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亭林顾作昆，一号佩环女史，荻洲徵君女。徵君以画梅名于时，女史传其学。尝为黄式权作小幅，古干峭折，疏花三雨，下笔虽不甚经营，而自有一种清秀之气。题诗一绝云：“云阶月地近如何，古干婆娑衬绿荷。潇洒最宜三两点，好花清影不须多。”

荇宾女史曹氏，名柔和，适黄芳亭。芳亭为“吴中七子”之一。伉俪唱和，如秦嘉之有徐淑也。芳亭将入都，荇宾作诗三章送之云：“闻君将远行，揽衣中夜起。出户戒徒御，入厨具甘旨。一樽布前楹，愿君且尽此。丈夫志四方，安能守床笫。况君当盛年，束修本素履。读书展经纶，天逵路伊始。别离岂不怀，儿女情所鄙。<门为>门一挥手，朔风浩千里。”“紧余少鲁钝，黾勉承义方。结发事君子，琴瑟谐中堂。率衣同问寝，欢笑溢尊嫜。嗟嗟灵椿树，一夕摧严霜。慈鸟待反哺，中夜徒徨。君今去庭帏，所志在显扬。鼎牲与菽水，得失君自量。《南陔》有遗训，勖哉无相忘。”“峨峨春明门，车马何喧阗。耍津策高足。宾从皆豪贤。朝为菰芦士，夕作蓬莱仙。簪裾纷接席，为乐若百年。君本悠悠者，夙昔敦古欢。珠玉在怀抱，所投宜慎[A11A]。敢告百君子，德行期无愆。”敦厚温柔，不愧大家风范。又断句云：“芳草绿波人去后，小楼红雨燕来初。燕子不归花又落，东风人立小阑干。”皆清妙。

周云英，字逸仙，宝山人。嫁笋里徐阶三。家贫不废吟咏。《秋日病起》云：“史册披余积半床，轻寒薄病送流光。呼儿试启纱窗看，几树疏枫衬夕阳。”淡远颇类樊川。阶三亦工诗词，著有《卫花居诗草》。记其《醉起》一绝云：“古树苍苍夕照微，小童忘却掩柴扉。客来知道主人醉，代卷疏帘放燕归。”与逸仙诗同一潇洒，可谓纸阁双声矣。

叶慧儿，字妙明，恒斋内翰女。工长短句。著有《疏兰词稿》。《珍珠帘咏孤雁》云：“冥冥万里分俦匹，叹浮生、也复漂流南北。一点落平沙，认往时泥迹。展转惊魂犹未定，正雪满、寒滩芦荻。凄恻。待写怨留情，不成行墨。清影独占天涯，傍潇湘苦竹，泪痕凝碧。天半动哀声，似断弦瑶瑟。十二楼中明月夜，怅旧侣、那堪思忆。哽塞。只孤鹤横江，如曾相识。”凄楚之音，令人酸鼻。嫁数年而寡，此词若为之忏矣。

闺阁中清才易遇，奇才难得。若清初浙江萧山之沈云英，可谓奇矣。同时歙县毕氏女，名著，字韬文，布衣王圣开之妻也。年二十，随父官蓟邱。父与流贼战死，尸为贼所得。著身率精锐劫贼营，手刃其渠，众溃，舆父尸还，葬金陵之龙潭。夫妇偕隐以终。有纪事诗云：“吾父矢报国，战死于蓟邱。父马为贼乘，父尸为贼收。父仇不能报，有愧秦女休。乘贼不及防，夜进千貔貅。杀贼血漉漉，手握仇人头。贼众自相杀，尸横满坑沟。父尸舆榇归，薄葬荒山陬。相期智勇士，慨然贼同仇。蛾贼一扫尽，国家固金瓯。”又有《村居》诗云：“席门闲傍水之涯，夫婿安贫不在家。明日断炊何暇问，且携鸦锄种梅花。”战夺父尸，既酷类云英，而食贫高咏，尤与云英之以《春秋》胡传授人者同也。

钱葆<香分>有《雪狮儿咏猫》词，竹、樊榭、谷人及吴石华并和之。引徵故实，各不相袭，可谓博矣。浙中高颖楼室孙荪意夫人，字秀芬，著有《贻砚斋诗集》。酷好猫，尝搜猫典作《衔蝉小录》，盖取山谷诗“买鱼穿柳聘衔蝉”意也。其《咏猫》句云：“一生惟恶鼠，每饭不忘鱼。”《衔蝉录》已有用作故实者，此诗亦大可备徵采也。

同光间，旅食氵扈城，以诗画自给者，有吴江张春水。春水，名澹，字新之，与马秋药、屠琴乌、魏春松诸君游。又尝客汤雨生都督幕。续配陆璞卿女史，名惠，幼即明慧，并长诗画。距春水所居仅一牛鸣地。春水丧偶，读其《绣余吟》而善之，遂倩人委禽焉。由是巡檐索句，刻烛联吟，殆无虚日。春水编其闺中倡和诸作为《双声合刻》，传为艺林韵事。春水晚年甚贫困，璞卿乃教授女弟子，得修脯以佐家食，恒苦不得一饱。卒以忧死。璞卿幼年爱写墨兰，虽无师承，而娟秀中时露清挺之气。既归春水，造诣益进。著有《苏香画录》。其《寒食自感》诗云：“转眼惊看岁序移，陌头芳草又离离。插来杨柳怜春晚，落尽棠梨有梦知。渐觉奕更新局面，怕听人道旧家基。禁烟时节寒犹峭，帘莫凄凉引步迟。”真有抑郁难言之隐。其所用小印曰“文章知己患难夫妻张春水陆璞卿合印”。

昆山孙秋容女史，嫁氵扈中曹氏。工韵语。所作辄随手弃去，仅传《病起》一绝，盖其弟吟秋于字簏中拾得者。诗云：“消磨岁月药炉中，绣幕慵开怯晚风。病起不知春已去，下阶细数落花红。”

妇人作悼亡诗绝少。桐乡孔瑶圃女史诗云：“甘回蔗境亦何曾，卅八年光感废兴。七品头衔添白发，一编手泽共青灯。医从隔岁来无益，命入残冬续未能。风雨南窗思往事，偷生此际独沾膺。”语独沈挚。又嘉兴戴兰英女史诗云：“一曲离鸾唱夕晖，轻尘短梦万缘非。可怜稚子情痴甚，犹着麻衣待父归。”亦殊凄惋。

瑶圃女史，为沈青斋观察启震之母。青斋幼时，父介亭封翁馆于外，瑶圃亲教之读。有《寄外》诗云“窗下看儿温《鲁论》，灯前教婢拣吴棉”，及“夜枕先愁明日米，朝寒又典过冬衣”等句，皆纪实也，后青斋官运河，迎母就养，戒之曰：“毋虑不足而多取一钱，毋恃有余而多用一钱。”吾乡稽文恭公韪其言，为题慎一斋额，青斋即以名其诗集。

柳如是诗词，人多知之，顾横波之作，则流传较少。程春庐尝藏横波小像一幅，丰姿嫣然，呼之欲出。上幅右方款二行云：“崇祯己卯七夕后二日，写于眉楼。玉樵生王璞。”左方诗二首云：“腰妒杨枝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淮南龚鼎孳题。”“识尽飘零苦，而今始得家。灯煤知妾喜，特著两头花。庚辰正月二十三日灯下，眉生顾媚书。”按横波以癸未归芝麓，己卯为崇祯十二年，是时横波尚在风尘，虽有厌倦之意，初未允嫁芝麓，故龚诗云然。明年庚辰，正月二十三，横波自题诗，则系已定嫁龚，又系甫经定约者，故不觉形诸笔墨。《众香词》又录横波词三首。《花深深闺怨》云：“花飘零，帘前暮雨风声声。风声声，不知侬恨，强要侬听。妆台独坐伤离情，愁容夜夜羞银灯。羞银灯，腰肢瘦损，影亦伶仃。”《虞美人答远山夫人寄梦》云：“春明一别鱼书悄，红泪沾襟小。却怜好梦渡江来，正是离人无那倚妆台，朱阑碧树江南路，心事都如雾。几时载月向秦淮，收拾诗囊画轴称心怀。”《千秋岁送远山李夫人南归》云：“几般离索，只有今番恶。塞柳凄，宫槐落。月明芳草路，人去真珠阁。问何日，衣香钗影同绡幕。曾寻寒食约，每共花前酌。事已休，情如昨。半船红烛冷，一棹青山泊。凭任取，长安裘马争轻薄。”此外所见甚少。惟《正始续集》载其二诗。《海月楼坐雨》云：“香生帘莫雨丝霏，黄叶为邻暮卷衣。粉院藤萝秋响合，朱栏杨柳月痕稀。寒花晚瘦人相似，石磴凉深雁不飞。自爱中林成小隐，松风一榻闭高扉。”《醉杨妃菊》云：“一枝篱下晚含芳，不肯随时作淡妆。自是太真酣宴罢，半偏云髻学轻狂。”又《定山堂集登楼曲》第二首云：“绣句惊人思未降，珊瑚笔格对雕窗。团香璧玉无人见，亲领明珠廿八双。”此诗作于芝麓初入眉楼时，时盖北上过金陵也。团香璧玉，当指横波有诗赠别而言。惜明珠廿八双，竟随风飘散耳。

永康吴教谕士骐之女宗爱，字绛雪，国色也。幼慧，十余岁，父教令作诗，诗辄工。兼工绘事。嫁同邑诸生徐明英。早寡。康熙十三年，耿精忠伪总兵徐尚朝陷处州，游兵至永康，邑人鼠窜。尚朝令人宣言曰：“以绛雪献者免。”众议行之以纾难，势汹汹。绛雪念徒死贻桑梓忧，乃伪请行，至三十里境投崖死。年仅二十四。海盐黄韵珊为作《桃溪雪》传奇，俞曲园为作年谱，贞风劲节，久而弥光。遗诗二卷，曰《六宜楼诗》，曰《绿华草》，道光癸卯桐城吴廷康为永康丞时所刻。摘其佳句如下。《秋夜偶感》云：“香缘漏永薰还冷，锦为愁多织未成。”《春晓寄二姊》云：“山含软碧犹春雨，门掩浓阴半落花。”《春日有怀素闻》云：“疏风小圃宜莺粟，细雨新蔬采马兰。”素闻，吴姓，亦才女也。《忆外》云：“贫家蔬笋怜佳节，驿路风波阻远人。”《春日即事》云：“晓理瑶琴弦尚涩，醉临《禊帖》格差肥。”《元夜》云：“笙歌地觉春如海，灯火人忘月在天。”皆脍炙人口。尝抱姊子为子，作诗云：“子易阴阳柏，荣分姊妹花。”案《太平清话》，宋高宗时高丽国进阴阳柏一株，仅二尺许，每岁左华则右实，右华则左实。以阴阳柏对姊妹花，工矣。又七律云：“人夸似舅同无忌，我羡生儿让莫愁。”亦巧不伤纤。又尝寄素闻镜箔一，箔上书回文一百六十五字，名之曰《同心栀子图》。自云：“仿苏家之锦字，稍约其词；视侯氏之龟文，较畅其旨。”左旋右折，皆可成诗。咸丰初，永康应べ园（莹）就其图潜心玩索，得五言绝句六首，七言绝句四首，词三十二首，又六言诗八句。钩心斗角，可与《璇玑图》读法并传。

嘉兴朱九山之母孔太恭人昭蕙，幼娴文翰，书法亦工。年十三，父笙陔明经广南客游山左，中秋玩月，赋诗云：“今夜团月，清光万里同。恐添慈母思，不敢说山东。”虽脱胎少陵《州望月》之作，而善于转换，出之髫年，尤非有夙慧者不办也。九山书法秀劲，授馆职，负盛名于时，盖得于母教者为多云。

陈葆贞，嘉善人，自号静宜女史。著有《绮余书屋诗稿》。如《秋夜对月有忆外子》云：“孤月上林端，秋光满画栏。遥怜今夜客，不向故乡看。虚幌谁同倚，征衫泪未乾。男儿四方志，所叹为饥寒。”“岂有封侯愿，空教别故乡。料应思骨肉，谁与话温凉。怀减三年刺，人添两鬓霜。上堂亲已老，何日理归航。”《闻粤中有警寄外》云：“落拓江湖客，行藏不自由。那堪羁旅日，重抱乱离忧。处贱无奇策，依人岂善谋。归期应早定，江上理扁舟。”“百越愁回首，高堂有老亲。频年无信息，此日又烽尘。长是伤离别，何由共苦辛。愿随飞雁去，重作岭南人。”《王昭君》云：“紫塞长门一样悲，何心终老向宫帷。不如绝域和亲去，还得君王斩画师。”《杨太真》云：“一死能教国难平，马前值得早捐生。红颜若向升平老，未必君王不负盟。”《保阳寓中作寄外》云：“纷纷尘事扰居诸，谁识清闲福有余。侬不鸣机君谢客，且来同读古人书。”“品谊文章泣鬼神，世间如子合长贫。肃看乘传成都客，何似皋家庑下人。”石门方幼樗称为“洗尽铅华得正声”，信哉。

《裁香室诗钞》，桐乡陆华女史作，华，以┟妹，十岁能诗，十六病卒。以┟作《冷庐杂识》，悼叹备至。诗多性情语。《漫兴和定圃兄韵》云：“佳境可行乐，莫愁生有涯。杯邀千古月，庭种四时花。山色当门近，泉流绕屋斜。挥毫成一笑，得句漫笼纱。”《冬日沈织云表姊、韫珠侄女过谈有作》云：“北风吹不尽，寒意入帘来，庭积未残雪，室藏将放梅。恰逢知己至，顿使笑颜开，拟共围炉坐，携樽倒绿酷。”《舟中即事》云：“春光已满画桥西，野岸周遭望欲迷，流水声中孤棹远，夕阳影里远山低。沿堤柳叶藏莺语，夹路花香衬马蹄。载酒归来天正晚，一钧新月挂前溪。”《枕上》云：“欹枕当寒夜，残更隔院催。新诗吟未稳，迸入梦中来。”《偶作》云：“一桁花枝压画檐，小窗日影上书签。恐妨梁燕归巢路，满院东风不下帘。”《过蠡泽》云：“桥边烟影淡无痕，桥外春波绿到门。十里东风吹不尽，桃花开遍夕阳村。”

陆蕙心，以┟姑也，少娴吟咏。适归安沈虚舟，亦名下士。结衤离未久，即得痫疾。蕙心遂绝口下吟诗，幼时所作，亦深自讳匿。仅传其《咏松》云：“瘦石寒梅共结邻，亭亭不改四时春。须知傲雪凌霜质，不是繁华队里身。”《秋日闲居》云：“翠莫初寒小阁幽，茶烟袅袅拂帘钩。一庭秋色堪吟赏，底事诗人惯说愁。”《秋雨》云：“细雨初收爽气浮，香飘佳树露华秋。娥也爱窥书史，先遣清光入小楼。”

钱塘朱绿筠女史，聪慧能文，矢志不嫁，当代闻人，欲见一面不可得。家贫，售诗画以自给。有扇头画菊题诗云：“无花开尔后，风雨已重阳。醒却繁华梦，甘为冷淡妆。有心难向日，无骨不凌霜。底事翩跹蝶，犹思抱晚香。”是真能孤芳自赏者。

广陵徐氏女子元端工填词，有入李易安之室者。如“珠帘轻揭，憔悴怜黄叶。忽忆小亭人乍别，正是重阳时节。当初一段清秋，平分两地离愁。试向西风寄问，知他还似侬不。”（《清平乐》）“起来慵向妆台倚，乱绾凌云髻，归期曾说柳青时，镇日恹恹只是恼春迟。小园昨夜西风劣，笑落漫天雪。侍儿佯笑卷帘纱，却道玉梅已放满枝花。”（《虞美人》）“独坐数归期，花影重重日影低。无计徘徊思好句，支颐。除却春愁没个题。闲倚画楼西，芳草青青失旧堤，犹记当时人去处，依依。红杏花边卓酒旗。（自注：白诗：‘摇膝支颐学二郎’”《南乡子》）

●卷六

扬州隋文选楼巷，见于宋王象之《舆地纪胜》等书。隋曹宪以《文选》学开之，唐李善等以注《选》继之，非昭明太子读书处也。阮文达家在文选巷，嘉庆十年，于隙地筑楼五楹，即名曰隋文选楼。楼之上奉曹宪及魏模、公孙罗、李善、魏景倩、李邕、许淹七栗主，左右为藏书所；楼之下为西塾。文达孙女恩滦，字湄川，纪以《汉宫春》词云：“曹氏开先，更诸儒继后，《选》学遥传。回思旧时堂构，都付榛烟。幸存故止，记吾家、卜筑林泉。愿自此、苹蘩永祀，馨香俎豆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