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任邱旅店有女子题壁云：“妾白浣月，号莲芳，家住半塘。幼失双亲，寄养他姓。姿容略异，慧业不同。非敢擅秀闰中，愿效清风林下。岂意我生不辰，所适非偶。日弹琴之相对，百恨缠绵；时卷幔以言征，一时哽咽。余爰题之驿亭，人共怜之黄土可耳。”其诗曰：“吴宫春深怨别离，风尘惨忄詹双蛾眉。鹃啼月落寸肠断，香消芍药空垂垂。流黄未工机上织，生小殷勤弄文笔。新诗和泪写邮亭，珍重寒宵谁面壁。”又杭郡女子有白晓月者，遭遇略与浣月相同。尝题诗庵壁，有满人色他哈者，见而和之，订为姊妹。其诗并载《杭郡诗辑》。何白氏女之多才，而所遭又皆不幸耶？

嘉善殳丹生，明季诸生，遭乱弃去，以诗名江浙间。自号桐庐山人。其偶雨道人，子讷女默，并擅风雅。家庭之内，更唱迭和，以诗为业，与午梦堂后先相映矣。雨道人姓陆，字观莲，号少君。山人初居吴之专诸塔右，后隐震泽之西村。草屋萧萧，烟火时绝，惟与道人唱和。比舍闻欢笑声，则道人诗成，山人击节而歌，林鸟栖宿皆惊起。子讷女默，道人恒授书焉。山人有诗曰：“室中有高士，十年能乐饥。”又曰：“怜渠最幼小，献岁解吟诗。”盖纪实也。复移住盛泽三年，前后以避水患，隐嘉善蒋湖之西园，亦三年。康熙丁未，山人将携家入九峰，道人忽病而逝，又三日，女默亦逝。

默字墨姑，九岁能诗，年十六未字。其自跋诗卷云：“默三岁飘零，从二亲于外郡；十年梦想，思一返于故园。蒋湖以避水而来，旧庐若望洋而止。老母倚北堂而兴叹，中夜挟宝瑟以长吟。非无慰藉之词，实多于邑之调。晨窗乍启，琉璃之砚匣自随；夕幄徒熏，翡翠之笔床不去。以是长见笑于邻女，不解看花；或见诮于闺人，何知斗草。情繇此遣，绪以此深矣。驾言当秋，携家渡泖。揽九峰之奇胜，仿佛金庭；专一壑之幽闲，飘云峤。精琼{靡灬}而延伫，齐玉驮以上驰。曰父曰兄，守采药之赤松，旦暮可遇；为母为女，盼传书之青鸟，闺阁非遥。爰奉命于慈闱，篇分甲乙；冀流辉于彤管，字辨宫商。庶几染翰而成，不须石墨；含毫以待，有取香茅。”当是作于垂卒之际。其诗以《和母宝剑篇赠兄》一首为最佳。诗云：“床头夜半双龙吼，光摄群妖暗星斗。风雨霹雳一瞬间，木拔沙飞石乱走。古来神物本平常，遭时遇主生晶光。拂拭霜花将解赠，时无烈士空旁。空旁皇，莫叹息，木兰唧唧当户织。阿兄少年射白额，归来摩挲看太白。”禾油麦秀之感，情见乎辞。故土可怀而不可怀，河清可俟而不可俟，伤心人宜不永年矣。

《偶叶草》，桐乡颜佩芳著。佩芳字芳在，一字柔仙。《绿牡丹次韵》云：“掩映难分叶共稠，谁将碧玉缀枝头。轻盈始信能倾国，飘泊还同欲堕楼。秀色不烦螺子黛，娇容偏傍翠云裘。此心正欲同松柏，肯与铅华作一流。”可谓能占身分。其卒也，潘稼堂以诗悼之云：“清言良可味，佳咏少人知。”钮玉樵亦云：“芳在聪成天上，徽著人间。姊是令娴，母为道韫。弱龄随宦，赓官阁之梅吟；盛相庄，记书帏之茗斗。诗城百雉，筑自夫人；笔阵千军，扫由娘子。然而命非谐俗，才止供愁。当苍鹅出地之年，正青雀浮家之会。乌衣巷改，尚书之戟都非；绿野池平，司理之琴尊安在。兼以子才称骥，望千里而未归；女本名珠，入重泉而不返。宅荒杜甫，但抚四松；道远秦嘉，惟窥一镜。是则草虽侵案，宁解忘忧；花绕当窗，焉能蠲忿。揽其著作，哀艳攸殊；概厥生平，菀枯各异。”

唾香阁主庞蕙纟襄，字纫芳，号小畹，吴江诸生吴锵室。有《琐窗杂事》诗云：“夫婿长贫老岁华，生憎名字满天涯。席门却有闲车马，自拔金钗付酒家。”有青莲女伎持扇乞书，调《桂枝香》一阕赠之，有“浪萍飞絮前生果，别是伤心一小青”句。青莲怃然自失，遂立意脱籍。文采风流，江东独秀，徐虹亭言之详矣。其比邻为沈素嘉所居。素嘉名树荣，叶舒颖室也。亦工吟咏。与蕙纟襄为闺中良友，后移居汾湖，有寄蕙纟襄《点绛唇》词曰：“隔个墙头，几番同听黄昏雨。别来情绪，向北看春树。一院藤花，底是临书处。还记取，绿窗朱户，袅袅茶烟缕。”蕙纟襄次韵云：“十载芳邻，自怜一别还如雨。看云愁绪，隔个江天树。佳句曾题，校┈红笺处。频看取，相思无数，一瞬情千缕。”绛树双声，允推合璧。

沈宛君清才淑德，午梦一堂，首标馨逸。其从女ぇ纫，字蕙贞，志洁词芳，足与宛君竞美。适同邑吴克迈。克迈早卒，蕙贞守志四十年。临殁得诗二句曰：“病多未得专医肺，瘦尽何须独论腰。”凄楚欲绝。蕙贞孀居后，不欲以诗流传，有作辄弃之，故存稿阙如。得此断素零缣，不啻邓林一羽矣。

客冬诸暨蒋孟手录吴江姚栖霞女士《翦愁吟》见寄，为常熟蒋再山刊本，即朱春生所云周云豪删存之本，而郭频伽、郑瘦山诸人为之题词者也。都近体诗四十八首。孟复为补录《游仙诗》五首、《病中不寐口占》一首及《秋夜》断句，余己载入《女志》中。近见袁朴村《松陵诗徵》，复得女士诗五首，更为补录如下。《早梅》云：“乍赏东篱菊，俄探北陇梅。水边孤影动，岭上一枝开。不待春风逗，何劳腊雪催。疏灯明纸帐，昨夜美人来。”《书怀》云：“空闺何所嗜，琴咏日相将。觅句终宵健，调弦尽日忙。竹怜霜后色，梅爱雪中香。瘦骨耽闲惯，无心学艳妆。”《哭祖父》云：“晚年作客力摧颓，雪里乡关抱病回。庞老安闲曾未得，嵩山拄杖忽相催。百年家累双蓬鬓，千古穷愁一土堆。肠断悠悠风木恨，哭声长听二亲哀。”《柳》云：“绿暗山村与水村，千丝万绪锁烟痕。陌头绾尽离人恨，一度春风一断魂。”“朝朝送客在河桥，折尽长条与短条。一曲骊歌莺语涩，绿眉愁锁不堪描。”按此五首中，颇有佳句，视再山所刊，初无轩轾。疑女士诗散佚已久，而春生所云云豪删存者，亦臆断之语耳。《诗徵》小序，又称女士填词，秀雅可诵。有《咏牡丹满庭芳》云：“问人间富贵，谁复如君。但恐荼蘼开后，风流褪、谁共芳樽。添愁恨，红妆泪洒，无语黯锁魂。”工于比兴，无愧作家，惜全阕不传。

汉槎山关，神伤弱妹；女Ч风义，遂著家声。《庾楼吟》一卷，为汉槎女孙蕙著。蕙字兰质，适诸生费定烈。吟咏外更善琴，理古谱，有舛讹处，辄能意为订正。惜年未三十遽卒。其《归来草堂有感》一首云：“寂寞空庭冷，凄凉旧迹存。乾坤埋傲骨，风雨吊游魂。翠色滋阶草，苔痕封树根。秋风肃户牖，独立向谁论。”乾坤、风雨一联，亦何减《秋笳》哀响耶？读之觉王谢风流，正复去人不远。自注云：“时兄弟俱亡，惟存寡嫂孤侄。”按兰质兄名大勋，字蓼洲，乾隆庚午举人。教习咸安宫，未及筮仕而卒，年亦仅三旬耳。汉槎一生蹭蹬，而后嗣复飘零不振，是可慨也。

熙春，乌梁海氏，蒙古人，佛喜室。佛喜，字怡仙，官布政使，以诗名。其集中《别内》有“何时谱就房中曲，留得金徽好和歌”句，琴瑟倡酬，风流可想。熙春所著曰《友莲堂合璧诗存》。《春晓》云：“晓气漾帘波，微风淡荡过。妆成无一事，低语教鹦哥。”独坐薰香，垂帘觅句，足为和林闺乘生色。

南陵徐积余先生乃昌，一门风雅。聘室仁和许德蕴女士，字怀玉，周生曾孙女也。著有《绣余自好吟》。姬人江都赵春燕字拂翠，著有《记红词》。次女婉字怡怡，小字云仙，著有《纫兰词》。六女华，字苕苕，小字茗仙，著有《香芸词》。均未字卒。苕苕工画蝴蝶，先生尝以其遗画见示。玉梅花庵道人题诗云：“儿家身世浑如梦，写出翩[A17F]影自悲。今日阿爷和泪看，淞江又是蝶飞时。”

施愚山妾徐珠渊，江都人。先是其母欲嫁贵家儿，泣曰：“愿得侍文人，为东坡之朝云足矣，不愿富贵也。”愚山闻而纳之。其《寄北》诗云：“雨滴梧桐秋不堪，忆君谁共接清谭。老天如识妾心苦，北地风霜尽入南。”诗虽不工，而意殊婉笃。愚山集中有和诗。

蒙城张丽坡将军，好风雅，尝为江苏抚标中军参将。有女公子名襄，号云裳者，年十余龄即能诗，不三四年，著书盈尺矣。有《锦槎轩诗集》十卷，各体俱备。《拟古别离》云：“漠漠塞上云，渺渺榆林树。青山几万重，一别从兹去。前程尚模糊，安问归时路。风雪满征衣，今宵宿何处。”《游山》云：“指点青山郭，真堪作画图。心随流水逝，目送片云孤。树色分朝暮，山光乍有无。归来忘远近，喜不藉人扶。”《拟岳大将军锺琪奉诏起征金川留别故人之作二首》云：“未许身闲水石间，九重恩诏起衰颜。蒋侯已拟长开径，李广无端又出山。老别那能期后会，壮行原不计生还。却怜旧雨纷纷集，乱树寒云拥剑关。”“乍抛钓艇脱羊裘，共唱《阳关》赋远游。怜我已成强弩末，感君还望大刀头。牙旗影落边城月，篥声高绝塞秋。此去百蛮应见笑，邯郸梦里又封侯。（公常有句云：‘只因未了尘寰事，又作封侯梦一场。’”）《春日闲居》云：“深闺梦短思悠悠，为怯春寒懒下楼。自笑年来娇养惯，满帘红日未梳头。”七言如“穿云惯舞双龙剑，踏月能开十石弓”、“卷起湘帘看宝剑，烧残银烛读《阴符》”，俱有穿云裂石之声，真将家子也。

吴苹香《花帘词》，有《寄怀云裳浪淘沙》、《江城梅花引》各调。又《金缕曲题云裳锦槎轩诗集》云：“一夜观星堕。步珊珊、碧空飞下，水仙花朵。名将儒风从来少，况有雏凰亲课。喜娇小、才偏胜左。砚匣琉璃随身抱，拂红笺、吟尽书窗火。九天外，落珠唾。凝妆镇日临池坐。好清闲、书禅画圣，香名早播。始信大家声调别，福慧他年谁过。觉展卷、自惭形ネ。侬是人间伤心者，怕郊寒岛瘦诗难可。拈此闺，代酬和。”以苹香之才而倾倒如此，可以知云裳矣。

自古妇人工诗画者甚多，而能评论古今、作诗话者绝少。如皋有熊澹仙夫人者，名琏，苦节一生，老而好学，尝著诗话四卷。其略云：“诗本性情，如松间之风，石上之泉，触之成声，自然天籁。古人用笔，各有妙处，不可别执一见，弃此尚彼。”又云：“诗境即画境也。画宜峭，诗亦宜峭；诗宜曲，画亦宜曲；诗宜远，画亦宜远。风神气骨，都从兴到。故昔人谓‘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也。”澹仙诗词俱妙，出于性灵。《题黄月溪乞食图》云：“田园荡尽故交稀，舞榭歌筵一梦非。未必相逢皆白眼，凭他黄犬吠鹑衣。”借题发挥，骂尽世人。又有感悼词数十首，集曰《长恨编》，类皆为闺中薄命作也。未能全录，仅记其题辞《金缕曲》一阕云：“薄命千般苦。极堪哀、生生死死，情痴何补。多少幽贞人未识，兰蕙香消荒圃。埋不了、茫茫黄土。花落鹃啼凄欲绝，翦轻绡、那是招魂处。静里把，芳名数。同声一哭三生误。恁无端、聪明磨折，无分今古。怜色怜才凭吊里，望断天风海雾。未全入、江郎《恨赋》。我为红颜频吐气，拂霜毫、填尽凄凉谱。闺中怨，从谁诉。”

长洲蒋氏用一妪，素不识字而喜吟诗。其主人曰容斋、辛斋，埙篪唱和，殆无虚日。此妪每从门屏窃听，有明白易解者，辄记不忘，久之亦自能为诗。《中秋无月》云：“最怕中秋风雨来，人家伫月尚徘徊。七龄小姐痴憨甚，拜祝天门两扇开。”用唐人七岁女子赋诗事，尤典切。辛斋以病废，长卧床褥，知妪能诗，召而询之。适榻前有佛手柑二枚，置于几上，指以为题。妪应声云：“十指拳拳不肯开，掌中定捧珍珠来。何缘得近诗人榻，香气还宜问腊梅。”时有婢名腊梅者，亦侍于旁，盖戏之也。辛斋为之叹赏，给以吴绫一端，笑谓容斋曰：“此妪可匹郑婢。”初，宅中婢仆素轻妪，以为痴，及见主人优礼，咸呼之曰“做诗阿娘”。阿娘又有句云：“读书盼望为官早，毕竟为官逊读书。”亦妙。

吾乡钱梅溪（泳），嘉道间遨游公卿间，文酒风流，挟艺自给。尤精金石之学，所刊《汉碑汇刻》，摹印上石，皆出一人之手。徐子薇生语余，梅溪负一时盛名在此，梅溪之不能终成大家亦在此。盖专事依傍，不肯戛戛独造也。其言殊中梅溪之病。嘉庆癸酉，梅溪卜居翁家庄，相传为叔元司寇旧宅。尝作七律四首，自写胸臆，一时和者至数十家。其录入《履园丛话》中者，有华亭王绮思（昆藻）女史四首，殊见工力。诗云：“软红扑面复何为，收拾归心上钓丝。已卜莺迁酬燕喜，何劳鹤怨与猿悲。高情陶令营三径，妙喻庄生恋一枝。看尽稻花香十里，耦耕生计未嫌迟。”（其一）“振衣千仞耻徒论，占得临溪郭外村。岂为逃名辞越水，偶因长啸寄苏门。缓歌漫吊前朝迹，风雅岂归异代孙。定有新诗吟《白》，清尊檀板付桃根。”（其二）“小住吴中隔一墙，僦居何幸近华堂。花开绮陌青春短，燕蹴晶帘白日长。落纸乍惊诗笔健，当歌不厌酒杯忙。请看衮衮登台者，可有闲情把玉觞。”（其三）“才名夙昔动幽燕，瞥眼星霜历廿年。笔阵锺王无敌手，谈锋荀陆本齐肩。早趋朱邸称词客，晚卧沧江作散仙。最是撑肠五千卷，一瓯茶熟正高眠。”（其四）

逸园在吴县西脊山之麓，康熙中孝子程文焕庐墓之所。右临太湖，左有茶山、石壁诸胜。每当梅花盛开，探幽寻诗者必到逸园。其主人程在山（锺），即孝子孙也。少工诗，同邑顾退山择为佳婿。退山之女名蕴五，自号生香居士，亦能诗。与在山更唱迭和，较赵凡夫之与陆卿子，殆有过之。在山尝有诗云：“空斋尽日无人到，惟有山妻问字来。”可想见其高致矣。钱梅溪十二三岁尝游园中，见程及生香居士。其所居曰生香阁，阁下为在山小隐，琴尊横几，图籍满床。前有钓雪槎，其西曰九峰草庐、白沙翠竹山房、腾啸台，下临具区，波涛万顷，可望缥缈、莫厘诸胜。虽圆峤、方壶，不是过也。嗣生香殁后，在山亦旋卒，一子尚幼，为地方官买得而造行宫。则向之亭台池馆，皆化而为方丈、瀛洲矣。乾隆四十五年南巡，驻跸于此，有御制五古一首，其结句云：“园应归故主，吾勿更去矣。”然回銮后，此园竟废，书此以考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