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徐荔村有《岁暮寄内》诗云：“双手空空岁又阑，西风心与鼻俱酸。依人自笑冯老，作客谁怜范叔寒。写到家书千点泪，算来归计十分难。此身只当从军死，累尔青鸾镜影单。”时荔村方客如皋。吾乡陶学博国梁司铎是邑，其夫人顾氏偶见此诗，读之泪下，谓学博曰：“邑有斯人，可令其流落不归耶？盍为谋焉。”于是夫人自典簪珥为倡，同学诸生闻之，亦醵金以赠，俾其早归。事传远近。又闺秀宋蘅皋名之叔，李轮霞室也。轮霞久客未归，宋寄以《秋夕感怀》云：“银鸭烧残启碧窗，闲庭风起露华凉。梧桐影里秋如水，蟋蟀声中夜渐长。千里关山添别梦，十年羁旅忆他乡。低头怕见团月，只恐天涯也断肠。”离鸾别鹄，安得尽有顾夫人者，为之圆其好梦也。

女郎杨琇，字倩玉，家杭州东城羊市，明慧娟靓，稚善篇咏。有《西湖竹枝》云：“断桥西去竹间庐，不道山孤人亦孤。岭上梅花知妾是，水中萍叶似郎无。”人皆传诵之。后归沈声为妾。声《浣溪沙》云：“一带高城萧寺东，远山映水入帘空，个人凝立画屏中。衣褶暗藏花露湿，领巾斜沁粉香融。怎禁往事意惺忪。”为倩玉作也。声，字丰垣，号柳亭，仁和人。学于临平沈去矜。最工词，缠绵处似柳屯田，清稳处似赵仙源。厉樊榭尝称其“不肯上秋千，为怕东墙近”之句，谓古人无以过也。

冷女史蕙贞，生而聪慧，女红之事，一见辄精。能作校┈书，其父权江北某县，官文书多出其手。偶然作画，超妙胜于时流。戚党见者，诧为神仙中人。惜其姊怛化，伤悼太甚，不数日亦同归忉利矣。尝作《秋花》长卷，为成都胡夫人茂份所见，夫人夙工绘事，自谓研究十余年，无此工力。爰题《减字浣溪纱》四阕于幅端云：“几穗幽花草虫，冷红凉绿一丛丛，小屏风上画《豳风》。如此秋光如此艳，者般画笔者般工。者般工有几人同。”“也似当年叶小鸾，秋风横翦烛花残，生绡八尺剩琅。闻道焰摩归去早，浮提容得此才难。写图留与阿娘看。”“树蕙滋兰记小名，些些年纪忒聪明，一天秋韵画中生。杀粉调朱真个好，吹花嚼蕊若为情。南楼敛手恽冰惊。”“好女儿花好女儿，幽花特与素秋宜，华一现使人思。侬也爱花耽画癖，写生也在少年时。只惭工丽不如伊。”右作轻清婉丽，直可远姒幽栖（朱淑真），近娣秋水（庄盘珠），妙画清词，允推双绝矣。

元和江女史缃芬，霄纬先生之淑女也。光绪丙申，霄纬先生以名翰林出宰秦中，时适灵鹣阁主视学三湘，双丁二陆，秀擢连枝，风雅一门，锺灵闺阁。缃芬随侍任所，年才十五耳。计会出入，家书往还，悉以委之，无少差误。灵鹣阁主自湘中驰书云：“哥署中有内文案兼内帐房，羞煞阿弟矣。”一时传为佳话。稍长，尤喜笔算，自加减乘除以至分数化法、比例开方、勾股三角，三月间尽通之。继学代数天元，悟元代二术中西之通，学益大精。年二十，许字吾友同邑顾君熙龄。婚有日矣，未及成礼而以染疫卒。丰才啬遇，竟夭天年，造物不仁，可胜悼叹。殁后霄纬先生裒辑遗著，付诸削氏，名曰《西楼遗稿》。吉光片羽，散失尚多，仅存《算草》一卷、诗一卷而已。曲园老人题诗云：“数理精微圣代开，闺中亦复擅奇才。《畴人传》补曷土沈，（谓海宁葛宜、常熟沈绮、江宁王贞仪也。意即本女史诗。）再补文通爱女来。”“聪明本是世间无，不厌推寻到六觚。嘲橘也存围径数，（有《嘲橘》诗云：‘围只三寸弱，径止一寸强。’）切瓜便是割圜图。（有句云：‘切瓜便作割圆看。’”）“趋庭更复学吟诗，不是寻常ひ词。说冤论猫都有意，待从集外再搜遗。（有《畜兔说》、《猫捕鼠论》，未刻。”）“才命相兼自古难，此才留与后人看。千秋两卷《西楼集》，压到前朝叶小鸾。”其倾倒于女士者至矣。

女士不专专于为诗，而集中所作，龋ǔ特高。介弟晴佳评为无一字涉纤，不虚也。《清暇歌》云：“婢子厌肥肉，仆人制新裘。一门喜气集，四序春风收。居官之乐乐如此，只有吾父深更研狱忙无已。幕客愁无依，阍人意萧索。寂寂若无人，呼之迟迟诺。去官之日乃如斯，只有吾父啸歌清暇示儿诗。”自注：“家大人有‘印去一身轻’之句。”翟公罗雀，世态炎凉，寥寥数十字中，居然写尽。又《品菊》七绝三首云：“我爱牡丹兼爱菊，姹紫嫣红笑俗目。富贵场中晚节全，方知平澹是奇福。”“桃李春风不耐久，寒梅霜雪难消受。只有菊花最适中，旁人笑我渊明后。”“人道菊花何太瘦，须知瘦骨堪经久。试看万紫与千红，一到秋来何所有。”闺阁中安得来此有道之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千载后固当与彭泽同其高致已。集中嘲橘一首，有为而发，尤得味外味。题曰《城固产橘，甘而小，径不盈寸，其略大者，土人称曰橘王，诗以嘲之》云：“我闻弹棋有橘叟，又闻山中有橘婢。橘王之名何自来，夜郎自大至于此。园只三寸弱，径只一寸强。生长汉中地，合称汉中王。我将挈汝至闽粤，携汝至苏杭。大于王者且数倍，见之得无心惭惶。僭王始芊姓，假王有韩信。藐兹果实微，岂曰王之荩。吁嗟乎，称王知橘且休论，喋喋小儒且自尊。毕竟橘王尚有味，犹胜人间迂腐气。”

女士生平私淑扶风，建霞先生将之楚南学使任，女士以诗送之云：“量才凭玉尺，搜不到闺媛。应有能文者，扶风一脉存。”建霞先生见之大笑曰：“此是一难题目。”逾年寄女士诗云：“一脉扶风曾未得，连花幕下待君来。”此灵鹣遗事之可传者，附识于此，以资谈助。

“刺绣闲来意可娱。梅（文穆）书李（尚之）草足研摹。小鬟错认描花样，新绘容圆勾股图。”女士《咏算》句也。十年前，余就学吴门沧浪黉舍，闻人称述，即心焉慕之。嗣与熙龄结苔岑之契，屡向索阅女士遗稿而未得。近顷熙龄自海门过访，始手一编见惠。展诵再过，夙愿大慰。《咏算》诗共八首，兹录其全云：“帘前喜见月团团，径一周三欲步难。笑意盈盈人不解，切瓜聊作割圜看。”“算字纵横本象形，六觚一握渺前型。至今筹式何从考，绛老推年此建瓴。”“曾闻九九见齐桓，数术由来列学官。古籍云亡今仅见，元丰十种宋时刊。”“乾象仰观方了然，制球凸面岂真诠。不如改作两县磬，《周髀》原言笠写天。”“金蛇退壳漫称奇，幸有宣城芟宜。《赤水遗珍》珍似璧，当年曾受圣人知。”“《海镜》轻窥顾应祥，不将古籍细评量。发明绝学功谁首，罗茗香兼李四香。”“女弟随园侈美谈，浪将诗句播江南。何如新辑《畴人传》，搜到名媛得粲三。（海宁葛宜、常熟沈绮、江宁王贞仪）。”有才如此而不永年，宜熙龄断旌之痛，久而勿衰矣。

曲园诗所谓“《畴人传》补葛王沈”，沈指沈绮，三家中最为杰出。绮字素君，常熟殷尊室，卒年仅二十一。而所著有文集四卷，“四六”二卷，《唾花词》一卷，《管窥一得》十二卷，《徐庾补注》四卷。使天假之年，将有尤西堂序汤卿谋《湘中草》“著作塞破宇宙”之慨，欲不早死得乎？诗名《环碧轩集》，黄钟大吕，清庙明堂之器，亦非铿铿细响也。录《别》云：“南山一何平，海水不可竭。悠悠天地间，我独与君别。明月耀前庭，忽忽成圆缺。朝花粲高柯，纷纷落飘瞥。人生无百年，容华易销歇。如何动相违，致此长孑孑。含凄坐夜阑，仰见明河没。”（其一）“盘中双玉环，本出连城珍。琢以古良工，精巧方入神。视世无足当，什袭全其真。常恐偶亵越，负此千金身。何期感同调，琴瑟旋相亲。相亲未逾时，相送长河滨。长河无还流，远忆多苦辛。”（其二）“欢娱无百岁，聚散那不休。喻彼大海潮，晨夕无停流。忆昔与君别，惆怅不能留。回身就绮阁，兀坐来烦忧。亦有盈樽酒，非君谁劝酬。仰视云中鸟，嗷嗷求其俦。紧独成相失，山川郁绸缪。何时当来归，与我常优游。”他若《大风泊舟包山》、《登莫厘峰绝顶》、《题次升姊秋林校ò》、《废庄吊古亻放李贺体》诸作，皆力追元音，不肯作唐以后语。断句如《江村》云：“潮到将吞岸，云飞欲动山。”《秋夕》云：“梧桐双井月，砧杵一城秋。”《春日山庄杂兴》云：“花气常浮涧，禽声半在云。”亦皆可入《主客图》中。

曲江曹惜芳、惜云，不知何许人，近以所作诗词见寄，为录数首于下。惜芳《春闺曲》云：“纱窗欲曙春阴重，檐柳丝丝早莺ミ。峭寒如水浸房栊，更拥黄纟由续残梦。画栏杆外婢私语，梨花狼籍过朝雨。树色深含寂寞情，鹦鹉无言梳翠羽。薰衣起傍镜台慵，春恨无端春酒浓。分付玳梁双燕子，花阴莫更诉东风。”惜云《坐雨》云：“翦烛听残雨，开帘照海棠。玉壶销残酌，翠被幕余香。恻恻新寒重，沉沉夜漏长。宛疑临水阁，无那近斜廊。”惜芳《清平乐坐月》云：“蟾漪氵玉，人影天涯独。镜槛妆成调钿粟，应减旧时蛾绿。归来梦断关山，卷帘暝怯春寒。谁信黛鬟双照，一般孤负阑干。”惜云《虞美人听雨》云：“梦回鸳瓦疏疏响，镫影明虚幌。争禁此夜客天涯，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见檐花落。伤春人又病恹恹，拚与一春风雨不开帘。”造诣虽未臻极顶，绮丽之思，以清隽出之，可造才也。

邹蕙贞女史，字蕊珠，吾乡闺秀之翘楚也。所著有《慎余斋诗稿》。《金陵怀古》云：“十四妆楼坐寂寥，风华谁与续南朝。板桥烟雨萧疏柳，画舫春波上下潮。名士旧邀桓子笛，美人近忆嫩儿箫。多情留得当时月，冷照清溪碧未消。”“龙盘虎踞镇金汤，六代销沉翰墨场。词赋几人余感慨，江山终古阅兴亡。西州城外空青草，东冶亭边又夕阳。太息前朝宫寝地，而今瓦砾卧牛羊。”《题画》云：“小楼四面绿云遮，一翦春风透碧纱。凉雪满山香似海，月明何处认梅花。”旖旎风华，丰神独绝。至《咏伍子胥》云：“美人一笑君王喜，君王一怒大夫死。抉目东门望越师，甬东恨不重鞭尸。寄语大夫勿怨毒，恐教怨毒阖闾知。夫差谁立谁荐，九泉那不更相见。”《宋太祖》云：“香孩儿生雀儿死，黄袍检点作天子。赵家太后笑口开，吾儿大志素如此。咄咄太后笑何为，孤儿寡妇慎勿欺。不见山一块肉，前人欢笑后人悲。”则又大言炎炎，令人想见苏长公铜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时矣。

《读画楼集》，兼葭女史张凤著。凤字含珍，浙之平湖人，唐兰曾室。诗多唐音。《拟王摩诘渭川田家》云：“落日淡余辉，迢遥望林麓。指点竹篱中，时露几间屋。<耒加>板喧前村，仓庚催布谷。牧笛牛背横，桑叶墙头绿。对此忘世情，修然惬所欲。”每诵一过，川原景物，如在目前。使遇右丞，定当把臂。又《成山观海》一首，则办香青莲者也。诗云：“岩峦一带明残阳，林花掩映春风香，篮舆得得忘路长。九峰遥障波汪洋，成山兀聿临中央。振衣直上登高冈，海天渺渺云水黄。陡然突起涛头狂，海风吹水势莫当，凭空壁立千丈强。冯夷击鼓鱼龙翔，银楼十二随飞扬，仰观俯瞩何茫茫。须臾捧出玻璃光，白波万顷摇扶桑，蜃楼鲛室争辉煌。潮平忽见遥山苍，数峰若与船低昂。吁嗟乎！潮汐往来那可测。安得假我凌风翼，飞向瀛洲问消息。”

《红楼梦》为说部名著，形诸题咏，无虑百十人，惟荆石山民散套一种，最擅胜场。余则粟陈碗脱，言所不必言，皆拾人唾余而已。遂宁张船山以诗名嘉道间，其女弟淑徽有《和次女采芝读红楼梦偶作韵》云：“奇才有意惜风流，真假分明笔自由。色界原空终有尽，情魔不著本无愁。良缘仍照钗分股，妙谛应教石点头。梦短梦长浑是梦，几人如此读《红楼》。”拈花微笑，神在个中，愿以之质世之善读《红楼》者。采芝适同邑邹廷易攵，著有《芝润山房集》。佳句如“十载离家愁见月，一身多病怕逢秋”、“鸡唱五更残月白，车行一路晓灯红”，皆卓卓可传。又有句云：“事因太好违初愿，人到无聊觅旧吟。”非阅历有得之人，不能为此语也。

金陵管小异茂才嗣复，孝廉异之（同）之子也。异之以工古文名，故小异亦能文。小异之仲姊怀珠，适同里曹君士鹤。曹君以陕西清涧县知县奉讳，服阕，赴部需次。宜人家居，闻城陷，自经死。先期作书与夫诀云：“妾管怀珠裣衤任季皋夫子清览：违别以来，思有万绪，日望夫子早日补官，同到秦中，合家完聚。何期逆匪猖狂，直抵金陵。伏念举家共沐国恩，万一危城不保，更有何地可以藏身。无如人心皇皇，争欲为迁避之计，现已移寓鹰扬营蔡姓园户屋内。此非妾之意也。兹闻贼氛日炽，危在旦夕，妾以死自誓，断不为小丑所屈。伏念得侍箕帚十余年，未有丝毫裨益于夫子，只此为国捐躯，差堪仰慰耳。惟愿夫子努力功名，勿复以妾为念。临纸呜咽，书不尽言。”呜呼！漆室忧深，鲁女终能殉国；渐台节著，楚姜未暇传书。若曹宜人者，从容就义，慷慨捐生，洵称巾帼完人，光耀一朝彤史矣。

邓州彭氏，布政使禹峰（而述）女，适李鸿。鸿字青立，文达公裔孙，学士恒茂之子，亦能诗而才不及妇。彭氏所著《蝶龛集》。如《咏白莲》云：“月亦骄花色，风偏送叶香。”《刺绣》云：“针宜停午倦，窗喜趁新晴。”《送外》云：“山川日以远，雨雪天将寒。”皆佳句也。又《雷家湾》云：“峰峰斜倚俯清氵唇，一叶孤舟乱后身。洞阻白云鸡犬在，此中大有避秦人。”《金银洞》云：“绝壁绳桥万壑深，春风何意此登临。安禅暂借蒲团力，坐听神龙涧底吟。”又“阴如幄俯青萝，脉脉寒泉激素波。豆大一舟沙际望，四山香气鸟声和。”《种桃柳》云：“绕畦烟水望迷离，种得桃枝间柳枝。好是年年芳草地，春晴须记听莺时。”《惜香橙》云：“几经翦拂始成林，夏晚移床就绿阴。却怪一朝风雪恶，惜香空负十年心。”此类数十篇，皆可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