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卷四

昆山孙子香女兄弟三人，皆擅风雅。长曰云仙，最工五律，《咏雁字》有“蓝凭天作纸，白借羽成书”之句。次日蓝仙，适武林汪氏。其姑为雨园宫詹德配虚白老人，巾帼才子也，有《不栉吟》行世。蓝仙从之作诗，诗境益进。三曰鹤仙，作诗作画，较两姊尤胜。《题墨秋海棠》云：“欲向西风写绛仙，秋光宜淡墨痕鲜。旁人漫拟杨妃醉，毕竟蛾眉虢国妍。”《题菊花芙蓉》云：“西风料峭画难工，闲弄丹铅作淡浓。白帝也怜秋太素，黄花开处间芙蓉。”《为花洲三哥画梨花墨海棠，系以长句》云：“春容旖旎春风艳，满眼芳菲颜色蒨。桃花含笑泛红云，柳叶凝烟亚金线。东皇妙手擅丹青，竟把乾坤作画屏。绘将簇簇繁华景，染出闲闲大地春。果然造化聪明者，浓淡匀调自幽雅。玉宇谁真搦管挥，金闺侬亦拈毫写。自怜腕力太纤纤，且学边鸾傍镜奁。要将螺黛夺天巧，不遣胭脂上笔尖。墨鲜粉腻都珍重，海棠却共梨云梦。个中无限玉楼春，折来宜向瑶池种。洗尽→兼山红雪芳，相映寒山白雪香。娇艳差同银世界，风光应胜碧鸡坊。凉风修翛落眼底，飞絮撒盐两堪拟。画成更为阿兄题，暄炎时节清凉矣。”各诗用笔用意，皆极绵丽。年甫二十三，遽染微疾而卒。临殁时自将画稿诗笺及文房画具书籍等物，付之一炬，故传世绝少。惜哉！

淮安王喜女嫁同里成肇孙。康熙壬午七夕，肇孙赴省试，妇以诗送之曰：“祝君一爵上轻舟，今岁佳辰送远游。记昔华阳惊水涨，即今燕子逐江流。梧桐露冷三更月，杨柳风飘万壑秋。此去鹏程应得意，十年心力可相酬。”肇孙试后被放，逃于酒，遂病。临危执妇手曰：“若读书，知名节乎？”妇曰：“唯。”夫死越日，女遂自经于枢前，时年二十有四。

随园女弟子虞山归懋仪（佩珊）诗名甚著。读陈云伯赠诗“绝代青莲笔，名媛此大家。幽怀清到雪，仙骨艳成花”，其诗品可想见矣。佩珊为友人归杏书君之曾祖姑母，杏书旧藏其未刻之尺牍若干通，近录副见惠。寸玑尺璧，流落人间，宝贵为何如也。急录之以实吾书。《寄映藜四叔父书》云：“去岁得闻旋里佳音，欢喜无极。玉关迢递，边塞风霜，想慈体倍增劳顿。大人历任繁剧，著有成劳，中途蹉跌，此亦家运使然耳。刻下万里还家，联床听雨，高堂数载，白日看云，知此际倍形怡悦也。惟叔母大人仙逝，幔┱簦，未免生悲，赖诸弟学业日进，足娱蔗境。大人胸怀磊落，当勿以此为戚戚也。惟是三径就荒，草堂岑寂，清风两袖，未知作何料理。侄女遭际迍邅，家园破碎，数年来姑殁于堂，翁丧于途，婿守一毡，了无生色。米盐琐屑之外，加以骨肉惨伤，以致疾病丛生，不能勤操井臼，旦夕傍惶，惟恐有负先人期望之心耳。天寒白屋，久赋无衣，赖味庄先生垂念旧交，怜才破格，数载以来，得免沟壑。生涯冷淡，日从事于词章，或作一跋，或赋一诗，藉博蝇头微利，岁暮则追逋兼诗而至者纷纷矣。复以伶俜弱息，环绕膝前，一水迢遥，归宁日少，定剩虚，离愁日积。迩来魂常依依于吾父吾叔前，未知何日再放琴水之舟，快睹高堂色笑也。”《答曹夫人书》云：“陈妪妇，接奉琅函，知玉体安和，深慰远念。并承殷勤眷注，惠寄珍物。自顾菲材，蒙知已格外垂青，奖许溢分，且感且愧。陈妪既归，左右乏人，未知曾觅有得力人否？念甚。愚姊自别后，贫病交攻，加以笔墨应酬，不觉日形憔悴。仲冬又得一女，岁华行晚，熊梦仍虚，始悟造物弄人，颠颠倒倒，想仁妹闻之，亦为三叹。金台游眺，想佳什又增几许；家姑母朝夕过从，闺阁又添乐事，惜仪之不克追随也。金环香佩，附耳随身，如睹芳容咫尺矣。路长纸短，不尽神依。”《寄华山弟书》云：“春间接弟手书，至今未接报音，心甚悬悬。姊自产后，大病半载，不能食饭，强自支持耳。奴回，承惠皮服，弟夫人推爱解衣，感何可极。但念彼此食贫，寸心深抱不安耳。服甚华美，长短称身。春风道暖，已早化作白鹇飞去矣。外间笔墨，应酬颇繁。近织云女史从云间来，又添题咏之事。渠画甚佳，因乞得一扇以供把玩，望检收之。”《致何春渚徵君书》云：“日前枉顾荒斋，匆匆未尽悃忱。自顾菲材，蒙长者知遇，残稿附之集中，拙书铭诸石上，抑何爱之深而望之切耶！遂令闺阁中欣欣作千秋之想。复承厚赐累累，在长者有加无已，在仪实深抱愧。同在窘乡，益抱不安耳。古砚精雅异常，恨无椽笔以副之，以其端凝贵重，未敢轻易拜赐，非敢固却也。兹蒙来谕谆谆，谨当什袭珍藏，以传久远。不一。”《答香卿夫人书》云：“千里神交，十旬阔别，相忆之情，笔舌难罄。常夜梦君，或花枝掩映，或曲篱围护，总未能一近玉容，亲诉衷曲，想因相思之切，倍形相见之难也。自握别后，一病至今，延及三月。延医诊脉，或云是病，或云是孕，究莫测其端。总之谷食久废，憔悴不可胜言矣。追忆前次病中，屡承遣使慰问，馈赠食物，不胜今昔之感。端节前，遣奴至署，方知吾妹之病，二兄之归，焦闷无似，惆怅不已。知之太晚，竟未及片纸奉候，然无日不神往药炉左右也。承惠珍簟，温柔滑润，夜寐晨兴，每感故人雅谊。兰烟到口，恍忆芬芳气味也。”《致胥燕亭大令书》云：“既披鸿制，复诵瑶章，词翰之精妙，奖许之过情，感愧无地。新词三复，至‘一点秋从心起’之句，不禁击节。忆数年前，读大作《题蕊珠宫花史册》三绝句，神韵风调，逼真唐贤，至今犹能讽诵，固已早识仙才矣。仪学殖本薄，重以米盐儿女之累，益复荒芜，乃蒙大雅以必传二字勖之，固当勉事学问，期副厚望于万一耳。夫人天上神仙，女公子天资明慧，重以家学，他日至苏，得造琅环福地，拜玉容于绣幄，聆淑诲于妆台，后尘许步，荣幸奚如？”《复吴星槎别驾书》云：“接奉朵云，复披雅咏。浣薇窗下，锦烂七襄；刺绣帘前，目迷五色。先生擅玉局之诗才，兼龙门之史笔。骋足青云，公侯倒屣；寻芳紫陌，花月增辉。仪久耳鸿名，未瞻芝宇；兹聆謦欬，如坐春风。辅嗣清言，元龙豪气，兼而有之，不胜钦服。仪少小耽吟，中年多病。永昼拈毫，藉丹铅而蠲忿；清宵听漏，对花月以言愁。遇味庄师提倡风骚，殷勤宏奖，感恩知己，耿耿难忘。前者偶学倚声，过蒙先生青睐。涂鸦腕弱，说项情深。仪愧知音，先生真天下有心人也。书中推许过情，撝谦已甚，临风三复，且感且惭。自兹以往，望时赐指南，俾知趋向，是则寸心所私祷者也。奉次元韵四章，藉展钦仰之忱，伏祈施之斧削。幸甚不备。”

勾曲女史骆佩兰，亦受业于仓山者也。尝作《秋灯课女图》，曾宾谷为题一绝云：“一灯双影瘦伶俜，窗外秋声不可听。儿命苦于慈母处，当年有父为传经。”佩兰得诗，因以“听秋”名其集。随园女弟子诗选中俱见著录。近从徐积余先生处得见其手书诗稿小册，前有梦楼署眉，朱丝校┈，雅可宝玩。所录之诗，与集中稍有异同。其《纪梦》诗八首，序云：“余幼时多奇梦，觉后记忘各半。昔人云：‘梦者，兆也，想也。’余之梦多是想所末及，若云兆，则尤无可兆也。暇日取其能忆者作诗纪之，聊以遣怀云尔。”诗曰：“梦入层霄上，星冠著羽群。传书惟附鹤，行步必骖云。桃结千年实，瓜分五色文。金盘青玉案，天酒酌芬酝。”（一）“梦到幽闲处，风光似早秋。奚童遥引导，是我读书楼。素壁题新句，朱扉似旧游。牙签三万轴，掩卷诵如流。”（二）“梦作青衿客，徵才赴选场。公车走迢递，文阵吐光芒。瀛署衣更绿，天门榜挂黄。看花骑马过，十里暗尘香。”（三）“梦到栖禅地，深林覆一庵。草堪名忍辱，花似绽优昙。古洞风云出，清池星斗涵。从兹谢人事，习静我犹堪。”（四）“梦入万花庭，瑶宫昼不扃。云霞开殿阁，珠翠拥娉婷。衣薄如云艳，眉长似岫青。相迎含浅笑，邀我诵《金经》。”（五）“梦到无人处，茫茫大海边。无须用舟楫，已度万重烟。忽尔楼台现，兼之卉[A061]妍。居人皆皓首，招我学长年。”（六）“梦领貔貅队，欃枪扫雾霾。师疑霆电下，阵是鸟蛇排。关塞纾雄略，云霄写壮怀。钟声忽催觉，依旧著弓鞋。”（七）“梦到耕桑地，茅檐三五家。依墙瓜正熟，临水稻初花。稚子知炊菜，闺人尽绩麻。终朝勤力作，溪日不曾斜。”又《偶成》云：“瑶函堆案不停披，花落花开总未知。典尽春衫研尽墨，无人来买遣愁诗。”皆集中所未载者，邓林遗羽，弥可宝贵。京江悟情女史姓翁氐，姊湘云为宣武公和琳妾。和殁后，姊自经死。悟情幼侍和邸弟，姊殁后南归，主佩香家。坛坫东南，主持风雅。此又女史遗事之可传者，特附著之。

卢元素，字静香，江都人。与骆佩香倡和，齐名一时，有“女卢骆”之号。《同仙霞女史红桥春泛》云：“隋堤柳色最堪怜，绿到扬州三月天。双浆红桥桥下路，数声啼鸟一溪烟。”

平湖张笙伯之女弟兰君，工诗。《寒夜》有句云：“半夜纱窗逗微白，不知是雪是梅花。”笙伯因写梅一枝寄之，题《卖花声》一词为媵，所谓“人似寒花花似雪，月也疑猜”是也。（载《梧叶秋声词》中。）笙伯夫人嘉兴钱佩芬女士，亦擅吟咏，有《梅花阁遗诗》若干首，附刊于《躬厚堂集》中。《送外》云：“临别翻无语，深闺静掩扉。潇潇风雨夜，打点客中衣。”《病起》云：“连绵小病累亲忧，乍起梳头静倚楼。燕子不来帘不卷，落花无语也知愁。”

《衍波词》一卷，仁和孙秀芬（荪意）女士著。清圆流转，出入于频伽、忆云二家，附庸浙派，当之无愧。《蝶恋花》云：“深掩重门春院静。又是年时，一段消魂景。未过花朝春尚嫩，柳梢渐觉黄金褪。睡起髻鬟斜不整。注罢沉檀，火灭香篝冷。帘外樱桃花落尽，晚来几阵东风紧。”前调《七夕》云：“又见佳期逢七夕。乌鹊桥成，欲渡还娇怯。一岁离情应更切，银河执手低低说。莫怪天孙肠断绝。修到神仙，尚有生离别。风露悄凉人寂寂，夜深独向瑶阶立。”吹气如兰，绝似《花帘集》中佳著，非寻常揉脂弄粉者比也。

王竹所（初桐）《[B138]山人集》，阮云台称为典雅流丽。其姬人李秀真（湘芝），济南人，亦能韵语。有《柳絮集》，以其姓氏里居，合于李易安柳絮泉，且兼取道韫故事也。《北极庙》云：“古刹迢遥碧汉间，一回登眺一开颜。东西南北青无数，看尽重重叠叠山。”《夜深》云：“夜深独傍锦薰笼，窗缝穿来敌面风。恐是行人未投宿，马蹄踏雪乱山中。”皆清婉可诵。

娄县陈秀英，余姚徐清婉，娣姒也。陈诗曰《停梭吟草》。陈早卒，清婉为序而刊之。旋清婉亦卒，其夫婿山阴万同伦搜刻遗稿，颜曰《静香楼剩草》。“彩云易散琉璃脆”，宛若长陵，同嗟不禄，是可慨矣。万题徐诗草云：“秋河澂碧，冷萤飞清。星垂欲堕，烟流亦声。瑟瑟者草，啾啾者虫。落叶拥阶，触履窣。树影在地，瑶月玲珑。悲哉秋气，凄其心忧。惛然入室，空房动愁。镫炧曳绿，窗破风瘦。帐栖宿尘，枕暗余绣。对榻无梦，抚几有卷。引卷欲吟，泪落如霰。朱墨斑连，形神依稀。滞轊在寺，遗镜在台。泪迷枯目，其人如来。历历陈迹，悠悠我思。怡怡堂上，我盘子匝。依依犹子，投怀而嬉。春昼健游，劝我加餐。寒宵恋读，劝我加棉。琐琐钱布，劳劳井臼。弗扰余心，乃促而寿。赋而以彗，靳而以命。而命不延，惟我有衅。呜呼！我之遇其梦邪？我之语其[B178]耶？其序而诗耶？其伤而逝耶？我弗能知，而傥有知？而傥有知？我不而觏，而忍觏而诗？”读之使人增伉俪之重。

善化何根云（桂清），咸丰丁巳，开府两江。白面谈兵，黑丸啸野，朝廷倚若长城，壁垒等于灞上。卒以狃于半壁之安，遂致符离之溃。生平功罪，载在史官，可不具论，要其文采风流，固自不可磨灭。其女弟曰桂珍，字梅因，适于俞，为绍初太守德配。著有《枸橼轩诗词钞》。馨逸清芬，足光家乘，不第梦草池塘，连枝竞秀也。集中有《婢子小红殉难得旌纪恩》二首云：“垂髫碧玉似家生，话到珠沈泪欲倾。侍我十年浑一梦，梦中犹是唤声声。”“人生尘世谁无死，一死荣邀绰楔新。从此完名山岳重，千秋不愧女儿身。”序云：“小红，楚产也。不详其姓。五龄为匪人诱卖，余怜而收养，视同子女。婢性彗，明大义，貌亦娟好。戚眷爱而敬之，多有求为侧室者。余皆婉却，欲俟长成择一良匹，俾其得所。孰意庚子之变，余举家穽此，无力远引，自分必死，指院井为殉所。婢时侍侧，若有感焉。七月二十一日，都城陷，谣诼迭惊。余方卧病，报婢已就义于井矣。越日拯出，颜色如生。呜呼＃ǐ白乃心，坚定乃识，有婢如此，可胜叹哉！无何款议成，敌氛敛，当轴以其死闻于朝，天语褒嘉，特予旌典。卓哉吾婢，千载一时，吾不如也。死时年十有五。惟一旦珠沈，左右侍婢鲜当意者。寒夜清灯，闻风听雨，不无枨触。聊赋二章以志。”小红得此，可不朽矣。

《枸橼轩诗》，格老气苍，一洗近时脂粉恶习。《感事八首》尤佳。录其四云：“窥边胡马本天骄，九服如今入汉轺。槎使末归张博望，冠军空老霍嫖姚。秋来绛蜡心倾泪，劫后红羊冻尚烧。传语中朝人第一，可能樽俎化兵销。”“天涯何处是边州，多少羊头关内侯。旧业未穿瞿鹆砚，新恩遍著鷫鸘裘。男钱散尽庞萌去，女乐颁来魏绛留。休说当年丰镐地，长空衰草阵云浮。”“尺天寸地戴尧年，万宝输将来日边。刘晏持筹宽甲帖，徐温抗疏免丁钱。一篱松菊壶中隐，千亩桑麻梦亦仙。自是太平新气象，厚生知有圣恩骈。”“繁华镜里托生灵，岌岌长安世路冥。千市簪裾沈璧月，万家楼阁落旗星。似闻置俎龙归董，错认乘轩鹤姓丁。圣代即今犹富庶，《豳风》秉愿读葩经。”琼琚玉佩，大放厥辞，正不当以小红低唱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