兰（仙）女史所作。《题半日醉斋主人闲居自遣图》云：“世事不须求甚解，人生最好是随缘。”《漫成》云：“芳草绿云低压径，落花红雨乱敲栏。”《春日口占》云：“啼断鹧鸪春似梦，小窗红煞碧桃花。”皆清丽可诵。卷首有俞阶青（陛云）题诗一首，读之可知仙身世也。诗云：“同邑徐仙女史，以诗草索题，附其夫赵君厘侯《补情吟草》一卷。甲申岁余初应童子试，曾识赵君于湖郡。故人黄土，嫠妇青灯，诗以悼之。即以题女士《华诗草》。”“芹香璧水明于镜，辇书初上吴兴郡。白袷诸生尽少年，子昂神采尤英俊。二十年来半死生，名场我亦苍然鬓。当时科举荣名宝，权奇天骥盐车老。中妇流黄独夜心，征人芒屐三巴道。诗卷丛残半未成，倜傥龚生竟摧夭。哀诔还闻出令娴，茂陵挥涕搜遗稿。曼陀花雨环妆阁，诗成秀夺苕溪绿。废轸神伤《别鹄吟》，旧巢泪尽《慈乌曲》。啸咏由来本至情，天寒孤秀嗟幽谷。君不见嘉淑才名事偶然，刘樊仙侣亦虚传。只应心比情天月，碧海沈沈万古圆。”

前记婺源王竹屿都转女公子王瑶芬（云蓝）诗。近从友人胡寄尘处借得《写韵楼诗钞》一册，则正云蓝夫人所作也。因得尽览其词翰。《平山堂夜归》云：“双堤垂柳碧毵毵，万柄残荷一镜涵。添个吴娃香里住，满湖风露唱江南。”“苇花茭叶扑渔矶，路转红桥树影稀。夜静不闻歌吹闹，一天凉月放船归。”令人想见邗江全盛时风景。夫人一门风雅，冢媳汪曰杼（绚霞）、女公子昭华、永华、华等皆擅吟咏。尝随任叔子（石阡）官舍。同治乙丑，教匪数千人突至，叔子战贼死。贼入城大哭曰：“郡守，好官也，太恭人，贤母也。”戒其党勿犯眷属，勿扰城中百姓，掠仓库即日出城去。郡署后有池广半亩，闻贼至，永华负夫人腧垣投池，嫂及妹皆从之。池水浅不得死。贼退，郡之妇女来救乃得出。此轶事之可传者。集中与郑澹若女史唱和诗甚多。澹若女史为梦白中丞之女公子，著有《绿饮楼集》。夫人题梦白《西园写照图》，为留别澹若女史作云：“春光合让西园占，旌节花和女史花。”自注：“昔有姚姥梦观星坠地，化为水仙花，因生女甚慧。观星一名女史，故水仙亦名女史花。见《内观日疏》。”

《小红楼吟草》二十余首，泾上胡珠林（丽玉）女士作，附刊于其祖义皆《入蜀集》、父玉《立经堂诗集》之后。玉以名孝廉出宰山左，尝与姚姬传、茂堂、洪稚存、朱兰坡、查又山、董小诸名流相往还，故诗格颇见遒峻。女史濡染日久，诗亦不俗。《送春》云：“把酒高楼半醉时，东风一夜送花枝。蜘蛛也解留春住，重结檐牙几缕丝。”意颇新颖。《夜坐》云：“静坐深闺得句时，银缸挑尽漏迟迟。十年也有红窗课，除却青灯少得知。”

武林许子原（身）德配俞绣孙（采裳），曲园老人女公子也。幼时曲园以《咏月》为题，使赋一诗甚工，曲园大喜，名其居曰慧福楼。归许氏后，子原好为词，彩裳乃复致力于词。年三十四而卒。卒前数月，将诗存稿悉付之火。曲园检其未焚之稿，序而刻之，名曰《慧福楼幸草》。盖取《论衡》“火燔野草，其所不燔，名曰幸草”之意也。序中又称彩裳尝赋《落花》词，有云“叹年华我亦愁中老”。今此词《幸草》中不载，当亦在一炬中矣。《长亭怨慢》寄静壹主人（子原别号）云：“正三月、落花飞絮。岁岁销魂，绿波南浦。剩有红笺，断肠留得断肠句。一江春水，量不尽、情如许。欲别更徘徊，但泪眼、盈盈相觑。日暮。纵归舟不远，已抵万重云树。无眠强睡，怕辜负、翠衾分与。想别后、独自归来，对罗帐、凄凉谁语。只两地相思，挑尽一灯疏雨。”又《洞仙歌》云：“无端一别，隔云山千里。锦字缄愁倩谁寄。算浮生总是，会少离多，判负却、灯下花前月底。记曾留后约，何事蹉跎，冷落银屏旧时意。寄语远游人，知否闺中，空望断、归舟天际。更莫问相思几多深，也不说相思，者般滋味。”《浪淘沙》云：“记得昔同游，杨柳湾头。落花流水两悠悠。莫道春愁禁不起，还是春愁。Ы乃 虏声柔，梦也难留。轻寒翠被冷香篝。睡起斜阳明雉堞，错认杭州。”皆有清丽芊绵之致，胜于诗多矣。又《青玉案咏端午》云：“一樽浅注菖蒲绿，渐醉倚、屏山曲。戏绾彩丝长命续。瑶阶烟草，翠廉风竹，庭院清无俗。轻衫乍换冰绡，也不学、新妆束。午睡醒来钗坠玉。联吟人去，对花人独，归燕梁间宿。”亦佳。

近时闺秀能诗者，有旌德吕清扬（眉生）。掌教奉天女子师范时，尝刊其诗曰《辽东小草》，起丁未四月，迄己酉六月。中多感怀时事之作，感慨苍凉，不屑作庸脂俗粉语，故是此中健者。《过榆关游角山》云：“南山海涌摇晴漪，北山云暖药苗肥。我来登临览陈迹，长城万里空斜晖。古今兴废原天演，凭吊何足生悲欷。悠然遐想望高吟，振衣千仞独立时。俯视尘寰何扰扰，奔腾人海红尘飞。君看足下烟云起，缭绕何曾萦我衣。”气体殊胜。又《小院》一首序云：“感吾国法律之苛刻而领事裁判权之难收回也。”以及拟古诸作，皆格老气苍，无惭作者。

阳湖陆祁孙《合肥学舍札记》谓：凡诗之一过目，久而不忘者，必佳句。共摘若干条，而以三女士诗殿之。金纤纤（逸）云：“小雨未来斜照淡，落花犹得片时红。”归佩珊（懋仪）《题看剑图》云：“自是难消才子气，料无恩怨到胸中。”王梅卿（倩）《邓尉杂诗》云：“夜深老鹤来寻梦，踏遍梅花一寸深。”

徐氏素琴、张氏须，皆姑苏人。母家有连。后须归刘海树，素琴归薛画水，不相见者数年。一日，素琴寄写生便面，须报以诗云：“唾华挹朝霞，钗股明霁雪。无处觅梦痕，几时花里别。”“出手寒愁折，染衣香沁红。吹花入罗袖，不更怨东风。”寄意颇清婉。

画水继配祝夫人，名婉瑜，字乐水，中年后即不谷食，日饮酒数杯，容色充腴，年六十一，尚如四十许人。其赠武进陆祁孙夫人诗曰：“闺阁闻声久，天涯识面迟。一编欣手把，卅载慰心知。兰ぇ芬芳挹，瑶华次第披。香三复后，仿佛对光仪。”“风雅一门集，相庄乐自如。官闲甘苜蓿，句好艳芙蕖。白蜡吟能代，红笺恨久除。尤怜左家女，时仿茂漪书。（女公子君孚善书）。”祁孙云：“画水历官中外三十年，家益贫。夫人偕其妾读书鼓琴，泊如也。”昔人言有道妻子，皆得逸乐，薛氏中圭近之矣。

韩孝女，宛平人，故东流知县韩君藻女，小字孝梅，以孝慕故矢不嫁。东流君卒于官，眷属留居安庆八年，而母夫人亦死。临诀顾孝女曰：“汝无夫家将安归？”女曰：“从母归地下。”母遂瞑。孝女绝粒十五日，神明不乱，作诗云：“幽魂欲断夜沈沈，觅父空怀六载心。今日重泉真个到，分明不是梦中寻。”“窗前留我旧妆台，剩稿残编莫漫开。寄语中圭诸姊妹，孤魂还共月飞来。”放笔而逝，时道光四年也。

崇川冯晏海（云鹏）《扫红亭吟稿》中，有和南沙河维扬女子题壁诗二首。序云：“腊日集轩五弟因公事赴邹，小憩东滩旅舍，见壁上抄粘腊前二日北平叶天培录维扬女子在南沙河旅店题壁诗甚佳。其诗云：‘轻谪尘寰黯自怜，误人幻梦小游仙。如弓明月初三夜，（自注：初三日为母难之期）。似翦春风十五年。屋纵黄金伤不偶，玉虽白璧叹难全。无端竟属沙叱利，并少韩郎若个边。’其二云：‘怕泛鄱阳波里船，何如如此入秦川。心惊路远三千里，命薄身随一万钱。恨不疏顽同白腹，悔曾闺阁理丹铅。比他花蕊夫人苦，旅壁聊充十样笺。’诗后自序云：‘侬本维扬贫家女也。幼从李猗芗夫人伴读。今春夫人随任，远赴楚江，遣侬他往。无奈父母愚弱，家室凋零，长安贾以百十金购得，侬即敛艳潜光，无如不免。良人年已雕甲，腹无一丁，朝夕相对，默无一语。呜呼！此身已托，理难再抱琵琶。不知前世何愆，受此无边罪孽！肝肠寸裂，声泪俱乾。俚词疥壁，以遣无聊。而良人在侧，犹问乌雅之作何生活云。’末书‘道光乙酉五月三日贾芷孚题。’一时和作如林。初参疑信，后署友吕子心渊自南沙河来，见其墨迹，实女人书。叶氏抄稿有十余字不同，今改从原本。予悲其遇，和其诗，欲与会稽女子并传云。（会稽女子，明万历时某将军妄。题诗新嘉驿后壁上，施愚山为刻于石，并和其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