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五六、光绪戊戌春，公度以病解湖南按察使任。三月，以三品京堂候补充出使日本大臣。由帝特简，三诏敦促，有“无论行抵何处，著张之洞、陈宝箴传令，瓒程迅速来京”之谕。然公度以久病，未能遽就道。到上海，病益亟，乃乞归。奉旨俞允。八月政变作，或奏康、梁尚匿公度处，盖因其藏匿日本使馆而误传也。有旨命两江总督查看，上海道蔡和甫张大其事，派兵二百名围守，捧枪鹄立，若临大敌。然公度所居，本上海道公所，且当时康已在香港矣。公度《己亥杂诗》所云“案头英荡门前戟，岂有覆庾冰”者，即指此。使事极工切。时寓沪西人，不知为所犯何事，惧公度蹈不测，有日夜逾垣，效黄衫客之所为者，卒被逐退。（全丈松岑为余言。）时袁昶方在总理衙门行走，为密言于枢部，力为剖白，且谓万不可再事钧求，致成党祸。会外人亦以为请，遂得旨放归。缇骑绕公度室者凡两日云。

五七、公度七古《度辽将军歌》为集中压卷之作，余前已举之。案“度辽将军”之印，系苏州徐翰卿（熙）得之于吴硕处，以献吴大征。大澂大喜，以为万里封侯兆也，遂慷慨请缨出关，而不知此印实昌硕所伪铸也。（蒋丈志范为余言。）大澂于光绪十一年赴吉，与俄国使臣会勘边界俄旧占黑顶子地，往返商榷，卒归于我，为立界以清疆域争，以图们江出口之地，作中俄公共海口。议虽未行，而从此中国船出入图们江者，可不复向俄官领照。乃立铜柱于中俄交界处，自书大篆，勒铭其上曰：“疆域有表国有维，此柱可立不可移。”是亦清史常之勋绩矣。公度《度辽将军歌》中所云“铜住铭功白马盟”，盖即指此。古层冰笺曰：“光绪辛巳间，吴大澂为延吉荒务督办时，尝奉命会勘中、俄、韩国界。至丁亥，复与珲春副都统依克唐阿与俄使特派员巴拉诺夫，会同勘明图们江界址，立有界碑十处。碑文用‘华夏金汤固，河由带砺长’十字”云云。古氏此笺，以界碑当铜柱，大误。甚矣笺诗之不易也。古氏《黄公度先生诗笺》三卷，谬陋处至多，余《人境庐诗草笺注》十一卷，皆纠正之矣。

五八、同治初，慈禧后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诛载垣、端华、肃顺三人。肃顺有治才，专朝柄，延揽文士，如王壬秋、高百足，皆其门客。咸丰十年七月，英法联军入寇，肃顺方以协办大学士兼步军统须，与载垣、端华同劝帝举木兰秋之典，巡幸热河。十一年秋七月，帝病大渐，召载垣等受遗诏，立皇太子。帝崩，肃顺护送梓宫回京，而慈禧挟少帝间道旋跸，载垣、瑞华扈从，至京而三人皆伏诛。薛福成《记咸丰季年载垣、端华、肃顺之伏诛》一文中，记此事至详，传者谓肃顺平时曾劝咸丰帝诛慈禧，以绝后患，帝韪之而未行。故慈禧恨肃顺深，非杀之不足以泄愤也。至于肃顺政绩，亦有足多者。薛氏之文，但暴其恶，全没其功，非信史矣。归安杨见山（岘）《迟鸿轩诗集》中有《长白山》乐府一首，为端华、肃顺而作，扬抑处较惬人意。其誉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革命为“中兴功”，自是出于反动立场。诗曰：“高高长白山，其上与天连。不知何星宿，谪降自何年？二十羽林郎，三十贰司农。四十授亚相，亻暴直何舂容。阿兄执金吾，尊于淮南王。毒她翼而飞，势欲吞太阳。相君宅潭潭，潭潭谁敢窥？前门列千戟，后门屯万脂。金银与珠玉，狼借白玉墀，尚书前报谒，伛偻而次且。阍者久伸起，名纸传进迟。谓当明更来，相君方围棋。九卿候白事，过午颇徂饥。相君徐传语，且各归所司。九卿默无声，临去颜忸怩。相君有密启，至尊领其颐。外人不得闻，惟有阿兄知。至尊小不怿，中使绸绎来。趣召相君来，数语天颜开。相君小不怿，中使绸绎来。不如阿兄来，数语春风胎。尚书称门下，拜跽自通名。九卿伏道旁，门下之门生。其余外节镇，与仆隶弟兄。权位之所熏，生死在启齿。目沐至尊生，夕触相君死。是时海水飞。东南血战始。军书急于火，昔昔数眠起。明诏不暇答，全凭相君旨。相君才矜隆，天下待料理。蛇豕亻占我郡，城郭弃如毁。至尊问相君，相君但曰唯。犬羊薄我郊，距京不尺咫。相君骑马出，出国门逝矣。峨峨铁桂冠，白简奉当胸。一一讦发之，上叫天九重。九重抑何近，有耳耳不聋，严谴一纸下，番儿银铛汹。阿兄顾相君，我奚负至尊？至尊竟负我，我死冤载盆。相君顾阿兄，咄汝大蠢愚。假令我言售，宁遽身首殊。先取阿兄至，毕命三尺绳。相君磔西市，血肉饱鸢鹰。相君宅潭潭，官印横斜封。向者不敢窥，今者扌蹇蒿蓬。金银与珠玉，籍没无零畸。秽不入尚方，绐赐边庭儿。达官走相避，怕累汗被。二十羽林郎，三十贰司农。四个授亚相，亻暴直何舂容。阿兄执金吾，尊于淮南王。何物翼而飞？乃欲吞太阳。太阳烧口热，于何不受创。行路长叹息，慎勿相君如。得势锦上花，失势釜底鱼。君子恶下流，众恶皆归焉。当其据宠时，宁乏一节贤。南阳《出师表》，忮者十百千。盈邦集大议，一鸣百尧颠。犹恃相君能，只手为转圜。伟此中兴功，名已绘凌烟。旷恩独不蒙，巨奸实欺天。欺人尚速戾，欺天戾谁前？爰书一朝定，九鼎妥不偏。请看长白山，佳气仍青<干谷>。”此诗学古乐府《孔雀东南飞》，可与王州《袁江流》乐府抗手。

五九、舅祖翁松弹，自戊戌放归后，即闭门不出。初居西门外锦峰别墅，有依绿草堂、延爽山房诸胜。余十五、六岁时，读书于此，今则其地已易何姓矣。公居此不久，嫌近城市，移居白鸽峰。时往相见者，余姑丈俞孝廉金门（钟銮），亦即公之甥也。公有时入城，访我祖母于隐仙街老屋。布衣芒履，曳杖步行。路人或识之者，则遥指曰：此翁相国也。人谓公荐举南海，有“才胜臣十倍”之语。实不尽然。政变以前，金门姑丈在京师，公即诫以不可近南海，谓其心术不正。此事姑丈亲为予言之。外间所传，不免捕风捉影。今公《日记》俱在，可覆按也。公于诗非专门，然清隽无俗韵，风恪转高于南皮。七绝最妙，多兴萧寥之作，略诠于此。《出宿一台回首黯然》云：“风帆一片傍山行，滚滚长江泻不平。传语蛟龙莫作怪，老天惯听怒涛声。”感群小之相厄，郁怒之声，如在纸上。《叠前韵题陈章侯博古碑刻本》云：“披发行吟楚大夫，不堪羸病耍奴。箧中图书捐都尽，卖到《长江万里图》。”《题载文节画扇》云：“愈涩愈生笔愈灵，当年妙语我曾聆。可怜十月江南景，一角残山分外青。”《题蒋文肃画花卉卷》云：“矮纸曾题字数行，旁人怪我语苍凉。湖山自是幽人福，漫与前贤并较量。（戊戌二月得公画卷，与此适同。余诗有‘荣枯开落原无定，才了官书己白头’之句。迨四月放归，若为之兆云。”）《临吴渔山真迹》云：“二百年来有后生，庙堂拜疏乞归耕。尖风凉雨秋如此，谁识挑灯作画情？”《临倪文正画》二绝句云：“要典焚残士路清，一篇党论太分明。相公煞费推挤力，破帽骑驴了此生。”“逐客偏蒙诏语温，论兵筹饷已无门。萧寥数笔云林画，中有忧时血泪痕。”明担当和尚句云：“不待西风摇落尽，笔尖动处有秋声。”似为松禅咏。凄楚之音，不堪卒读。荆公、玉局，共怀抱于千载之上尔。

六○、松禅七律，余最喜其“尖风冷月无边相，瘦竹孤花未易才”一联，可括近贤诗境。

六一、蒋丈志范（元庆）言平生所接海内名流健谈者四人，一为沈乙庵，一为江叔海，一为费屺怀，一为我家伯父念劬公使。乙庵不修边幅，衣眼垢腻满积，对客且谈且涕唾，清言娓娓，终日不倦，真名土风流也。其学术自群经、诸史、道藏、佛典、边徼、地理、诗词、杂艺，无一不造精微，以性不好名，不自表衤暴，世但知其为书家、为诗人而已。然即以诗论，亦属第一流，晚清名家，无能驾其上者。近人林庚白作诗话，乃譬之为“鸠盘荼故为搔头弄姿”云云，是真所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也。

六二、《海藏楼诗》，时有涉及梅花者，大半感金月梅而发。金月梅者，一坤伶，海藏曾狎之，月梅乞委身焉。海藏以在仕途，不愿纳优伶为妾，致干清议，且又无力作金屋之藏，乃坚辞之。月梅则斥罗绮，服荆布，矢与海藏同甘苦，乃赁庑同妻焉。月梅虽力事撙节，然夙昔习于奢靡，海藏不能给，月梅终不言去。既而海藏终与之绝。其绝之也，实爱之深也。月梅之女名少梅，亦成名菊部。或曰实海藏所生，则莫可征信矣。

六三、慈禧当国时，李莲英与荣禄、刚毅，谀媚弄权，蠹政败国。朝野上下，敢怒而不敢言。其能伸正义以相弹劾，寒奸雄之胆者，我乡沈北山编修“三凶”一疏是也。北山为前江苏清乡督办沈同午之叔，初名棣，字诵棠，号北山。十五补弟子员。光绪癸巳，应试北闱，更名鹏。明年成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土，散馆授编修。戊戌政变以后，常恨荣、刚、李三人横互市朝，势焰炙手，于是有“三凶”之疏，是岁光绪己亥也。清制编修不得迳上书，请掌院代奏。掌院徐桐不许，跪请者再，至流涕，竟却之。北山志不遂，回至天津，将折稿投载《国闻报》。此疏一出，直声震天下。同乡京官皆惧祸，（翁氏一门尤甚。）劝北山南归。未一月，传旨革职，并下府监。逮捕时，北山方筵饮戚家，会捕至，伪传某令言谈密事。北山知事发，轩轩大笑，从容整衣而行。下狱后狂歌赋诗，或蘸墨书擘窠大字。万国公法，国事把可以任他国保护。各国公使闻之，倩人转达，请予保护。北山瞠目答曰：中国人安借外国人之保护耶？挥之去。此与谭嗣同等被逮时却某公使保护一事，如出一辙，见中国未尝无人也。后联军入寇时，两宫西狩，荣禄随行。时樊增祥为荣幕客，乡人有与增祥交善者，其转求于荣。荣求之于太后，太后意未决。乡人乃请两江总督刘坤一专折上奏求释，荣再求之，北山乃得放归。居北郭家祠，历三寒暑。先是，北山连捷南宫，就婚郡小费氏，大族也。（费念慈之女）结缡后，其夫人不安于室，悦一优伶，竟偕逃。至是北山国难家忧，交迫于胸，而狂疾作矣。宣统己西秋七月，殁于族兄濂家。《三凶》之疏，洋洋万言，盖由北山授意，而张丈隐（鸿）为之润色以成者也。（此事外人不知，隐丈规为余言之。）北山既殁，邑人徐虹隐（兆玮）编修集义山诗以哭之，几十首，天衣无缝，北山得此为不死矣。诗曰：“不死翻相误，如君事者稀。脱身离虎口，含泪坐鸳机。早岁乖投刺，无家与寄衣。江间风暂定，迢递送斜晖。”“沈约只能瘦，安仁复悼亡。别离真不那，名誉底相伤？宫掖方为蛊，仙票发近狂。女萝闭山鬼，幽室竟伥伥。”“万古山空碧，寒松实挺生。那修直谏草，安有大横庚？鹤怨朝还望，猿哀梦易惊。湘波无限泪，几欲是吞声。”“远别长于死，殷忧动即来。深知狱吏贵，非独路人哀。客鬓行如此，山樽亦可开。心知两愁绝，惟有冷于灰。”“玉辇望南斗，何尝忘叫阍。中台终恶直，九折幸回轩。俗态虽多累，幽芳谁与论？却将波浪眼，一洒问乾坤。”“薄俗谁其激？天生名品高。哀同庾开府，赋续楚《离骚》。长养三清境，摩挲七宝刀。悲哉堕世网，一为戒波涛。”“不见嫦娥影，芙蓉湖上头。歌成犹未唱，恨久欲难收。中道分宫征，华筵惨去留。良宵一寸艳，回照下帏羞。”“系滞喧人望，端忧复至今。朝争屈原草，杵冷女Ч砧。拯溺休规步，耽书或类淫。欲陈劳者曲，遥妒已先深。”“彼美回清镜，无谁荐直言。即时贤路辟，实有谏书存。寇盗缠三辅，星河堕故园。从诗得何报，来别败兰荪。”“浩荡天池路，谁其敢射鲸？空间迁贾谊，始悔用庞萌。辽鹤迷苍壑，湘兰怨紫茎。平生有游旧，眉细最分明。”

六四、清季有为诗咏刚毅者云：“帝降为王舜禹惊，皋陶（读作桃）屡唤不应声。将才新得黄天霸，奸党能除翁叔平。一字谁能争瘦死？万民可惜不耶生。功名鼎盛黄巾起，师弟师兄保大清。”兹为之注，庶后有考焉。首句者，谓刚在枢廷，言及尧，必曰“尧王”。舅祖翁文恭公闻之，冷嘲之曰：三皂五帝，人所共知，子良不必及之。刚时尚不悟，归询诸幕友，乃恍然，而深恨之。次语谓刚在刑部大堂，尝与司官谈，每云：仆自刑部出身，诸君固可效法，即尧王、舜王时有皋陶（桃）者，亦可为诸君师。众皆匿笑而退，以其读“陶”为“桃”也。三语人谓刚曾于太后前力保龙殿扬为将才，且云此人叫为奴才之黄天霸。退朝，荣禄调之曰：原来子良是一配角儿。因《施公案》诸戏，皆以黄天霸为正角，施不全为配角也。四句谓与文恭深仇，目为奸党，虽以帝师，竟受管束。五句谓刚读“瘐死”为“瘦死”，六句读“聊生”为“耶生”，皆当筵对客语也。七、六两语谓庚子拳变，刚亦祸首之一也。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余故详著之。未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否耳？

六五、文恭舅祖于殁前一月时，其鸽峰丙舍，有一楼，公常所起居也。一日，忽告其仆曰：汝往楼上，视吾所常坐之倚上，有一人，非释非道，兀坐不动，何也？仆视之，无所见，覆告无人。公遂携仆视之，曰：此人现在，汝辈何不见之？后隔数日，疾作，病中犹时时指点其人仍在云。临终时，忽命仆烹茶进客，云有二客来，其实无有也。仆姑如命，取茶置桌上。公怒曰：桌上有二灯笼，汝等何置茶于灯侧乎？叱易之。未几而卒。公临终绝句云：“六十年来事，凄凉到盖棺。不将两行泪，轻为汝曹弹。”凄楚之音，不忍卒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