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常熟处士许灏之女玉仙寡居，著《小丁卯集》。《茹茶百咏》，沈归愚宗伯为之序。其《杂感》句云：“结茅欲远人间世，何处青山不要钱。”

金坛于翁，宿儒也，为徐雨松中丞之妇翁。开门授徒，意在择婿，中丞少孤，负笈于氏之门，相攸及之。而虑其贫，弗当女意。一日授《左氏传》至重耳、齐姜事，令女咏之，女口占曰：“愿从公子志，不作女儿悲。”翁喜，婚遂定。

钱唐鲍菊坡之妹艳贞《即事》诗云：“午梦莺惊断，粘衣絮一床。泉流蛙径活，花落鸟巢香。”《游上清观》句云：“空青泻出岩间乳，积翠飞来掌上云。”

上海曹御史一士室陆凤池，字元霄，号秀林山人，青浦人。善诗文，著有《梯仙阁余课》。工刺绣。临殁嘱一士曰：“我箱中博古图衫、西楼几上残稿数十幅，皆平生心血所存。他日示两女，如见我也。”生平爱读《离骚》，尝自谓不永年之徵，果结衤离六载而卒。其《冬日寄外》云：“别浦轻舟泛木兰，西风残雪不胜寒。客裘自著江边雨，莫作临行泪点看。”两女采蘩、采荇亦能诗。采蘩《寒食》句云：“一寸回肠十年事，都来寒食雨声中。”采荇《秋夜》云：“梧桐今夜落，蟋蟀去年声。”

钱唐徐清献公女孙淑则，著《绿净轩集》。有《出塞》诗云：“六奇枉说汉谋臣，后此和戎是妇人。若使边庭无牧马，蛾眉也合画麒鳞。”又海澄明经周彬之女淑和，《读杨忠愍公传》云：“后死七人无复恨，先生千载有余悲。”长洲贡生陶寄轩之女月溪《咏鹦鹉》云：“一梦唤回唐社稷，千秋留得汉文章。”豪健真挚，无愧史笔。皆世间奇女子也。

近余辑录邑人词为《梁溪词徵》三十卷。宋元间作者绝少，明亦无多，至清初顾梁汾（贞观）出而此道大章。《弹指》一编，调高响逸，况夔笙以“清刚”二字评之，可为确论。嗣后至顾简塘（翰），而《弹指》宗风，因以不坠。简塘词清新俊逸，杭州许迈孙尝执礼为词弟子。当浙派风靡一时之际，而自具兰芳竟体之概，虽于律稍疏，要自餐冰嚼雪人语。自简塘殁而吾邑作者少矣。有清一代词，若以二顾先生为起讫，亦可异也。简塘女弟羽素词，已为著录。梁汾女兄贞立，字文婉，自号避秦人，亦屹然为闺阁女宗。所著曰《栖香阁集》。《浣溪沙》云：“风雨妨春苦不宽，开帘怕见嫩红残，锦屏深护早春寒。

新懒一身扶不起，愁痕万点镜慵看。空拈斑管写长叹。”又云：“独坐无聊对简编，闲题恨字满花笺，夕阳西去转凄然。掩泪低徊妆阁畔，掀帘私语瘦梅前。此时试问阿谁怜。”又“晓日凝妆上翠楼，恼人春色遍枝头，湘帘风细荡银钩。燕子未归寒恻恻，梅花初落恨幽幽。重门深锁一天愁。”皆幽咽哀断，令人不忍卒读。

与避秦人闺中相唱和者，有金沙王朗。朗字仲英，适吾乡秦氏，次回女也。次回官楚中学博，适朗将赋于归，集唐饯行，有“君向潇湘我向秦”之句，其敏慧可想。最工小词。《浪淘沙闺情》三首云：“几日病淹煎，昨夜迟眠，强移心绪镜台前。双鬓淡烟低髻滑，自也生怜。不贴翠花钿，嫩易衣鲜。碧油衫子褪红边。为怯游人如蚁拥，故拣阴天。”（一）“疏雨滴青签，花压重檐。绣帏人倦思厌厌。昨夜春寒眠不足，莫卷湘帘。罗袖护掺掺，怕拂妆奁。兽炉香烬侍儿添。为甚双蛾长翠锁，自也憎嫌。”（二）“斜倚镜台前，长叹无言。菱花蚀彩个人蔫。分付侍儿收拾去，莫拭红绵。满砌小榆钱，难买春还。若为留住艳阳天。人去更兼春去也。烦恼无边。”（三）又《春愁浣溪沙》云：“抱月怀风绕夜堂，看花写影上纱窗，薄寒春懒被池香。”陈其年最爱咏之，谓“抱月怀风”四字，非温尉、韦相，不能为也。

同时吾乡闺秀浦映绿，字湘青，适武进黄比部永，伉俪最笃。一日邹只谟戏比部曰：“君得毋昔人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乎？”比部曰：“下官正复赏其名理。”映绿有《题周络隐自写坐月浣花图满江红》词云：“彼美人兮，宛相对、姗姗欲下。恰此夕、月华如洗，花枝低亚。盼到圆时仍未满，花开当半还愁谢。与花神月姊细商量，归来罢。怜嫩蕊，银瓶泻。回清影，晶帘挂。奈晚妆犹怯，镜台初架。二十余年芳草恨，两三更后长吁夜。几时将络秀旧心情，呼儿话。”络隐，周姓，名，字宝镫，江夏女子也。归汉阳李云田（以笃）为小妇，初不知已有大妇也。眉黛间恒有楚色。云田爱客游，尝携《坐月浣花图》自随。络隐亦能诗。其《闻外君耨香子将归》一律云：“茶花梅蕊自纷飞，小圃身如坐翠微。不定阴晴天欲倦，何方燕雀晚知归。王孙岁岁怀芳草，侍女朝朝倚绣帷。见说画眉人且近，湘山如黛未应稀。”耨香，云田别号，又尝自称老荡子。

龚定庵之夫人曰何撷云，能诗。其《留别清﹁女史》诗云：“气味花同馥，聪华玉比温。神仙居上界，谪降亦高门。（原注：女史为崧圃相国李女。）竹柏前缘在，松萝雅谊敦。足徵家法古，相业百年存。”“笑我无家者，看山便结缘。偶同栖庑客，不费买邻钱。乡梦同思越，离樽又入燕。将何夸别墅，只合署迎仙。”

道咸间，昆陵赵氏有三女皆能诗。长粹媛，次慧媛，次英媛。英媛诗古体宗汉魏，近体法少陵。古体如“欲望天无涯，欲行地无角”、“心伤不能言，肠中车辘辘”等句，颇类建安七子；近体如“繁花经乱萎，蔓草引愁长”、“扫径薄寒春尽后，卷帘斜月梦醒时”等句，亦名隽可喜。

同光间，上海引翔港有农女蔡秀倩者，自号锦塘女史，时投诗坛坫，男子为之敛容。有《绩余小草》二卷。昆陵赵均捐资为刻之吴门。有《无题》十首，尤脍炙人口。兹录其四云：“闲拈旧韵谱愁工，一度思量一寸衷。月纵能圆犹有晕，花无常好不禁风。珠帘日暖黏红雨，瑶砌春明步绿丛。芳草天涯何处是，栏杆倚遍玉玲珑。”“春阴脉脉绣帘斜，节序频移感岁华。机上啼痕徵素锦，酒边愁韵谱红牙。拟笺月府通心诉，何意瑶台厄落花。怅惘幽情柳色里，绿云一角淡烟遮。”“东风吹雨过重楼，花自销魂鸟自愁。对镜独虞双鬓改，栖林难为一枝留。玉环指约如坚节，锦缆心肠不系舟。绰约画图周笔，泪痕难倩彩毫收。”“莺歌柳眼泥人娇，触拨闲愁病易招。天上游云归梦杳，人间岁月利名消。从知莲蕊心多苦，谬说兰因福可邀。畅好画楼三五夜，一帘明月护深宵。”

阳湖程蕙英（ぇ俦）著有《北窗吟稿》。家贫为女塾师。曾作《凤双飞》弹词，才气横溢，纸贵一时。所为诗纯乎阅世之言，非寻常闺秀所能。其《自题凤双飞后寄杨香畹》云：“半生心迹向谁论，愿借霜毫说与君。未必笑啼皆中节，敢言怒骂亦成文。惊天事业三秋梦，动地悲欢一片云。开卷但供知己玩，任教俗辈耳无闻。”

钱唐郑太夫人，名兰孙，字娱清，为仁和徐若洲司马鸿谟之妇，花农侍郎琪之母。工诗词。闺中赓唱之暇，尝以课子。自道光丙申至咸丰壬子，删存诗词八百余首，分为两集：一曰《都梁香阁》，一曰《莲因室》。中以随宦江北时所作者为多。方粤寇之初陷扬州也，从其姑孙太夫人仓卒出城，服物皆不复顾，惟奉先世画像及高宗赐文穆公本诗墨迹，并司马为太夫人所书诗词手册以行，其后恭亲王奕题诗于侍郎所刊太夫人之诗词集，有二句云：“漫将赵管图书拟，忠孝遗徽此帧中。”即指此也。太夫人吟咏余晷，喜讽梵经，其在如皋时，居东岳禅院旁，尝以十四昼夜礼《妙法莲华经》七部。故其所作，时有禅悟。与司马所著之《檐卜花馆诗》，并称于时。

俞小霞，皖南农家女也。性聪颖，闻村塾童子读《千家诗》，入耳若有所悟，复闻，便能诵。一日，晨起采桑，得“万籁无声蚕正眼”句，因自喜，反覆吟诵不置。复购通行之《唐诗三百首》，乞邻儿教之读，于是遂能诗。父母固务农，不知爱，亦不禁其所为。年十七，为之议婚，小霞不可。邻有方叟者，亦业农，有田数百亩，以富闻于乡，耳霞名，为其子普明求婚。普明学商不成，好与无赖游。霞父母羡其富，许之，始告霞。霞默默无一语，习诗如故。明年，归方氏，见普明，谓之曰：“闻君不习正业，日与无赖游，非我夫也。今待汝五年，读书有业，当为君妇，不然，相见于泉下。”出袖中获稻之刀示之。普明惊而逃，宾客相顾失色，结舌不敢语。方叟曰：“今如汝言矣。”乃延师课子读，送霞还母家待之。普明非愚蠢者，以嬉荒其业，自受霞激，发愤力学，数年学大进。霞闻之，私喜。普明忽谓父曰：“儿岂患无妇哉！儿纵鳏，断不以轻我者为妇。”父母劝之不可，强之亦不可，遂与他姓联姻。霞亦漠然置之，而习诗如故，日饲蚕吟诗以自遣。后三年，忽呕血而死。

姑熟曹氏两孝女，长曰静宜。自幼许嫁姚氏，因乱兵阻隔；及乱定，姚氏子来为赘婿，居久之，始知其已娶妻生子矣。父母怒，责婿无礼，静宜曲为解之。姚氏子羞愤去，遂绝。静宜居家，事父母维谨。并以母病，代操家政，咸井井焉。婉宜者，其第三妹也，幼慧甚，读书过目成诵。父母奇爱之，苛于择婿，故未许人也。同治七年，父卒，婉宜誓以身殉，家人以母在劝止之。乃与静宜长斋奉佛，共诵《金刚经》，为亡父资冥福。无何母又卒，二女乘人不备，同时仰药死。静宜有临终留别兄弟书曰：“妹不幸为女子身。自有知识，即念女子同受罔极之恩，而独无以为报，深觉歉然。稍长见母有痰疾，发无定时，必有人昼夜经心，方免不测，诚恐一朝远嫁，不得侍奉母疾。而幼字姚氏，亲命难违，无术分身，焦思万状。及赘婿后，欲令别置媵妾以便他日归宁，天幸其先已娶妻，并生子女。维时众叹遇人不淑，咸讥士也无良，而妹独欣天假之缘，得遂养亲之志。是以力阻正名之议，安心在家侍奉。满冀双亲寿享期颐，永叙天伦之乐，何图天降鞠凶，慈父见背，丧服未终，老母又染沈疴，殆将不起。呜呼！吾父吾母，既违定省于堂前；生佛生天，誓必相从于地下。从此色笑常亲，亦复何恨？惟念在室养亲，义非姚氏之人；生事死殉，可谓曹门之女。所存原聘金簪二枝，望即检还姚氏，永断葛藤，以明决绝。三妹于父殁之日，百计求死不得，此番恐亦不免矣。哀哉兄弟，叠遭大故，双折连枝，悲伤之情，不堪设想。窃有一言劝慰者，泉下庭帏，有妹等侍奉，足可放心。兄弟等子职所当尽者，不徒在哀毁二字，但能修身训子，积德显亲，自足慰父母之灵，而妹等亦从旁含笑矣。二妹已为孔氏妇，有其当尽之职，务宜节哀自爱，勿蹈非礼。死别须臾，临颖怆然。”

纪文达有侧室曰沈明，长洲人，能诗。《咏花影》云：“绛桃映月数枝斜，影落窗纱透帐纱。三处婆娑花一样，只怜两处是空花。”

端静闲人韩氏，法式善之母也。著有《带绿草堂集》。有《雁字三十首》，传诵一时。录其二首云：“逸气沈酣映日熏，冥冥横洒五花云。秋潭倒卧龙蛇影，晴碛新增蝌蚪文。一画直同天地老，六书何待古今分。只应上界留真本，不许留传乌雀群。”“天与云霞作剡藤，横空腕力得风增。潇湘清怨诗千首，罗刹晴潮墨一升。小住鸥波凭浩荡，几时凤阙许飞腾。迷离苔藓黄昏蚀，细辨碑阴月是镫。”

青浦曹策彝之妇孙淡霞早寡，其哀词云：“岂是玉楼需作记，人间不及鬼怜才。”苦语出奇，不必作《士不遇赋》。

华亭张氏女《对酌和外》诗云：“绿酿新开菊正黄，与君薄醉倚秋光。人生无病无愁日，得意花前能几场，”《晚景》句云：“放他双燕子，花外引雏归。”

丹徒王柳村之妹碧云女史，十一岁赋《落叶》句云：“我正有心呼婢扫，那知风过为吹开。”又《寄怀》云：“山静七弦响，花深一鹤鸣。”

秀水汪浣花孝廉之母张氏，著《清心玉映楼藁》。其《送从兄归苕溪作》云：“白云深处是侬家，想到慈帏梦亦赊。最羡苕溪明月夜，几行归雁宿芦花。”夫人为乌程太史雪子次女。门以内毁齿皆能琢句，时比之屠赤水、叶虞部家云。

长洲女子张紫蘩，即“吴中十子”之一，有《洞庭竹枝词》甚佳。词云：“馆娃宫畔多芳草，消夏湾头是妾家。春色满山留不得，任他流水送桃花。”（其一）“目断浮梁路几重，可怜家傍最高峰，如何一个团园月，半照行人半照侬。”（其二）

海盐陈明府龙孙之室彭孙婧，孙之妹也，字娈如。《夜闻弦索》云：“寒缸挑尽已三更，何处歌声恼客情。残月纸窗眠不稳，照人离梦太分明。”

会稽商采（云衣），为宝意太守之祖姑。著有《花间草》、《绿窗草》。其《塞上》二首云：“万里长云暗节旄，天山秋尽雁飞高。风吹塞马霜蹄疾，雪扑征衣冻宝刀。”（其一）“角弓白羽挂雕鞍，醉卧河阳铁甲寒。烽火夜来知有敌，一时齐向月中看。”（其二）高响遏云，女子中龙标、供奉也。《正始集》录其《落花》二首亦佳。

青田教谕章楹之室周婉余，杭人。十五结衤离。尝与章雨后看新燕，作小令曰：“风满溪，雨满溪，风雨蒙蒙燕子飞。画桥西复西。”章惊叹，令作后半阕，笑而不答。后三年竟卒。

桐乡女子王梦鸾，字仙御。有《柳枝词》云：“柳条风静雨初收，更罢罗衣懒上楼。花下欲将新月拜，一钩恰到柳梢头。”又《渔歌》句云：“夜静月明人不见，自家歌与自家听。”

乌程汪中翰曾裕之室金顺，太仓人。有《寄夫子都门》诗云：“西风江上急秋砧，手制征衣入夜深。渍有泪痕休浣去，相看犹见别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