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天台魏琴娘者，以顺治三年死于京口甘露寺。有绝命诗，以炭书之。其自序云：“琴娘归三月，鼙鼓南来，拥之北去。历河渡淮，欲死无地。既而琵琶击碎，幸脱余生，破面毁形，蒙逅废迹。昼乞道途，夜窜青草。托流水之飘花，言来京旦，遂登北固，涕泪如狂。忆昔爹娘，空伤魂魄。良人天远，存殁何知？惟幸游魂带血，夜化啼鹃；犹恐不解南归，雁峰路绝。因题短什，望达孤亲。”遗事流传，附诸表末，亦足伟也。秀水王仲瞿尝作《石风楼歌》纪其事。

延平女子题壁诗，见钮玉樵《觚剩》。序云：“妾闽峤名家，延平著姓。十三织素，左家赋《娇女》之诗；二八结衤离，新妇获参军之配。何异莫愁南国，得嫁阿侯；庶几弄玉秦楼，相逢萧史。方调琴瑟，顿起干戈。夫死于兵，妾乃被掠。含羞归故里，魂消剑浦之津；掩面强登舆，肠断西陵之路。兹当北上，永隔南天。爰题驿舍数言，聊破愁城百叠。嗟乎！昔年薰香染翰，粉印青编；今日滴血濡毫，绡封红泪。秋坟鬼唱，哀似峡猿三两声；青冢魂归，恨拟《胡笳十八拍》。”诗云：“野烧猎猎北风哀，细马毡车去不回。紫玉青陵怅已矣，泉台当有望乡台。”“那堪驿舍又黄昏，桦烛三条照泪痕。想像延津沈故剑，相期青冢一归魂。”“昨夜严亲入梦来，教儿忍死暂徘徊。曹瞒死后交情薄，谁把文姬赎得回。”“不道临时死亦难，强为欢笑泪偷弹。同行女伴新梳裹，皂帕蒙头压绣鞍。”后书“庚申季秋，延平张氏题于沂水县垛庄驿舍。”按庚申为康熙十九年。此序及诗悱恻哀怨，特不能无“夫人于此少商量”之叹耳。

女子琅，佚其姓，题德州旅壁一序二诗。序云：“妾家齐右，欢是吴侬。玉树其人，红叶赠我。既见君子，信缘绮之可媒；我思古人，愿红拂以为友。佳人多嗟薄命，好缘肯俟来生。苦海斯离，多露勿畏。宝马踏来刚半夜，老昆仑何所用之；彩鸾飞去向天边，莽叱利从兹逝矣。聊题短句，用示情痴。”诗云：“何须押衙妙手，五更暗度香鞍。谁续《奇女子传》，小名唤作琅。”“昨宵红拂深闺，今日高唐去矣。自怜身似杨花，愿向天涯情死。”虽风流放诞，不荆┥训，而文采特佳。

李氏，佚其名，闽漳浦人。《汲水》诗云：“汲水佳人立晓风，青丝辗尽辘轳空。银屏触破残妆影，零乱桃花一片红。”乱头粗服中，自饶风韵。

吴藻，字苹香，仁和人。才名横溢，卓然大家。前已数录其诗词南北曲诸作。其词名《花帘词》、《香南雪北词》。余最爱其《浣溪沙》云：“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钱谢庵《微波词》“人为伤心才学佛”，略可与此词印证。

会稽李约云，适卢氏。其夫客游江南，约云尝寄以诗云：“偶因轻病缺晨昏，翻愧侍姑待妾恩。为买脍残鱼不得，又教人往毓家村。”“阿畹聪明慰寂寥，近来双鬓已垂髫。昨宵笑指唐诗问，何处瓜州有晚潮。”“珍重加餐客况孤，秋来能返故乡无。知君爱作梅花伴，已向窗前种两株。”

青州董叔斋妇周氏，十余岁时读古今诗成诵者近千首。尝戏为之，父辄以为可学，由是益致力焉。既嫁叔斋，以申韩学为州县幕，所至南北必与妇俱。周氏有《咏镜》诗云：“菱花光彩自晶莹，转觉相看影过清。生质那能皆美秀，年华犹恨有枯荣。纵无恩怨干卿事，从此悲欢异世情。留得轻尘遮盖好，照人何必太分明。”借题托讽，蔼然风人之言。

西安杜秋莲，性颖慧，年十三四，通经史，工声律，以诗名闻于时。适高氏。治家修整，暇则吟哦声与刀尺声间作。诗篇传播甚多，以《裁衣》一律为最。诗云：“妆成移坐傍阑干，玉尺横斜意未安。凭我翦裁随手易，量人宽窄称身难。欲为领袖归时尚，先破工夫耐晓寒。珍重绫罗好花样，不成衣服有谁看。”第二联不堪令依人作嫁者见之。

梁楚生，名德绳，钱塘人。相国文庄公女孙。适德清许周生（宗彦）。阮文达为之传，称为明敏有决断，能识大体，可谓女之有士行者。著有《古春轩诗钞》两卷，后附词一卷。七绝《偶成》云：“袅尽炉香睡未成，玉钗画遍数归程。那堪一夜窗前雨，故作春江风水声。”《吊项王》云：“中宵四面楚歌声，百战山河一旦倾。能使美人先殉难，大王毕竟是多情。”其余佳句如《落叶》云：“贪送孤云归别岫，暂留微雨阁横波。”《夏夜纳凉》云：“上墙花影疏于画，度水萤光澹似星。”《秋日湖上》云：“往日销金留落照，于今铸铁剩荒祠。”《梦中为人题墨秋葵》云：“石凉前夜雨，花澹一痕秋。”

金采兰，长洲戴药砰从母女弟。年甫龆龀，即喜诵唐人小诗，妆台绣榻，时手一编。尤工鍼黹。尝为药砰墨绣准提像一幅，衣褶天成，慈容可掬。因为题赞，施之比邱供养焉。尝春宵坐月，婢请添衣，笑命持去，曰：“尔忍海棠花独受春寒耶？”

虞山金病鹤中年多病，其前室周氏谓曰：“病鹤之病字，上去一点，即无一点病矣。”造语殊隽。《妇人集》称秣陵丁雄飞妻卜氏四香寄雄飞都中书，书中念字，俱少一画。盖念字从人从二，心中去一画，殊见用意也。与此略复相同。周殁，金自署字，常作“病鹤”云。

番禺梁节夫人龚氏，有艳名，善倚声之学。有《长亭怨慢》一阕，文芸阁依韵和之，附刊《云起轩词》中。词云：“甚一片、愁烟梦雨。刚送春归，又催人去。鸥外帆孤，东风吹泪堕南浦。画廊携手，是那日、销魂处。茜雪尚吹香，忍负了、娇红庭宇。延伫。怅柳边初月，又上一痕眉妩。当初已错，忍道是、寻常离绪。念别来、叶叶罗衣，已减了、香尘非故。恁短烛低篷，独自拥衾愁语。”芸阁和词，殊逊其俊逸也。

余辑此编，绝少香艳之作，以吟风弄月，无稗诗教，且易溺志气也。惟钱唐女士平素娴绝句百首，少时即讽诵不去口，不忍割爱。录其八首云：“晓霞如绮照妆楼，出帐春蛾淡欲羞。同此双弯新月影，一经郎画便无愁。”“曾把嫦娥当小名，同衾人好是同庚。从来明月应呼姊，恰早檀郎四月生。”“试浴慵妆倚短阑，隔花吹气胜于兰。碧纱如雪横陈夜，不许移灯近帐看。”“画梁渐见燕将雏，一径萱花小雨濡，阿母书来羞竟读，隔年频问有身无。”“海棠艳上绿阶除，一院秋凉落木初。拾得井栏新叶，自磨香墨乞郎书。”“乍觉春酣暖被池，云鬟半晌枕函欹。梦中忽得销魂句，推醒檀郎索和诗。”“花下帘栊月下楼，十年长拥合欢，枕间细数团圆夜，除却离家总并头。”

如皋冒鹤亭，尝为夫人黄瓯碧作《话荔图》，题者凡百余人。瓯碧自题词，调寄《清平乐》云：“岭南风味，说也消人意。十万妆成云似绮，白玉圆肤纟致纟致。珠儿三五轻盈，怜他不带愁生。何处月明绛树，吹来都是双声。”风致楚楚，恰与题称。

杭县徐仲可前室朱夫人蓉笙，胥山老农砚臣先生淑女也。嗜吟咏。结衤离三其，以瘵疾卒。病革时自毁其稿，仅五律四首曾载《国朝杭郡诗三辑》。如《送春》云：“自惊颜色改，忍见落花飞。”《晓泊和外子》云：“风健添帆力，人喧杂舻声。”《登楼》云：“叶枯霜后紫，花陨雨中黄。”《怀鬯甫大弟》云：“云烟栖暝色，风雨战秋声。”俱可诵也。

仲可先生女公子新华，字彤芬，朱夫人出，年少多才。所作《彤芬室笔记》，多通达语。诗不多作。最工六朝人书，作画亦有悟入处。仲可先生继室何墨君主持教育有年，偶患猩红热症，就医于上海公立医院，新华侍疾惟谨。何夫人愈而新华病传染，竟以不起。闻者多悲之，钦其孝，伤其早慧而不寿也。仲可有《青衫湿遍》词，题为《视次女新华殡所作》云：“闲阶伫立，招魂此际，与酹椒浆。—霎昙花隐见，费人间、几许斜阳。又哀蝉、落叶近昏黄。镇伤心、相对卷ご草，黯秋灯、更断无肠。怕检丛残遗稿，宵分墨泪淋浪。缥缈玉京幽梦，可曾回首，冷月钱塘。我亦西风身世，孤吟倦、两鬓吴霜。叹年来、尘海恨茫茫，愿他生、莫被兰因误，问骖鸾、欲驻何乡。怅望人天永隔，凭谁共话沧桑。”凄怨不忍卒读。又新华同学有陈客者，字愁非，诸暨人。适富家子，不解文翰。意郁郁不乐，捐弃家庭而从事于教育事业。有《哭新华》诗云：“正月匿繁霜，二月花正香。三月鸣，一夕瘗红妆。昨夜量海水，中有鲤鱼双。来自吴淞头，直达剡溪傍。谓是故人书，珍重怀袖藏。归来开缄读，悲痛摧肝肠。竟是一纸讣，中蓄泪三湘。忆昔负笈时，与君共芸窗。君年方就傅，我已二十强。爱君不世资，不觉忘形相。十三论《过秦》，十四赋大江。十五通群学，刻画到羽商。同学百十辈，交口颂。我性实迂痴，人情昧否藏。世路险以戏，河流深且长。谁复别鱼龙，随波为抑扬。多君金石谊，事事我。相处六七年，曾不异炎凉。此情铭肺腑，骨肉岂能偿。一朝饥驱我，飘泊在四方。从此各南北，不得两扶将。明月一千里，鱼雁劳相望。感君琼瑶投，纫之为佩纟襄。陈迹俯仰间，人事诚靡常。君身化异物，我怀泽犹芗。君忍撤手归，堂上有爷娘。怜女若明珠，哭女岂胜创。为天竟何知，下视徒苍苍。哲亦终不相，斯人乃云亡。衔哀殊难申，去去奠灵床。泱泱沧海流，匆匆一苇航。悲摧载中涂，晓星落欃枪。望门心先死，叩关入仓皇。举声请阿母，阿母迎下堂。谓子来何暮，我女先已殇。女当弥留际，念子犹未忘。子为女好友，千里果奔丧。语罢各相际，呜咽泪万行。阿翁忽入谢，避席惊不遑。劳我远道来，辛苦犯星霜。死生交不渝，故人情益彰。使我愚夫妇，感激入心肓。我闻愧难承，收泪谢徨。阿母起先导，招我还由房。牙签千万轴，重叠乱缥缃。蛮花四五幅，纵横字琳琅。徽音忽已远，遗琴犹在囊。素弦竟不调，谁能为更张。物物少颜色，种种徒芬芳。对兹怆心目，泣涕满衣裳。摧颓日欲中，强起辞郎当。勉为好语劝，阿母弗太伤。女本有仙才，吐词自成章。或者玉楼成，被召还仙乡。有女登仙籍，门楣千年光。惟今后死者，挂剑情苍茫。”此诗古节古音，以玉版笺书之，字作瘦金体，绝去纤尘。仲可付之潢池，曾以见示，洵闺阁中不易才也。

武进钱文敏以诗画名，女浣青得其口授。京师休沭之所日绿云书院，昔海宁陈文简居此，王横云尚书所署。其东有焉，曰古青，文敏拜御赐之诗而名之也。庄虚庵为文敏甥，管韫山尊人与文敏有连，皆尝馆邸弟；文敏弟竹初偕犹子味菽数省视文敏；文敏为浣青相攸，得水济崔曼亭，虚庵之姑子也，既就婚，文敏留不遣去。此五人者，相得甚欢。或斗险韵、策旧事为笑乐。庭有老桑，近百余年物，绿阴蔚蔚一亩，视其景移屋角，则文敏退朝，竞就质疑，及举所得请甲乙以为常。曼亭名龙见，侨寓阳湖；浣青名孟钿，唱随风雅。洪稚存序浣青诗，所谓“以峰青江上之篇，配枫落吴江之咏”也。竹初序其集，亦推奖备至。有云：“不图今日之大家，乃有我家之小阮。恨非男子，未能称汝麒麟；便号夫人，亦足佳吾子弟。”浣青随官楚北，与方芷斋夫人齐名一时。三子幼而能诗。竹初题词，有“郎种甘棠儿视草，修来福命胜梅花”之句，为世艳美。浣青《月华清中秋》词云：“碧海流辉，琼楼倒影，珠帘一片初卷。河汉迢遥，冷浸广寒宫殿。瑶天迥云静无声，金镜满、月明谁看。闲ツ。想南楼旧事，风光何限。回首天涯梦断。正塞雁行归，玉箫声远。病怯秋风，霜信早催纨扇。问昔日、几曲阑干，可还记、倚阑人面。缱绻。只天边娥月，多情常伴。”盖回首前尘，不无今昔之感矣。

浣青诗高挹群言，飞空结响，有太白搔首问青天之想。《送素溪姊》云：“折柳复折柳，长枝更短枝。方追旧欢乐，又伤新别离。新别离，长相思。相思泪滴金屈卮，明朝有酒难同持。回首红颜能几日，可怜蕉萃秦川客。敞车羸马为谁劳，纸阁芦帘归亦得。”《骊山高》云：“骊山高复高，落日霾荒台。西风吹白道，下见幽宫开。黄金作天地，日月为金垒。银海长不乾，人膏灿无灰。飞蚕三十箔，一一红玫瑰。知埋几皓齿，何论万象哀。可怜闭衰草，贵贱同委骸。虽令地成市，难买青阳回，宝玉不在土，死增皮骨灾。徒闻海上仙，霞举游蓬莱。”《燕燕吟》云：“燕燕复燕燕，将雏画梁畔。衔来柳絮泥，飞入梨花院。花落春泥空，蟪蛄悲秋风。暄凉一转瞬，小劫沧桑中。他时舞馆烧红烛，今日颓垣垂蔓绿。逝水不可回，春晖去难续。真有雍门哀，岂独西州哭。白杨风起乌夜啼，燕子还来觅华屋。”《和竹初叔父寄怀》云：“东山丝竹黯生尘，回首吾家最怆神。归燕巢空翻似客，啼乌枝冷只余身。情如疏柳春难挽，愁共寒潮夜亦频。陌上看来花溅泪，者番怕见物华新。”断句如《秋夜》云：“近山秋思早，临水晚凉多。”《中秋月》云：“天上初圆夜，人间欲别时。”《积雨》云：“鸣叶少完树，打窗凄一灯。”《对月》云：“何处高楼人尽望，谁家遥夜酒初醒。”《闻笛》云：“江乡莫便愁肠断，更有天涯独倚楼。”大抵浣青诗怆怀今昔，托兴风华，读书既富，命意尤超。读书富，故言皆有物；命意超，故句必惊人。毗陵闺秀，不得不推为独冠一时也。

长兴王豫（敬所）一字立夫，为姚薏田姊婿。骨相臞臞，与薏田同岁，才相埒，皆贫不克自赡其生。锐意著书，徵文献。雍正壬子，全谢山将赴秋试，前一夕，敬所与谈张尚书冰槎集中考证，火尽取闱中桦烛焚之。鸡三号，童仆尽起，席间镫火尚荧然。敬所乃曰：“吾过矣。子得无入闱而困耶？”不慎择交，遭奇祸，逮系西曹者五年。故孱瘦，神魂魄力，不足以当大难。家贫，锒铛就道，一无所资。配姚世鉴，字金心，薏田姊也。于十七史皆能背诵。亦能诗，尝有“梅花香里待春耕”之句。壬子六月，以望夫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