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钱塘顾启姬，名姒，鄂幼舆室人也。能诗，著有《静御堂集》。在京师有“花怜昨夜雨，茶忆故山泉”之句。一日幼舆远道访宋牧仲，牧仲赠以诗曰：“闺中有高咏，茶忆故山泉。似此惊人句，难为赠妇篇。画眉君暂辍，下榻我相延。赋就滕王阁，灵风促转船。”幼舆尝与渔洋诸公九日饮宋子昭小园，限蟹字韵，启姬代为诗，末云：“予本淡荡人，读书不求解。《尔雅》读不熟，{彭虫}蜞误为蟹。”一座大惊。启姬又精音律，所制词曲，有“一轮月照，一双人面”句，亦为渔洋所称。

《芸香馆遗诗》二卷，喀尔喀部落女史那兰逊保莲友著。伯希祭酒母也。七岁入家塾，十二能诗，十五通五经。尝谓伯希及女猗曰：“吾于诗学幸窥门径。少年所作，率多浮响，不足为后世笑。苟天假以年，尔辈成立，不以家事累我，我当复举所学陶而出之，庶几可与古作者竞。”太夫人卒，伯希录付梓人。李爱伯为之序，略云：“宗室博尔济吉特夫人者，和林贵种，瀚海名家。毓秀璇枝，远承薛禅之帝；绍封叶，代袭名号之王。洎于尊人涉帑紫庭，依光丹阙。犀纰赐带，拟汉庭质子之班；凤诏衔纶，视宋世阁门之职。充蒙古奏事官，遂定居京师焉。夫人蕙性夙成，苕华绝出，幼受诗于外祖母英太夫人。韩太君之《易》学，遍逮诸孙；刘令娴之文辞，本于外氏。十三工篇咏，十五究经义。较之容华弱龄，艳传催妆之句；应贞奇悟，梦授《左传》之文，殆有过焉。及归年丈副宪雨亭先生，鲍宣受学，因缔少君；传元有闻，足俪杜华。盖中闺唱和，觚翰无虚；策事相夸，赌书为乐。下至举业，亦播艺林。副宪以玉牒承华，金貂嗣业，出为协揆文悫公后。梁公名相，实曰宗室之英；令清名，雅为诸房之冠。经营北舍，咸无间于宏微；出入南衙，恃保全于李石。比之安平议事，或取参禅；山公择交，亦资内决。静好之助，于古为多。兼之周览政书，明习掌故。晋代朝正之礼，定自陈媛；魏朝近事之条，谘夫封母。逮于歌传寡鹄，教厉丸熊。鲁敬姜戒不忘恭，宋宣文世无废学。所谓既昭妇职，兼擅母仪，宜播椒兰，传之闺壶者焉。”所居为文悫公旧邸，有处泰堂、漱芳榭、知止斋、得真观、尚芥舟、艳香馆、退思书屋、快晴、虹蓼工、小池、假山、旷观亭、天光一碧楼。亭林之胜，甲于城东。太夫人集中皆有题咏。伯希自谓诗学得之母教为多云。

永宁阿土司女淑莲句云：“春风吹到芳菲歇，留得樱桃自在红。”殊有逸致。

《静宜吟馆诗》，于子进女史作。女史为襄勤后裔，兄崇，字野渔，官普安知县，殉难。妻张氏、女锺顺、锺瑞、锺秀、子妇斯氏，同时完节。子进追悼诗云：“忆拆家书掩泪看，一门授命古来难。即今恸望盘川路，杜宇声声夜雨寒。”又《哭长兄野渔》诗云：“一夕音书达异乡，惊风陡起雁分行。高堂梦断垂亲泪，绝徼魂归哭国殇。岂必生还如定远，从闻善战效睢阳。姓名千载留青史，同气能无抱感伤。”野渔子锺岳能文章，有奇气，历官贵州贵西道。勇略绝人，破黄教各匪，屡有功。锡勇号。自号“果靖后贵州文员善战第一。”督军龙里山，与犭匪接仗阵殁。子进有《哭兄子锺岳》诗。其先茔在京西杨家庄。《谒襄勤公墓》诗云：“二百年来沐国恩，巍巍功业御碑存。（仁庙御赐碑尚在。）遗封马鬣荒村外，衰草寒鸦满墓门。”“簪缨七叶旧清门，传列名臣国史存。一线无人延世泽，空留孤女泣黄昏。”《营窀穸后感赋》云：“身后香山惟有女，梦中温序久思乡。”《偶感》云：“寒烟衰草白杨村，负土封碑拜墓门。怅望原重氵丽泪，黔南犹有未招魂。”时野渔尚未归骨也。《道经汤阴题岳鄂祠》云：“百战山河在，群奸妒已深。如何讥好杀，不解紫阳心。（《朱子语录》谓鄂王只解厮杀。”）

《天启宫词百首》，周季华女土作。于当日宫闱琐事及客、魏僭逾非分之外，绝无一字干涉天启时军纪朝章，盖其慎也，张孟缇曾录入《国朝列女诗录》。张仲远复为作跋。虽取裁不出《酌中志》及秦徵兰原注，其敷词新颖，不相沿袭，可贵也。录其十首云：“双树阴浓倚殿栽，慈容端坐九莲台。黄花未落明珠结，常见乘凉玉带来。”“共讶君王戏局精，铜缸春暖水初盈。笑看玉柱金几拥，散雪飞残瀑布声。”“细语花前问母莹，月痕初上玉钩明。晓光微照松楸里，亲捧炉香寂寞行。”“рр碧色小龙骞，红锦装来奏玉尊。牌子御前旋拜贺，五云光对北花门。”“琼函寒落正嘉年，晒晾重教奏帝前。忽忆偷书询旧事，姓名却自玉音传，”“研床梳箧最新奇，正是雕锼得意时。急把批红宣内侍，莫教封事乱清恩。”“三栏添上蟒衣重，两袖能障上苑风，庙忌每逢青素换，竹花微映海天红。”“宝善门开猎骑围，流云一片御前飞。弓弦响处山呼满，已见元臣带病归。”“银苗食罢鸭成冰，密献波罗旧典仍。忙下巧山更鹊补，夜深携手看河灯。”“暖风轻护海棠枝，六角亭中驻驿时。扁辫披肩翻冒暑，戎装踢雪夜行迟。”

陆冰修（嘉淑），海宁人，有《辛斋遗稿》。《采桑曲》云：“江南三月青阳天，桃花を匝杨花颠。流莺自语元鸟斜，陌上谁家双鬓鸦。绣箔柔匡临碧，百帖春蚕眠不起。素腕迢迢倚夕阳，清卢的的回秋水。别有梅花洞房妾，永日盈盈泪凝睫。织成锦字寄别离，结成同心锁笥箧。偶向城隅恨自滋，长怜春暮心尤怯。使君五马莫踟蹰，儿家夫婿关西侠。”查夏重其婿也，少从学诗。

阎百诗父修龄，字再彭，号牛叟，以诗名江淮。少师事黄石斋。甲申后弃诸生。母丁，名仙窈，字少姜，亦能诗。自题读书处曰兑阁，以兑为少女，己于女兄弟中行最少世。先牛叟卒，牛叟为作《兑阁遗徽》，称其于琴不由师授，以意成谱，巧合自然。又善弈，花下与诸女剧，必招牛叟，牛叟笑谢。又云妻屡劝余参访耆宿，向上一著，而以钝根未果，近惭庞媪，远负莱妻，陈其年为赋《祝英台近》词曰：“水精帘，翡翠锁，不许俗尘ネ。绣罢鸳鸯，窗畔茜绒唾。分明エ卜花香，楞伽寺静，只多了、阿奴旁坐。归去可，好趁水月潮音，早上雪山座。怪杀萧郎，弹指景光错。请伊试看人间，闲花浪朵，总一霎、笛声吹破。”

拜经楼所藏海昌闺秀诗，有佟陈氏稿。前有题云：“佟陈氏为海昌次升封翁女，大司空学山先生嫡妹。未出阁时所作，秀慧之致，已见一班。老荆之母姨也。予初婚时，偶尔手钞，及今展阅，忽忽五十余年，若俯仰事。戊申八月南屏，时年七十有一。”兔床书此后云：“次升，名之暹，崇祯丙子举人。学山其长子ο永之号。考陈氏家谱，次升凡五女。第四女适三韩佟世南（广），广，琼山令。第五女名皖永，字伦光，适同邑杨中默。有诗名，著《素赏楼集》，为时传诵。惜其姊能吟咏而人罕知者，并名字亦无可考，岂为若妹所掩耶？《素赏楼》中间有与姊唱和诗。今年秋，武林魏小洲偶得此稿贻予，因亟录之。首有戊申八月南屏题字。南屏亦未详何人也。乙巳腊月，槎客志。”辽阳杨芷生太守谓佟世南字梅岑，尝与陆进、张星耀同编《东白堂词选》十五卷，四库著录。所作长短句，太守录入《白山词介》。其《山花子》云：“芳信无由觅彩鸾，人间天上见应难。瑶瑟暗荣珠泪满，不堪弹。枕上彩云巫岫隔，楼头微雨杏花寒。谁在暮烟残照里，倚阑干。”谭复堂谓其“不无天际轻阴之感。”梅岑词笔丽则，闺中复得佳耦，栋鄂、伍尧两先生编《熙朝雅颂集》，乃未登其夫妇一字。微兔床山人此记，世竟无知有佟陈氏者，亦可慨也。

候官陈石遗夫人萧道管，字君佩，一字道安。工诗古文词。著有《道安室文集》、《萧闲堂诗词钞》。额其所居曰戴花平安室。尝言愿筑楼数楹，竹梧立后，花树仰前。近石遗于匹园中筑皆山楼成，而萧夫人已亡十有一年矣。故石遗作园记，有云：“匹夫卧楼上，匹妇长卧地下，所谓鳏寡而无告者也，下以匹名吾园而何名耶？”石遗名衍，萧夫人尝为作《命名说》云：“君名衍，能谈天似邹衍，好饮酒似公孙衍，无宦情恶铜臭似王衍，对孺人弄稚子似冯衍，恶杀似萧衍，无妾媵似崔衍，喜《汉书》似杜衍，能作俚词似蜀王衍，喜篆刻似吾邱衍，喜《通鉴》似严衍，喜古今文《尚书》、《墨子》似孙星衍。特未知其与《元佑党人碑》中之宦者陈衍何所似耳，请摹其字以为名刺何如？”此说可谓得未曾有。石遗尝曰：“余中年丧偶，终不复娶，又绝似孙星衍，而非先室人之所及知也。”

高文良继室季玉夫人，绥远将军蔡毓荣女。有《蕴真轩诗钞》二卷，《诗余》一卷。文良于康熙五十九年，以阁学出抚广西，历督云贵闽浙，改两江，移抚江苏，总督赵芸书（宏恩）为后进，每齮齕之。公卓然孤立，喜愠不见于色。尝咏白燕，第五句云：“有色何尝相假借”，沈思未封，夫人至，代握笔曰：“不群仍恐太分明。”张裕荦（筑涧）序《蕴真轩诗》，称其喜读书、有过人之识者，此类是也。文良之由广西巡抚迁云贵总督也，夫人诗云：“滇南为先大夫旧莅之地，四十年后，余随夫子督滇，目击胜概犹存，而先人之墓有宿草矣。抚今忆昔，凄然有感，因得八长句，用志追思之痛。”《辰龙关》云：“一径登危独惘然，重关寂寂锁寒烟。遗民老剩头间雪，战地秋闲柳外田。闻道万人随匹马，曾经六月堕飞鸢。残碑犹志诸军勇，苔蚀尘封四十年。”《关锁岭》云：“山从绝域势遥分，天限西南自昔闻。逢静戍楼狐上屋，风喧古木鸟惊群。横盘石磴危通马，白裹松根倒看云。叱驭升平犹觉险，登临还忆旧将军。”《铁锁桥》云：“结构飞梁迹尚存，藓碑遗字满埃尘。三垂铁锁晴虹挂，百叠江声战鼓沈。细柳营空云似幕，霸陵原静草如茵。临风一洒孤儿泪，不见题桥续后人。”《江西坡》云：“西岭千重簇剑芒，曾摩万骑蓦羊肠。鬼灯明灭团青血，野冢荒凉种白杨。梦断层霄空漠漠，事随流水去茫茫。当年耆旧今无几，指点残山说战场。”《九峰寺》云：“萝壁松门古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覃。赤手屠黥千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谁是，剩有枯禅守故林。”《鹦鹉峰》云：“鹦鹉峰前怅倚阑，思量遗事独长叹。红旗指处人迎马，白首归来雪满鞍。涧底波流如哽咽，寺门联额半摧残。岂知石上传心笔，留与孤儿掩泪看。”《云南坡》云：“荣枯浩浩海无边，成就功名自古传，白钺几过新驿路，赤曾遍旧山川。吴云已变如苍狗，蜀魄惟能化杜鹃。试看绛侯千户邑，应知懋绩在当年。”《谒祠》云：“肠回百结泪如丝，一奠椒浆拜旧祠。箕尾已归应有处，音容何处杳难思。环旋故垒青山在，寂寞虚廊白日移。不谓霜凄云幻后，南人犹惜召棠枝。”诸诗沈郁悲凉，归愚、简斋皆未见全什，《雅颂集》亦仅录其四，故备录之。

当涂卞琳（楚玉）与其夫人吴山（岩子）家青山，既转徙江、淮、无、常地，居西湖三年。女梦珏（元文）工诗辞。顾黄公己丑戊子闲客杭，闻其贤能，精笔札，杵臼是求，人事错迕，遂以不果。后归扬州刘孝廉峻度。康熙庚戍，元文墓草五青，黄公见其旧诗《西泠闺咏》，题二诗志感云：“记得银屏迤逦开，有人青琐叹多才。帘边送韵衣香出，湖上回船塔雨来。南国燕支愁欲赠，西泠松柏更堪哀。当时空指团月，未下温家玉镜台。”“欲唤西湖作莫愁，繁华自昔帝王州。续来明月笙歌院，下晓莺烟火楼。弱腕题诗心绪断，修蛾入鬓眼波秋。芙蓉城较蓬山远，肯信萧郎已白头。”元文有句云：“夕阳交代笙歌月，曙色轻移钟火楼。”又“柳去六桥春色暗，雨来三竺远山无。”黄公所激赏也。岩子与楚玉笔墨偕隐，有《西湖》、《梁溪》、《虎邱》、《广陵》诸集，后汇次之以《青山》名。多玉树铜驼之感。楚玉中道即世，未有子，岩子依女夫以老。次女德基为峻度继室，如刘敞、王拱辰故事。邓孝感题《青山集》云：“江湖萍梗乱离身，破砚单衫相对贫。今日一镫花雨外，青山自署女遗民。”

女史赵子惠，名昭，寒山隐君宦光女孙。生有夙慧，父灵均、母文端容锺爱之。适平湖马万方子班。夫妇不相得，嬖妾正位，遗书决绝。先有上父书，至是又上马氏宗族书，号痛自明，卒不见省。遂祝发为尼，改名德隐，结庵洞庭西山以终。有《侣云居遗稿》，先是合卺之夕，昭即叩班所学，班谬以翁作夸耀之，昭哂曰：“平平尔。”万方闻而大兼。故终风之戚，阴雨之悲，皆如充耳。未几遭国变，禾中谋起义兵，万方以宦族亦厕名其中。事败，穷窜无所，乘舴艋夜叩西山庵门，昭从内察语音似翁，迎入中堂，执子妇礼。再拜请曰：“自入空门，谅无骨肉相见期矣，不意大人仓卒至此。”万方具道所以，昭扫除密室居之，晨夕供饮膳。久之禁渐弛，归故里。于汤谷（东昶）《当湖杂咏》云：“侣云诗句绝纤尘，住处无人得问津。剩有无穷家国恨，小蒸休说管夫人。”（有《题仲姬画竹》云：‘宋室山河多少泪，绝无一点到{林}竽。’故云。）胡嵋（飞谷）《题子惠上父及马族二书后》云：“牧圃亭台暮霭空，寒山萝薜泣秋风。惟余一滴伤心泪，沁入苔笺血缕红。”牧圃，马氏别业也。

宝山蒋剑人，幼时有神童之誉。六岁时，塾师指几上墨令对，应声曰：“泉。”师以为未工，剑人曰：“白水对黑土，何不工之有？”师乃大奇之。十余岁即至维扬，客阮枚叔所，与曾宾谷等相唱酬，犹及见扬州盐务全盛时风景。偶游魁星庙，或请撰楹联，信口集杜句曰：“是何意态雄且杰，不露文章世已惊。”皆叹其敏捷。中年后，遘红羊之乱，会有欲以危法中伤之者，削发为僧，久之乃返初眼。妇支机，自号灵石山人，工诗词。剑人与之偕隐罗敷溪上，杜门谢客。时与妇饮，质钗问字，瀹茗弦诗。好事者欲题品在凡夫、卿子间。剑人因作《纸阁双声图》，自题《声声慢》一解云：“牵萝人瘦，倚竹天寒，故山丛桂谁留。赁庑依然，婿乡小隐风流。菱花倩描冷黛，上眉痕、总带些愁。愁细问，怕玉梅开矣，犹滞归舟。莫更牛衣中夜，笑十年英梦，都付悠悠。天际苹鸿，而今也学莲鸥。瑶琴听伊弹罢，醉金尊、我拂吴钩。同证取，看五湖烟水，片席高秋。”剑人出游，机寄《鹧鸪天》词云：“垂柳垂杨满画楼，谁家夫婿拜红侯。水流别恨花飞泪，金铸相思玉琢愁。春渺渺，梦悠悠，自怜临镜怕梳头。天涯芳草知何处，一点灵犀不自由。”剑人读至“金铸相思玉琢愁”句，为之阁笔，后虽为词答之，终逊其工也。又尝于家书后附《浪淘沙》一首云：“鹃语最分明，唤梦谁醒。有流莺处有春情。花底间关啼不住，可是双声。丝雨入帘轻，镫外愁生。小鬟低怨说三更。红晕镜潮羞病颊，幽思盈盈。”词意殊有所讽。他日剑人询之，答曰：“余自咏邻女，干卿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