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莫道风流云散，念门墙桃李，多士班联。（昔曹宪居此，聚徒教授，凡数百人，公卿多从之。）寻来雪泥鸿爪，余韵留连。依依斜照，喜高楼、百尺参天。任罗贮、名书万卷，未教媲美前贤。”恩滦适钱塘沈霖。又工琴，常于选楼鼓琴，文达偶至文选楼，必令一弹再鼓，呼之曰“琴女孙”，且手书楹联以赐云：“古琴百衲弹清散，名帖双钩榻硬黄。”咸丰壬子，沈赴扬为赘婿，逾月偕归。适遭大故，衰绖入门，哭舅如礼。次年扬城陷，思家念母，忧郁惊疑。甲寅秋即没。归沈裁三载耳。著有《慈晖馆诗词集》。

陈炜卿女史尔士，余杭人。习经史，工吟咏。赋《七夕》诗，命意最高：“梧桐金井露华秋，瓜果聊因节物酬。却语中庭小儿女，人间何事可干求。”适嘉兴钱新梧给谏仪吉。新梧官京师，无力延师教子，与炜卿亲自督课。炜卿尝于讲贯之暇，推阐经旨，著《授经偶笔》以训子女。内则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说云：“古者妇功，在于麻枲丝茧，织纴组紃，其成也质实坚重，而可以为久。后世乃以刺绣为工，轻而易败，朝为被服之华，夕同土苴之弃，耗力废财，甚无谓也。古者黼黻文章以奉朝祭，此庙而不宴者也。今俗尚侈靡，妇女履底，或有绣文，是古者祭服之饰，今缘之履底矣。又若绣衫绣扇，充溢吴市，敝化奢丽，视若寻常，贾生所谓‘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此言可谓切中时弊。然尔时仅尚绣履，尚不致废女红，今且有日费万钱而不知妇功为何事者，变本加厉，使女士见之，其感喟不知更将何如耳。

年来操《女志》笔政，得常与海内淑媛，书驿往还。心所服膺者，以侯官沈林步荀、汉寿黄易瑜、浏阳贝李素筠三人为最。林易两女士诗，已见前。李女士专精小学，宏篇奥著，读《女志》者，当共此钦仰。诗词不多见。录其《菊花石记》一篇于下：“浏水之源，有大小二溪，皆发于首裨。小溪出山南，是产蒜石。大溪出山北，商攉涓浍，汇为巨流，汹涌濆薄百许里，至永和之溪，潴而成渊。全石以为底，广且十每，中流复迤逦以起，凸凹水面，袤延及百尺，邑志所谓‘菊花石’者也。石质深青，花白而晶莹，如锲如嵌，巧工所弗逮；为付，为萼，为蕊，为茎，为根荄，其巨者为叶；叶不恒有，有则丽于花之付。花各异态：仰者，垂者，突心者，覆而露跌者，并葩而叠者，丛而纷相纠者，折办者，绽笋者，落英而残缀者，玲珑若日精，披离掩映，奇幻不可状，余校适当溪上，课余暇晷，辄携侣游眺其间。金风西来，溪流少涸，泛泭中流，缘坻踞坐。水光明若镜，薄日下彻，花浮欲起，凉飔徐度，波纹荡漾，若随之摇曳然。举目四盼，逸趣横生，把酒歌陶靖节诗，怅想东篱，忽忽不知身之在何所也。噫！造物者之所为，诚巧矣。太虚之表，灏气回旋，终古摩荡于遥空而无所薄，其适凝者，乃蕴为伟人怪物以泄其精灵，其端倪不可测，其形可得而按焉。吾特怪乎大围洞阳之雄伟，淮川之渊淀，而所锺者，乃仅在此石，则何也？壮飞谭子，节概凛然，坚忍不拔，庶几与菊石况。风微人往，于今不可复见矣。柳子厚曰：‘楚之南，少人而多石。’余每徘徊石上，怊怅前辉，不禁泪之沾襟也。援笔记之，用语来者。”

左淑人又宜，字鹿孙，湘阴太傅文襄公之女孙也。归新建夏剑丞先生为继妻。时先生服官江南，颇疲政役，然卓荦自喜，纵览坟籍，不废声诗。淑人亦夙擅吟弄，尤耽倚声。黝壁膏檠，对榻冥索，神开灵伏，精魂回移，迭不觉邂逅何所。先生尝诡语宾亲，帷几之侧，网[A11A]之上，殆缅穹岩大谷，惘惘与造物者游也。淑人幼工刺绣，凡山川卉木虫鱼禽兽人鬼物怪之属，脱于缣幅，巧合天制。顷岁国人始竞美术。淑人有所绣《三村桃花图》，缀先生《蓦山溪》词其上，传视仕女，莫不惊叹。岁卒亥，东南扰变，群栖氵扈渎。淑人仓卒挈子女自姑苏移居，僦椽委巷，警哄交互，遂乘沈疴。于是年十一月二十日卒，春秋三十有七，著有《缀芬阁诗词》各一卷。蒨秀窅渺，而词为尤胜。录其小令数首以志一斑，长篇名作，不备录也。《蝶恋花》云：“残月横窗帘似水。人在天涯，秋在虫声里。一院暝烟飞不起，临风戏掷相思子。玉楯朱阑闲徙倚。良夜迢迢，一半消磨醉。觅得新词还自喜，悄吟背立红檀几。”《柳梢青》云：“帘卷香销，轻寒恻恻，良夜迢迢。春过春分，月圆月半，花发花朝。年年此际春饶，花月下、金尊酒浇。邀月长空，祝花生日，且尽今宵。”《虞美人寄外徐州道上》云：“宵长漏永镫初ㄠ，积雪明鸳瓦。月波寒浸小庭心，睡鸭香销还自拥重衾。邮签细数程过半，肠逐车轮转。残淮残汴易生愁，为恐朔风吹霰白君头。”《苏幕遮》云：“漏沈沈，香袅袅。廊转花深，帘莫风来小。试拍红牙歌《水调》，尺半湘筠，吹弄霜天晓。

醉颜酡，明镜照。过尽韶光，事事输年少。来日白头昨翠葆，自后思量，更说而今好。”《减字木兰花》云：“春深春浅，九十韶光才一半。乍暖还寒，翠袖娟娟怯倚阑。乱愁如絮，无奈东风吹不去。碎雨零烟，深院花枝瘦可怜。”

《艺香馆诗集》，曾广钧、广铨兄弟之母邓太夫人作。李登云称太夫人生于贵族，嫔于名门，夙娴咏絮之才，晚受纱厨之业，清风懿范，尽有识所钦叹；其为诗意窈而深，韵雅而庄，论事不浮，谈理不腐，兴趣在陈白沙、庄定山之间，世之拾香草，捆纂组，自矜采艳，以冒附班惠左芬之列者，诚不足语此也。闻者以为知言。《景阳宫曲》云：“景阳宫中宫漏缓，结绮临春春昼暖。一代江山感废兴，六朝歌舞随云散。当年金粉重南朝，壁月琼枝艳绮寮。狎客新词歌《玉树》，才人丽句刻兰苕。迎凉夜制回风曲，日炙胭脂春睡足。豆蔻香温凤阁开，采菱歌罢蛾眉绿。翠舞珠歌漫足夸，石城杨柳隐悲笳。西风故国迷归雁，夜月宫槐冷暮鸦。秋月春花易销歇，隋兵夜半临金阙，绣帏惊梦识春愁，青山无限埋香国。此时相顾泣沾衣，钿合情深是也非。可怜国破家何处，不及春来燕自飞。锺山长照青溪影，化作帝鹃啼玉井。雷塘回首草荒凉，迷楼仓卒愁闻警。”殊有长庆神韵。至《广铨北上诗以训之》一首云：“欧美辞家已十年，闻鸡更欲整先鞭。征途远涉愁风雨，世事何知有变迁。祖训惟祈能恪守，清芬无替继前贤。京华挟策怜游子，陇树燕云有梦牵。”则整襟危坐，李君所谓“兴趣在陈白沙、庄定山之间”者也。

吾邑杨蓉裳、荔裳两先生，著作俱有盛名。其季萝裳先生，才名稍逊，而所著《听雨小楼词》，亦具神解。其女孙蕴辉，字静贞，适闽海董氏。生甫数龄，冬日见雪花飞著梅树，指示家人曰：“是非李峤诗所谓‘拂树添梅色’耶？”闻者异之。母氏秦，工诗，著《梅花吟草》。继母氏毛，著《蝉花阁吟草》。诸姑姊妹亦多能诗者，有《琴清阁》、《选云楼》诸诗草。蕴辉既幼慧，益以耳濡目染，故不学而成。所著集曰《吟香室诗草》。少时随宦甘肃，中年于归闽峤，老年就养粤东，山川身世之感，一寓之于诗。长沙张百熙序其诗，谓非絺章绘句之徒所可同日而语。洵非过誉。《甲申仲秋感事》四首，尤可作诗史读。诗云：“连营徒说拥貔貅，帷幄宁无借箸筹。覆辙忍教全局误，厉阶谁识万民愁。也知士庶难扪舌，独让将军誓断头，太息沧江回首处，陶公战监付洪流。”“七载封疆政太仁，谁知遗玷半乡亲。已看貔虎窥铃阁，犹委苍黎付劫尘。采铁岂知终铸错，沈舟何异自焚身。乌猪白犬原天堑，坐视酋轮往返频。”“何曾姓氏敌心寒，坐拥都成壁上观。独木忝颜支大厦，中流无计挽狂澜。纵横纸上谈兵易，镇定临危授命难。国耻未湔民怨起，彭田小住且偷安。”“驱羊余虎计何穷，下策生怜一例同。既已积薪思厝火，缘何临敌尚催工，粉身士卒空殉国，捷足军官待叙功，切齿不堪鼙鼓恨，尸浮马渎水流红。”“半百年华黯自怜，两番浩劫幸生全。（壬戌随官甘肃，遭回逆乱，困危城者三载。）微躯久已轻身命，大议难容割爱缘。避地漫夸三窟巧，移家莫择一枝便。何时得遂澄清愿，扫尽夷氛万里烟。”

上海赵仪姞棻，归安汪参军延泽之配，谢城广文曰桢之母也。天性高朗，有丈夫风骨。博习经史，兼工吟咏，著有《滤月轩诗集》。句如“残红尽落啼莺老，众绿新生好雨多”、“五夜怀亲空有梦，十年遣日只凭诗”。《春晚》云：“才脱春衫换夹纱，东皇何事便思家。杜鹃声里斜阳暮，深闭幽窗避落花。”俱娟妙。

棻一字子逸，号次鸿，晚号善约老人。祖讳文哲，字损之，号璞函。官户部主事。从征金川，与吾乡王丹宸（日杏）同殉木果木之难者也。著有《弇雅堂集》。棻生而有文在其手曰“文”，故幼即能诗词。既长，乃为古文骈体。汪氏自府城迁居南浔镇。棻舅讳尚仁，字惇夫，号静圃，著有《四勿斋吟稿》。尚仁之母金顺，字德人，著有《传书楼诗稿》。尚仁之女懋芳，字兰畹，著有《寿花轩诗略》。一门劬学，富有缥缃。棻最晚出，诣亦最进。《滤月》一集，亻尽多钜制，如《落叶三十苜》、《读史杂咏三十首》，皆寄托遥深，深得风人之旨；《南宋宫闺杂咏一百首》，珍闻馨逸，尤足补樊榭老人所未及。嘉兴董恂五，五代工画，尝以先德乐闲先生《柳阴消夏图册》索题。棻亦题五律二首于册，簪花妙格，不界乌丝，末署款曰“愚妹”，饶有逸致。

仁和许氏女韫辉早寡，其《秋闺有感》云：“秋深黄叶满庭飞，刀尺声停昼掩扉。鸿雁不传泉下信，西风何处寄寒衣。”

长洲陈氏女蕙芳，能诗画，蔡天石侧室也。早寡，作《十孤诗》寄意，自序有“署红鸳之牒，未满三年；歌黄鹄之词，尚赊一死”等语。其《咏孤云》云：“应是旧山归不得，独留孤影在天涯。”《孤蝶》云：“何惜抱香枝上老，向来梦不到邻家。”《孤萤》云：“犹忆绿窗人定后，与郎曾照读书来。”

钱唐女子毛小素《题扇》诗云：“信手闲将水墨逢，云山一片景模糊。自然有个如他处，不必披同问有无，”图绘宝鉴，小素名玉瑷。

长洲吴柳亭之女雪嵋居洞庭山，性恬静，居常焚香啜茗，以笔墨自娱，《咏落叶》云：“雪染枫林一片秋，黄于篱菊艳于榴。相看莫当无情物，曾载宫词出御氵。”

山阴才女胡石兰度庾岭，《见梅伤感》诗云：“五榇十三人，艰危仗此身。经冬泪洗面，逾岭独伤神。江北无茅屋，燕南有老亲。如何千树雪，不似去年春。”石兰嫁骆氏，早寡，为女学究，有名都下。

歙县易氏女淑班《除夕》诗云：“强将华烛延残腊，喜得承欢聚膝前。欲望儿成欣改岁，却愁姑老怕添年。梅花已报三春信，爆竹全消五夜眠。韵事何妨及闺阁，也将杯酒酹诗篇。”

长洲李砚芸之妇朱曙云，十九而寡，嚼指誓节。有《咏雁》诗云：“风高月白冻云开，砧杵声中一雁哀。闻尔关河有书寄，可能为我寄泉台。”《咏琴》云：“锦琴囊处半封尘，记得松风一曲新。欲把冰弦销静夜，灯前不见听琴人。”

张藻，字于湘，江苏青浦人。镇洋毕礼室，沅之母也。著有《培远堂集》。于湘母为顾若宪女生，幼承母教。尝咏梅云：“出身首荷东皇赐，点额亲添帝女装。”说者为秋帆大魁之预谶。《小园》诗云：“小园半亩寄城西，每到春深信有情。花里帘栊晴放燕，柳边楼阁晓闻莺。《汉书》旧读文犹熟，晋帖初临手尚生。自笑争心仍未忘，闲招邻女对棋枰。”女汾，字素溪，号绣佛女史，亦工诗。《简骆佩香》云：“东风无力柳<毛参>々，衬贴离愁水半潭。本拟逃情仍梦蝶，未除结习类书 覃。绿波萍叶难停港，白月梨花好共龛。极目徒增怀渺渺，顿忘彼此住江南。”

秋帆之侧室张氏绚霄，号霞城，著《绿云楼诗编》，清丽芊绵，尤工礼物。如《春雨》云：“青灯余一豆，小簟怯深更。为听芭蕉雨，潇湘梦不成。”《重到武昌节署》云：“几经弄月与嘲风，题遍回廊西复东。隔岁重来寻胜事，粉墙不见碧纱笼。”《七夕寄怀尚书》云：“空将小扇拂轻罗，剩有当筵瓜藕多。又是一年牛女会，看他两度鹊填河。”《雁字》云：“何事年年别故乡，荻花多处写潇湘。分明排出《禽经》字，不似人间《急就章》。”《秋夜简灵岩主人》云：“残灯对影卸花钿，簟冷帘疏月未圆。宝鸭重熏知夜永，罗衣似水晚秋天。”他句如《美人风筝》云：“乍飞云外疑红线，忽堕楼前认绿珠。”《七夕寄怀主人辰州戎幕》云：“愿泻银河洗兵甲，今宵破例乞牵牛。”《藕丝》云：“天生一种缠绵意，只为玲珑心孔多。”

秋帆长女智珠，号莲汀，才女也。著《远香阁吟草》。灵犀自照，蜿亶多思。如《重到武昌节署书所见》云：“风吹鹤渚片帆收，重到衙斋忆昔游。月榭仍通芳草径，负他花木满庭秋。”（其一）“碧栏干外步迟迟，粉阁寻吟旧赋诗。惟有梅花如解意，迎人先放两三枝。”（其二）《鹦鹉洲怀古》云：“当年埋玉此江头，词客名缘鹦鹉留。岂但才高惊一赋，由来命薄始千秋。萋萋芳草不胜绿，冉冉白云空自愁。今日我来春已暮，烟波极目有沙鸥。”《哭环碧夫人》云：“芝房桂馆隔重泉，青雀西飞信杳然。不忍经过几回读，红泥壁上旧霞笺。”（其一）“列莳芳菲步绕廊，惜花常自为花忙。可怜一病三春雨，尚遣双鬟护海棠。”（其二）《踏青时节》云：“踏青时节草心柔，扑蝶人来结胜游，一样春风弄颜色，桃花含笑柳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