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四四、近时吴下诗人，金松岑（天羽）独为巨擘，才调纵横，自不易及。海藏以“无所不能、无所不敢”许之，恰如其分。《天放楼》一集，杰构至多。如《田家新乐府》、《红苹曲》、《都踊歌》、《登仙谣》、《金阊行》、《嵩山高》、《题梅芬抚剑图》、《黄山歌》、《虫天新乐府》等，皆必传之作。松岑好山水游，其纪游之诗，大抵自明远、嘉州、长吉、义山诸家得力而来，而以太白、昌黎之气势御之，于近代则颇濡染于何子贞、袁爽秋二家。如《七星岩亦名何岩》、《于潜道小望天目山出云作歌》、《黄山歌》、《云水洞》篇俱夺胎于《东洲草堂》、《渐西村人》两集，明眼人自能辨之。其他大量庐山、长城、黄山、普陀、蜀滇游诗，皆奇境独辟。

四五、铅山胡朝梁，学诗于陈散原，治宋诗，浸淫于宛陵、后山之间。京师所居庐，四壁尽张海内名贤诗翰，号曰“诗庐”。所著《诗庐诗草》，瘦硬隽深，精气内敛。惟洪声广局，集中少见，近人学宋之通病也。兹录其《岁暮杂诗》数首：“黄犬汝何来？毋亦为饥驱？瘦骨托馋吻，首尾才尺余。灶妪鞭逐之，忍痛声呜呜。无已听其饿，饿不出庖厨。邻家小花犬，短鼻气象粗。遣童抱送来，举室争迎呼。喜新益薄故，有食不得俱。黄犬当门卧，终日腹空虚。花大饱食去，曾不少恋余。物情不可测，爱憎空纷如。”又云：“方春买鸡雏，千钱可十数。扑簌地上行，雄雌相奔赴。彼雄啼声低，英气固已具。无何毛羽丰，渐复壮音吐。时时有割烹，忄官々无恐怖。所余犹四雌，入室烦儿驱。客来具鸡黍，忽乃代以惊。临食知为绐，颇用责仆妪。曰有卵可探，窠必日再顾。主翁岂于此，而不加宠遇？闻言还自责，诚不知世务。雁以能鸣生，庄生得其趣。”又云：“证父未为直，誉儿宁非妄。吾家之长男，要为天所贶。一频九死，五岁称俊壮。始能举跬步，约略名物状。毁齿诵书篇，十九能无忘。口受亻去卢文，清婉鸟弄吭。每效黉舍儿，出入杂歌唱。客来小垂手，既去巧相况。政赖慰眼前，时复加膝上。公卿亦等闲，愚鲁殊不妨。儿其记吾言，吾不视儿诳。”又云：“丈夫爱少子，无乃甚妇人？人间更何物？夺此天伦亲。阿华我娇儿，堕地才三年。顽硕十倍兄，慧利亦过焉。腾腾气食牛，汹汹力追<兔>。生与北人习，吐语逼清辰。学得卖浆翁，高呼欺四邻。终朝啼声稀，有时间怒嗔。背人偷书诵，往往绝其编。又好翻墨池，拭之以衣巾。一岁犯此数，戒律徒虚申。母彳复巧为辞，谓可传青檀。吾家无长物，相守惟一贫。守贫在守拙，早慧宁儿贤。”又云：“举俗循汉腊，粗记甲子某。南街买果栗，北市沽鱼酒。东家报礼先，西邻投赠厚。纤悉丰啬间，斟酌施与受。兹事政非易，付幸有妇。我但拥书坐，兀兀当窗牖。冷眼看仆妪，奔凑恐失后。欢笑翻倍常，酒食恣饱取。苟活我正同，攘攘端为口。”俱生动可喜。

四六、阅吴江柳无忌所编《苏曼殊诗集》一过。曼殊工画善诗，通英法文字，名满海内外，章太炎屡推重之。然其诗除“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寒禽衰草伴愁颜，驻马垂杨望雪山。远远孤飞天际鹤，云峰珠海几时还？”一、二绝句，及“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断句外，多皮傅定庵靡靡之音。

四七、曼殊和尚诗，余向嫌其妖冶，然佳处亦不可没。七绝佳句如“袈裟点点疑樱办，半是脂痕半泪痕。”“轻风细雨红泥寺，不见僧归见燕归。”“逢君别有伤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皆风神绝世，柳亚子所称“却扇一顾，倾城无色”者是也。

四八、阅贵池刘逊甫（慎诒）《龙慧堂诗》，山山谷入杜韩，坚苍蕴藉，句法时时近散原。兹录其不似散原者。《暮春偕陶寿民游破山寺》二首云：“寺以双幢古，山仍曲径通。潭清松影定，殿午磬声空。劫火诗篇在，微尘佛性同。暂便人外赏，无意问青红。”“山气暖万绿，松阴人意寒。似关苍鹤唳，都作白龙蟠。云絮吹祠壁，风笙过石栏。老僧不管客，借榻数来看。”此逊甫就吾虞榷厘时所作也，颇静穆，不似他作之郁怒。《养菊叹》云：“所亲贻我菊十丛，远道飞挟青筠笼。亟加膏沐去束缚，横陈髹儿揩吟瞳。银狸拳手拥雪砌，绿凤么尾搴云穹。或如斑翅或蟹爪，（皆菊名）环而娱我态不同。客告养花宜有术，入盆以后天无功。粪泥古盎时燥润，露晨雨晦侦蛾虫。闭置阴房气不泄，亦戒久著晴廊烘。而予性疏忘冷暖，何能细碎为花佣。古称爱菊柴桑翁，放之篱下香蒙茸。不闻护视有如此，矫糅毋乃乖真衷。语犹未既客大笑，谓予执著非融通。陶翁于花意有，卯金盗位思黄农。读书亦不求甚解，无弦但抚七尺桐。今人视菊供近玩，非以奇兴追冥踪。譬诸造家始俭陋，子弟后出雅步工。瑜珥兰芽喜文饰，姆师爱护宜坛宫。世趋逸乐花亦尔，久失野性安房栊。盍讠番菊谱辨品种，愿花长好将子从。辩不胜客姑与饮，如如香色还真空。汲泉荐佛为花寿，花如有命甘霜风。”学韩而笔意稍粗纵。《洲局早起》句云：“残月蝇声动窗纸，开门野绿湿难干。人间初气今方得，物外冥踪晓更寒。”写晓景绝工。

四九、吾虞近百年诗人，沈石友（汝瑾）先生当为第一流。先生为余母从兄，少苦钝质，一日读《庄子》，心忽开，以后淹贯群籍。学诗寝馈于杜者三十年，乃上溯汉魏，下逮宋元，自玻╉廓，收束于半山、后山。晚岁爱读《离骚》、《国风》，变化精深，而学成矣。其诗归安杨藐翁称为“英绝领袖”，山阳徐遁翁则曰“飞仙剑侠”，翁文恭公谓其笔端有金刚杵。所著《鸣坚白斋诗存》十二卷，殁后，其至友吴昌硕刊之。先生有句云：“三千界尽伤心地，五百年无入眼诗。”其高自位置有如此。先生古诗功候深沉，气骨高古，短篇尤妙。兹举其真挚者。《食蟹》云：“稻熟蟹正肥，黄白脂满匡。夜膳恣大嚼，金爪夸潭塘。寸心触旧事，若蟹投沸汤。十一龄九月，母病入膏肓。煮蟹看我食，矮几移近床。谓儿须饱啖，母寿已不长。今宵见儿食，后食见难常。当时尚憨跳，有如蟹无肠。母言犹在耳，忽忽须鬓苍。持螯倏念及，恍在阿母旁。怆恻难下咽，风烛摇秋堂。”《儿啼行》云：“雄鸡未鸣星在天，儿啼一声惊我眠。推枕欲起止儿啼，语未出口心惨凄。儿无母，啼亦宜。西家小儿红锦衣，笑言哑哑坐母怀，否泰天地同一孩。待儿长大有家室，阿耶伤心发将白，泪垂到晓秋衾湿。”俱工于白描。《春草（时全陵成严）》云：“经霜根尚活，渐渐绿东风。欲占三江路，全迷六代宫。高低随地势，生死任天工。安得同萧艾，齐收药笼中？”《蛛》云：“晚晴高结纲，蚊蚋正喧喧。望里群蜚小，中央独坐尊。飘摇避风雨，笼络度晨昏。只恐饥鸟集，躯微不足吞。”皆借物讽刺时事之作，耐人寻味。七言律多老硬清劲，气骨有余而韵味不足。《中秋夜感赋》云：“衣沾残雨桂花阴，失侣愁看绕树禽，儿女更添多病累，江山常负远游心。已无人月同圆望，只办乾坤独立吟。记得十年前旧事，碧天如水听调琴。”此悼亡之作，芬芳悱恻，亦难得矣。七绝如《新秋读吴稼翁先生遗诗戏效其体》云：“后户临河易得鱼，薄醪粗饭乐闲居。敲门声怕催租吏，却是故人来借书。”“今日全消用世心，推窗卧看白云岑。孤吟自笑无人和，多买秋虫放绿阴。”《过徐士旧居》云：“无多花本尽摧残，苔绿荒池水亦乾，试问墙阴手栽竹，被人斫作晾衣竿。”“书堂易主浑忘姓，嫁妾生儿已合婚。多少悲凉身后事，更无人说独销魂。”皆饶意味。

五○、有清一代诗人，工七律者殆无过牧斋。牧斋近体芬芳悱恻，神矣圣矣，义山复生，无以加之。世因鄙薄其人，并及其诗，不知牧斋志事亦何可轻议。综其一生，身受党祸，名列贰臣，然其苦心忍志，退藏晦密，诗文中隐约可见。当甲申之变，牧斋已六十三岁。明年弘光亡。又明年正月为清礼部诗郎，至五月引疾归，其为清官仅五月耳。如果输心虏廷，热中富贵，则星如洪承畴辈，握大权，猎高位矣。况郑成功为牧斋门下士，海外消息，时通往来。时白茆江口，交通便捷，牧斋以外家颐氏之产，置红豆山庄，迹啸咏，人不措意，实则密使往来，传达消息，招募志士，调达军食，东南海上，恃为枢钥。六十五岁丙戌，江阴黄毓祺自舟山起师，牧斋使河东君至海上稿师。《秋兴》诗所云：“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击欢悲。乍传南国长驰日，正是西窗对局时。”盖指此事。仁武伯姚志卓兵败图再起，牧斋助以资，《秋兴》诗注“姚神武先装五百罗汉，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者是也。明年丁亥，六十六岁，黄毓祺海上遇风，师船漂没，堕海救起，敝衣乞食而返，变姓名，避于泰州僧舍，为凤阳巡抚陈之龙所擒。牧斋因曾宿毓祺于家，且许助资招兵，三月晦日，遂被逮下江宁狱。河东君冒死从行，倾家营救，狱乃解。至六十八岁己丑，牧斋寓书桂林，上陈三局。瞿式耜以此书上奏，谓“谦益身在虏中，不忘本朝，忠驱义感，溢于楮墨之间”云云。然则牧斋志节，历久不渝，委曲求全，固不计一时之毁誉也。当时吕用晦、黄太冲、归玄恭、邓起西、吴孟举及松江嘉定诸遗老，皆志节坚贞，若稍异趣，必至割席，何肯往来亲昵，如家人兄弟然乎？牧斋诗云：“先祖岂知王氏腊，胡儿不解汉家春。”“南渡衣冠非故国，西湖烟水是清流。”言为心声，固不容伪为也。乾隆朝，深宫枢廷，必有窥见牧斋心事者，乃相与污辱之，使其耿耿孤忠，不传于后，吾乡金丈叔远（鹤冲）近为《牧斋年谱》，采辑遗闻，发扬隐痛，诚快事也。

五一、梅村《清凉山赞佛诗》，相传为顺治妃董鄂氏而作。或谓董鄂妃即冒巢民之姬人董小宛。然考清世祖入主燕京，年甫七龄；平定南疆，在顺治二年，年未及冠，而是时小宛年已近三十，断无以半老徐襄入充后宫之理。但世祖出家一事，流俗相承，言之凿凿，未必全无所因，特董鄂妃决非董小宛耳。牧斋《秋兴》云：“辫发胡姬学裹头，朝歌夜猎不知秋。可怜青冢孤魂恨，也是幽兰一烬愁。”盖亦咏此事也。屈翁山《大都宫词》云：“佳丽征南国，中官锦字宣。紫宫双凤入，秘殿百花然。卓女方新寡，冯妃是小怜。更闻乔补阙，愁断绿珠篇。”末二句似亦与此有关。惟卓女新寡，与小宛传说不合，岂指豫王福晋刘三秀乎？

五二、梅村作《圆圆曲》在吴三桂败灭前十年，故诗中未陈死。圆圆之死，传间异词。刘健《庭间录》谓清兵入南时，沅已先卒。番禺叶衍兰《秦淮八艳图咏圆圆小传》及钱塘陈文述《题赐卿后圆圆曲》七绝十首自注，则云清兵平云南，圆圆投莲花池死，即葬池旁寺中。孔龙章《金莲庵陈圆圆遗像诗册跋》则云清兵平滇时，圆圆实从玉林禅师在宏觉寺祝发，法名寂静，号玉庵。其葬地，叶衍兰、陈文述则云在莲花池旁，黎讷三《圣庵访陈圆圆遗像记》则云在昙花寺侧。盖易代之际，讳莫如深，其详不可得而考矣。阮赐卿《后圆圆曲》未见，近人剑川周中甫（锺岳）亦有此曲，其末段云：“昭武既亡军亦溃，昆明饮马多胡骑。吴宫籍没入官家，宠妾多归沙吒利。独有圆圆早见几，黄纟入道似玄机。未闻花蕊随王衍，又向唐宫舞绿衣。当日青楼奇女子，传名半为依名士。圆圆夫婿是侯王，倾国倾城著青史。往事沧桑三百年，可怜紫玉已成烟。昙花一现莲花落，苦踏蘼芜认墓田。”悱恻绵邈，居然悔村矣。

五三、张南皮诗与常熟字，各有千秋。二公办香，同属东坡，惜晚节与人家国事耳。南皮诗晚年尤工，其本事读者或未尽知，今略笺一二于此。《李文正故宅》云：“独乐园中花药荒，思贤重上读书堂。谁编元初年事？且喜诸郎尚有康。”按末句当指石曾而言。《故府》云：“秋梧故府剩荒烟，豪士销沈赋一篇。荆棘满城怜不了，厉人无暇替王怜。”按当指端邸诸人而言。《崇效寺观牡丹》绝句云：一夜狂风国艳残，东皇应是护持难。不堪重读元舆赋，如咽如悲只自看。”用唐文宗事影射德宗，使事可谓工切。《元稹》云：“贾谊多言绛灌伤，旧勋新进敢衡量。最怜轻薄元才子，操纵英雄绿野堂。”此诗为翟鸿机而言。

五四、南皮与常熟不相能，诗中屡见之，闻起因于殿斌末得第一人之故。（为仲渊夺去）南皮《误尽》四首，皆刺常熟而作。第二首云：“淮哗蜀乱毁藩篱，已是弓藏磬尽时。德寿才催临《禊帖》，阜陵又赏选唐诗。”此首刺常熟以颜字苏诗敦德宗也。第四首云：“兵食无筹治本疏，秀才酌古谕系吴。朱辛部爱龙川好，北固楼头一酒徒。”此首刺常熟用张季直诸人也，

五五、晚清诗人，黄公度最通达外事。光绪丙申冬，奉命使英。英政府以其为新加坡总领事时，有一事与英政府相左，至是赫德以赃污事谗之，遂改派使德。德人时方谋我胶州，惮公度来折其机牙，乃称英所拒绝之人，德亦不要。总理衙门屡与交涉无效，公度使德事遂罢。株守京师，情殊抑郁。《和沈子培同年韵》云：“荡荡门开翼不飞，九天为正有天知。鸩媒绝我言何巧，猿臂封侯数本蹄。缥缈三山信徐市，横纵六里听张仪。云中指点回车路，且任东风马耳吹。”《游仙词仍用沈乙庵韵》云：“玉宇扬麈海尽飞，丁宁无遣世人知，误移紫凤图难补，欲探青鸾足又蹄。恶水叠经鬼罗刹，散仙犹讠羽汉官仪。《思归送远》天风曲，遥听红墙玉笛吹。”皆感此事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