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秋芙中年学佛，霭卿携妾同居，不免略有参商。小星替月，亦才人所不免，如张船山虎邱寓楼之事可证也。霭卿戊申秋月有寄秋芙七古一首，低首妆台，情事可想。诗云：“乾萤冷贴屏风死，秋逼兰缸落花紫。满床风雨不成眠，有人剪烛中宵起。风雨秋凉玉簟知，镜台钗股最相思。伤心独忆闺中妇，应是残灯拥髻时。髻影飘萧同卧病，中间两接红鲂信。病热曾云甘蔗良，惺忪或藉浮瓜镇。夜半传闻还织素，锦诗渐满回文数。可怜玉臂岂禁寒，连波只悔从前错。从前听雨芙蓉室，同衾忆汝初来日。才见何郎卺合双，便疑司马心非一。鸿庑牛衣感最深，春衣典后况无金。六年费汝金钗力，买得萧郎薄幸心。薄幸明知难自避，脱舆未免参人议。或有珠期浦口还，何曾剑忍微时弃。端赖鸳鸯壶内语，流狂尚为鲰生恕。无端乞我卖薪钱，明朝便决归宁去。去日青荷初卷叶，罗衣曾记箱中叠。一年容易到秋风，渡江又阻归来楫。我似齐纨易弃捐，怀中冷暖仗人怜。名争蜗角难言胜，命比蚕纟俞岂久坚。莫谓机丝曾有故，蛾眉无力能持护。门前但看合欢花，也须各有归根树。树犹如此我何堪，近信无由绮阁探。拥到兰衾应忆我，半窗残梦雨声参。雨声入夜生惆怅，两家红烛昏罗帐。一例悲秋各自听，梦魂来去芭蕉上。芭蕉叶大近前楹，枕上秋天不肯明。明日谢家堂下过，入门预想绣鞋声。”

汤卿谋尝云：“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读绡山女子贺双卿诗，正不能不为沦落不偶佳人哭也。双卿世业农，生有宿慧，闻书声即喜笑。十余岁习女红异巧。其舅为塾师，邻其室听之，悉暗记。以女红易诗词诵习之。学校┈，点画端妍，能于桂一叶写《心经》。雍正十年，年十八，嫁周姓农家子，其姑乳媪也。夫长双卿十余岁，看时宪书，强记月大小字耳。双卿力操井臼，遂病疟。医者曰：“疟有八，是惟食与暑。方暑逼爨火，汗大出叹不止，其患甚受风；或怒食郁不解，更强食。夙有疟母痰滞，今乃大滋。欲速已，法宜舒其郁，安之勿使忧也。”双卿体弱性柔，能忍事，即甚闷，色常怡然。一日舂谷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泛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拭血毕炊。双卿于是抒臼俯地而叹曰：“天乎！愿双卿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世后为佳人者，无为我双卿为也。”作诗九章，以胭脂写于帕上。诗曰：“未许焚修闭小庵，冰心无皱似澄潭。泥迟枉怪饥时燕，茧薄谁怜病后蚕。”“今年膏雨断秋云，为补新租又典裙。留得护郎轻絮暖，妾心如蜜敢嫌君。”“编纫麻鞋线几重，采樵明日上西峰。乍寒一夜风偏急，莫向郎吹尽向侬。”“冷厨烟泾障低房，爨昼梧桐谢凤凰。野菜自挑寒欲洗，菊花虽痛奈何霜。”“命如蝉叶愧轻绡，旧与怜娥一样娇。阿母见兄还认否，苦黄生面喜红消。”“浸透春酸一点心，病中疏梦易消沉。铙钗已卖酬方药，自削杨枝照水簪。”“四屏山影远如台，郎负寒薪下几回。归后劝郎晨晏起，日高私禁外人催。”“家鸡双宿笑栖鸾，比翼齐肩并紫冠。灯暗结花光变绿，灶棱堪倚胜阑干。”“妾住衡门傍彩楼，夜香吹下隔帘愁。袖开落尽秋红句，衰草残阳梦远游。”殷霞村诗云：“一枝艳逗新丛，昨夜深红又浅红。零落芳心休自怨，荡花原自养花风。”史震林谓诗意温柔敦厚，诵之者逐臣可不怨君，放子可不怨亲，弃妇可不怨夫。读双卿诗，亦当作如是观。

双卿爱菊，植野菊于破盂，舂爨皆对之。为菊花词，调寄《二郎神》词曰：“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幸，撇你黄昏静后。月冷阑干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一日饷黍迟，夫怒，挥锄拟之。双卿归，为词一首，调寄《孤鸾》。词曰：“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摺恨边、继丝双损。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算一生凄楚也拚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东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暮时左携帚，右挟畚，自场归，见孤雁哀鸣投墟中宿焉，乃西向伫立而望。其姑自后叱之，堕畚于地。双卿素胆小易惊，久疾益瘦损，闻暗响即怔忡不宁，姑以此特苦之。乃为《孤雁》词，调寄《惜黄花慢》。词曰：“碧尽遥天，但暮霞散绮，碎翦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纵好，宁是姻缘。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粱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断肠可是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

双卿写诗词，以叶不以纸，以粉不以墨。叶易败，粉无胶易脱，不欲存手迹也。尝以芍药叶粉书《浣溪纱》词云：“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登时。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又以玉簪叶粉书《望江南》云：“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鹏。幽恨莫重提。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又尝剪芦叶三寸，粉书与其舅曰：“人皆以儿为薄命，儿命原非薄也。红楼淑女，绿窗丽人，沦没深闺者，世间不少。忆夜无欢，向春难哭，桃红遽夭，竹翠长贫，岂不期人歌哭哉。多逢忌讳，鲜遘揄扬，耿彼明珠，于黑水。夫怨鸟遗音，衰蓬振色，犹得漱骚人之隽齿，镂仙客之灵函，况贵本淑兰，顾贱同粪壤乎？诵菊花歌、雁词者，无不谓双卿怨。双卿无德，诚不能无怨；怨而不忍厌其夫，双卿可自信也。”病疟久不愈，乃为《咏疟》词云：“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药难医花证。最忙时、那得工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乾清泪，冤煞蛾眉不省。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近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山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恁早，只恐东风未肯。”调寄《薄幸郎》，亦以芦叶书之。叹曰：“诚不如化作彩云飞也。”

张琼娘，武进段玉函室。玉函自号怀芳子，刻小印曰“情痴”，与琼娘诗词相唱和。家甚贫，琼娘勤女红，夜常不眠，坐幼儿于侧，亲授之书。玉函游数月不返，归则携空橐，琼娘笑相慰，未尝言有无也。庭宇浅隘，避邑徙乡，玉函出则终日扃户，稚子独嬉戏庭下，拾花弄草，啼笑声罕闻。自题其轩曰“怜影”。著《怜影轩诗集》。慰玉函曰：“君游幸毋念我，但见人诗词及自题咏者，必写之以归。探囊中得佳句，胜黄金也。”玉函自横山唤渡，过樊川，闻姑恶声。入破庵，无僧，累砖坐佛龛前，俯首枕双膝听之。天且晚，题诗龛壁而去。姑恶者，野鸟也，色纯黑，似鸦而小，长颈短尾，足高，巢水旁密间，三月末始鸣。俗言此鸟不孝妇所化，天使乏食，哀鸣见血，乃得曲坛、水虫食之。鸣常彻夜，烟雨中声尤惨也。诗云：“樊川林外一溪烟，姑恶新声最可怜。客里任他春自去，阴晴休问落花天。”琼娘和云：“池塘春草淡生烟，瘦影如君两自怜。残日半轮回望处，粉红云色玉蓝天。”

烈女王氏，凤阳定远人。诸生伦炳女。少失父母，鞠于祖母，及笄字陈槐。槐肄业国学，病卒。女闻不哭神伤，越数日自缢，时年十九矣。平生有至性，痛父母早亡，事祖母婉约孝谨。女工余暇，喜读书，勉兄弟于学。偶有所作，不示人也。死后家人得遗稿数章，辑而录之，名曰《芝堂焚余》。芝堂其所居室也。犹记其咏梅花两句“林间傲骨须珍重，不到寒时不肯香”，可想见其志节。又有《送姊》诗云：“欲别频携手，斯时倍怆神。那堪堂上坐，只有白头人。（谓祖母。）捧杖孙俱弱，承欢我亦贫。相违才咫尺，早晚莫辞频。”一气清空如话，真所谓才节双清矣。

闺秀倪仁吉，义乌人。手种方竹数十竿，甚爱之。莱阳董樵，高士也，游婺郡，倪重其人，斫方竹一枝为杖赠之。善写山水，尤工篇什。其《宫意图》诗云：“怨入苍梧斑竹枝，潇湘渺渺水云思。听来记得华清夜，疏雨银缸独坐时。”

童筠，山阴人，游毛检讨奇龄之门。工诗文。幼聘姑女田玉蛾。未婚而童以事北上，田送之诗曰：“钱塘相送远，过此是杭州。月柞舂乡梦，霜砧捣客愁。渡头千树老，江上一帆秋。无限临歧意，东西水自流。”后童竟不归，而田以夭亡。

毗陵董玉苍妻吴文璧（永和），以贞节闻。所著《苔窗集》，著语清新。有语诸女伴句云：“莫讶随行步每迟，难将愁绪诉心知。比来欲识侬怀抱，试看芭蕉未展时。”吴江潘稼堂为作传。

平乐太守佟钅英妻赵恭人，早寡，依公兄铉侨居天津。鞠子成进士。生平作诗最富，不轻示人，而绝无脂粉之态。《祭灶》诗云：“再拜东厨司命神，聊将清水饯行尊。年年破屋多尘土，须恕夫亡子幼人。”《题边塞图》云：“黄沙漠漠迥无垠，万古关河不度春。今见画图肠欲断，可知当日戍边人。”二绝为世传诵。所居日残梦楼，因号残梦主人。

佟，字蔗村，自号空谷山人。家世贵显，不乐仕进。侨居天津尹儿湾，以诗酒自娱。有妾亦能诗，蔗村筑楼居之，名曰艳雪。宛平查莲坡遭炊臼之痛，同人和悼亡诗甚多，惟艳雪七绝一首，用意最为新异。其结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开封许渭符（佩璜）之太夫人，钱塘徐清献公旭龄女也，名德音。熟精《文选》，流览满家，老年犹日阅书一寸。断句云：“旅思摇风铎，归心纵壑鱼。”又“潮来初拍岸，云起忽遮楼。”皆佳。

尝读郑板桥《虞美人》词“撩他花下去围棋，故意推他敌让他欺”，以为情景独绝。海盐陈若兰（端麟）著《闺词》百首，中有一首云：“垂柳依依绿影生，芰荷亭馆设楸枰。局中弹出纵横势，笑问檀郎若个赢。”聊可与郑词印证。

若兰诗集，有《绿窗闲咏》一帙。《闺词》多佳句，更录数首于下：“春闺三月养吴蚕，南陌攀桑满竹篮。为避行人回步急，不知髻上堕牙簪。”“女伴相邀织绮罗，纤纤素手弄金梭。晚来寻取红牙尺，较得工夫若个多。”“闺中喜作道家妆，云锦裁成绿羽裳。学戴新冠簪日月，侍儿齐绾髻双双。”“一自檀郎赴玉京，残灯挑尽泪盈盈。黄昏又值芭蕉雨，不管愁人滴到明。”陈其年所谓“如此吟咏，去花蕊夫人何远”者也。

查莲坡有别业在曲周，庭前海棠，每于十月间雪中盛开。津门闺秀许雪棠过时不嫁，雅善诗文，赋诗曰：“移从香国种无双，几见凌寒志不降。日映轻红娇带泪，风扶弱质笑临窗。朱门旧许宜春睡，冷院新看伴玉缸。却恨社公无好句，空教十月渡寒江。”汪西颢《津门杂诗》云：“不栉书生不画眉，传来艳绝海棠诗。若教玉秤称才子，压到楼头旧婉儿。”指雪棠也。

堵霞，字绮斋，吾邑堵庭女，吴元音室。自号蓉湖女士。庭官山东历城县，绮斋幼时随侍署中，故其《满江红忆昔》词云：“历署风光，惜少小、未知领略。还记得、堂名三到，含烟颜阁。早起教调鹦鹉粒，夜阑戏挽秋千索。想依稀、曾也学哦吟，浑忘却。消昼永，闲庭鹤。惊晓梦，山城柝。遥望著、插天岱岭，露浓烟薄。仙迹晴崖窥彩凤，幻形片石藏城郭。忆明湖、十里芰荷香，今何若。”绮斋词即以含烟阁名。诗亦清隽韶秀，高出晚唐。画法宋人，深造徐熙没骨化境。冒巢民（辟疆）尝跋其诗集云：“从来闺秀，擅名文苑，莫著于曹大家之续史，卓文君之《白头吟》，苏氏织锦，谢女咏絮，艳不胜书。若兼有绘事，则王李木石，赵管竹兰，洵足千古矣。得之目睹，则余少时所见寒山赵灵均之配文端容、江上周仲容之女周淑禧、海虞葛介龛年伯之如夫人李是庵，咸精书画。当日视为得未曾有，有亦未易得也。沧桑后，会稽之王玉映、虞山之许冰绡、金阊之芷仙吴（后法号佛眉）、醉李之羽生周（更名性道人），竟以书画行世。忆四十年前，余闺中得秦淮董姬小宛，放手作古押衙者，为虞山先生。故与柳夫人最匿。又合肥先生之徐夫人，与姬至戚齐名。故诗画坛坫，改称女邾莒。嗣吴周二才女，乃以失偶涉江觅缘，后遂缁衣托钵，咸栖水绘，与小姬吴湘逸、吴门姬人蔡女萝、金晓珠后先读书课画，最为二十年不可再得之盛事。今俱瘗玉黄土；梁香阁上，书画复成灰烬，止存一珠萧槭焚砚，不复拈笔墨矣。昨夏忽有蓉湖元音吴子，过访临邛。相如令配，不待琴挑；梁鸿德妻，同来庑下。出《含烟阁诗》读之，始知坦腹名门，为进士伊令堵公女，又为余年友濂生之从女孙。其诗之雕锼景物，陶冶性情，大雅体裁，迥非闺阁。至写生入微，全是徐熙晚年没骨妙境。每染一笺扇，辄令蜂蝶攒簇，花鸟深愁。视昔日之追金沥粉者，翻为增塑；乃旅况凄寒，冬春忽度，冫食冰嚼檗，共对斋厨，花屿竹炉，不离药裹，习而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元音伉俪，可谓固穷真隐矣。愧余一世，谬作原尝，今年逼八十，范叔一寒至此，颜公乞米无从，我方扣门拙言辞，君诵穷仗友生则何益也。爰命跋诗，遂详今昔，并志深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