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六六、曾于一抄本明野史后，见纪事一则，不知为何人。其中事迹，当系目击，故录之：“清顺治十一年甲午正月，海船数百，溯流而上。十三日，抵镇江，泊金山。明大帅张明振、刘孔昭及史某也。二十日，明振等白衣方巾登山，从者五百人，寺僧募化，明振曰：大兵到此，秋毫不扰，得福多矣，尚思化乎？僧曰：此明山也。（明本作‘名’，以音同，借明作名。）明振助米十石，盐十担。书簿云：张某到此，大兵不得侵扰，徘徊半日乃下。次日纱帧、青袍、角带，复登山，向东南遥祭孝陵，泣下г襟。设蘸三日，题诗金山曰：‘十年横海一孤臣，佳气锺山望里真。鹑首义旗方出楚，燕云羽檄已通闽。王师桴鼓心肝噎，父老壶浆涕泪亲。南望孝陵兵缟素，会看大纛捣龙津。’前云：‘予以接济秦藩，帅泊金山，遥拜孝陵，有感而赋。’后云：‘甲午年孟春月，定西侯张明振同诚意伯题并书。’越二日掠辎重东下，二十三日上午，余以候试江阴，因诣北门，遥望见旌旗蔽江而上。彼此炮声霹雳，人人有惧色。四月初五，海艘千数，复上镇江，焚小闸，至仪真，索盐商金，弗与，遂焚六百艘而去。明振还师海岛，群帅谓彼无功，明振疽发背而死。或曰，明振素称闽中名将，所居地名十坡，故号‘十坡张’。初起义后，与郑成功合。”

六七、明季阎尔梅，徐州沛县人。《赠惟一僧》诗云：“不谓人间有此僧，说来遗事最难听。胡笳搅破桑干水，天寿山尘隔祖陵。”又《题胡尘图》云：“十三陵上白云沉，樵满山桥牧满林。哭得几声归去早，历亭西郭听胡琴。”极沈郁之致。

六八、清未有为新体艳诗者，颇有意趣，人境庐之流亚也。其词曰：“挂起百叶窗，窗外月如水。月下倚欢肩，泥读新闻纸。”“饮欢加非茶，忘却调牛乳。牛乳如欢甜，加非似侬苦。”“欢才人不如，几日通寄。为问蟹行书，可有鸳鸯字？”

六九、林庚白作诗话，诋谟沈寐叟，而力尊梁星海（鼎芬），以美女拟之。星海于诗，故自不恶，而其人则可议。其夫人与文廷式暧昧事，人皆知之矣。光绪壬午、癸未间，星海与康长素交至深，星海赠长素诗云：“牛女星文夜放光，樵山云气郁苍苍。九流混混谁真派？万木森森一草堂。但有群伦尊北海，更无三顾起南阳。芰衣兰佩夫君笑，蕉萃行吟太自伤。”诗凡三首，此其一也。其所以尊长素者至矣，及戊戌政变，长素得罪出亡，星海乃取文悌参劾之折，汇刊布市，覆雨翻云，已为识者齿冷。清社既屋，星海谒长素母墓，已西复辟，两人又沆瀣一气，可谓颜之厚矣。星海在张文襄幕府时，文襄每日所读何书，星海每次以龙洋十元贿文襄侍者，刺探以告之，则亦取某书熟读。至文襄处，文襄若询及书中事，星海应答如流。文襄则大惊，以为博雅不可及，而不知其袭和坤之故智也。（相传和┞入宫，身佩荷囊，中满贮金豆，以络遗太监。大监以乾隆一举一动告之者，予以金豆一粒。）星海诗最为文襄所击节者，为《花工阁诗题词》二绝句，文襄尝书扇以赠人。兹录之：“正是斜阳欲落时，不成一事鬓如丝。文章无用从飘泊，惆怅花王数首诗。”“青豆房中意想深，酒醒抚剑更沉吟。谁知一摘芙蓉泪，已入才人异代心。”

七○、影后胡蝶，粤之南海人。其父曾任职京奉铁路，职累迁。蝶幼侍父任所，旋其父任粤盐务，罢职侨沪，因以家焉。蝶始入友联公司，演《秋扇怨》一片，是为蝶于影界发轫之始。嗣入天一公司，演《梁祝痛史》等片，名渐盛。后入明星公司，艺益进，名益盛，乃有“影后”之称矣。蝶初在友联，与林雪怀相识，订白首盟。后卒悔盟，论者少之。倭扰东北之秋，蝶方在北平，韵事流传遍海内外，盖傅彩云后，一人而已，虽然，彩云以纤手操纵夷獠，斡旋和议，衡量功罪，固未可同日而语矣。蝶于电影之外，并擅舞台剧，每于影片开映之际，粉墨登场以助兴。癸酉冬，在首都南京大戏院演剧，或警以书，并附一弹，亦云险矣。余友杨无恙有《胡蝶》一诗云：“胡蝶飞来剑气销，后庭玉树可怜宵。富平金弹虚抛尽，犹昵春灯抱舞腰。”使事可谓精当。余谓天生尤物，代不数人，陈圆圆后有傅彩云，傅彩云后又有此豸。圆圆、彩云，得梅村、樊山之笔而名益炽；如蝶者，固不可不加以渲染也。癸酉冬暮，屏居无聊，因作《胡蝶曲》以寄兴。事本传闻，或难征信，苟有失实，余固不任其咎焉。后又作《后胡蝶曲》，（咏其与戴笠事。）亦然。

七一、近人论浪漫诗人，争称苏曼珠。曼殊尚浮浅，不足道。若吾邑黄摩西，则不愧近代浪漫诗人之魁首矢。摩西身世，金丈松岑著《苏州五奇人传》，所述已详，然亦行误者。金丈叔远（鹤冲）曩在东吴大学，与摩西为同事，且同乡，交尤契。上告余曰：《中国文学史》一书，非摩西—人之作，属于古代者，出摩西手，汉以后则他人所续也。摩西性极懒，作字尤谲诡，类虫书鸟篆，人不能识。《文学史》一书当时逐日编纂，用为校十讲义。往往午后需用，而午前尚未编就，则衔烟筒，起腹稿，口授金丈，代为笔录。录就后，略—过目，无误漏，则缮写员持去付印矣。摩西生前所作诗词之多，不数日便成一小册，辄为朋好持去。殁后遗稿散佚。其《摩西词》一册，系手定者，张丈隐（鸿）已为排印行世。隐丈尚藏有摩西诗集，名《石陶黎烟室诗》，凡十数册，以付叔远。东吴大学教授凌景贤君来虞，由萧蜕庵绍介，录副本以去，云将刊印而未就。凌君副本旋失去，丁丑之乱，全家被火，原稿亦失。摩西乡人夏素民搜辑其遗诗成帙，叔远又为补十四首。稿本藏常熟文物管理委员会。其子别有藏本，曾函告余，尚未

七二、民国以来，有一诗史中绝好资料，余久欲以长庆体写之而未就。兹先述其事于此：“小凤仙”者，杭州驻防旗人世。吾邑曾孟朴官浙时，其夫人以二十金得之，时年十二岁矣。始意孟朴蓄之，待其长而藏之金屋。不意性情桀傲，孟朴知非樊笼中物，乃归之其母，其母亦名妓也，乃挈之往上海。惟限于曾氏之约，不能倚门。乃至北京，既树艳帜，香誉借甚。蔡松坡一见赏之，非贮之金屋不可，乃孟朴介绍。讵风仙殊不愿，拒绝孟朴；一面告松坡，言我二人不可以孟朴作煤妁。于是与松坡别租一屋同居，而花丛仍托足焉，侑酒征歌，依然故我。松坡颔之，遂如约。实则孟朴居间，挟其身券，必不能自由至此也。后松坡出亡，送至日本。松坡殁，凤仙并未下一泪云。张丈隐为余言如此。丈与孟朴总角交，其言皆可信。凤仙事何足道，然写凤仙，即可渲染松坡也。

七三、肃顺事，余于前论杨见山诗中曾及之，而犹有未尽。肃顺雄才大略，在晚清满人中不可多得。以谋叛伏诛，乃慈禧一面之词，未足置信。肃顺府中，人才亦盛，如王闿运、高心夔、盛康、徐昌绪、龙湛霖、黄锡焘。尹耕云、刘熙载等皆是。使肃顺不死，则慈禧决不能擅权，国事大有可为。海军之费，决不至作颐和园之用，而后此甲午、庚子之役皆可免，清社亦何至于亡。肃顺死而此局全变矣。曾国藩出于肃顺拔擢，同治中，曾破金陵。若遵咸丰手诏，本议封王。而满廷卒自食其言，仅封以侯。曾此后亦深自韬晦，惟恐祸之及身。所以然者何？盖满廷终以其为肃党而忌之耳，清廷不可不亡，肃顺不得不死，是皆天也。肃顺赐第，在扇子湖，即京西海淀。高心夔《陶堂志微录》中有《城西》二首，即为肃顺而作。诗曰：“连云列戟羽林郎，苑树依然夕照苍。一狩北园盛车马，再寻东阁杳冠裳。氵兰苦污生前佩，炷麝能升死后香。赫赫爰书铸史，天门折翼梦荒唐。”“宠冠亲贤料遽衰，致身胡取亟登危。将军清静归淳酒，公子声华误绣丝，坊乐入筵天庆节，殿材营第水衡司。十年风义亏忠告，江海堙流此泪垂。”“天门”七字。明为肃顺辨诬。风义之笃，有足多也。

七四、曾见一笔记，载云：“清世祖章皇帝，素喜禅学，常与西山一老僧相善，时召入宫。一日问僧曰：吾欲出家，何如？僧合掌曰：陛下即佛也。佛以出世救众，陛下以入世救万民，功德一也。何必弃万乘之尊，而学一瓶一钵之枯禅乎？后一日，老僧在山中，忽出寺。临行，谓其弟子曰：明午有一伟男子来求剃度者，可告以师已出。并留言云：此事万不可作，惟劝早归而已。弟子诺之。次日，果有一人来，云将削发，因以师言告。其人愤愤而去。次日，章皇帝遂相传驾崩，其实则出宫不知所往也。于南书房御几上，有素爱之水晶界尺下，留一朱谕云：‘朕自入关来，见汉人之声明文物，深愧不如。朕有隐慝，不可对人。惟有削发空门，求我佛忏悔而已。诸王大臣，可即择汉人之贤者立之，勿传于吾子，是所望也。勿以联为念。’后遂不知踪迹。圣祖曾屡次奉太后至五台山，实欲访其遗迹也。西山有天台山者，上有肉身坐化之一僧，名曰魔王。端坐，首斜俯，躯体伟然，旁有二石球。相传魔王在山时，于山顶有大石二，宽阔二丈余。每日蹴之使落，则以手举之至峰顶；又蹴，则又举之。二石日久圆滑成球，迄今犹正峰顶。可望见身旁二石球，以记遗迹也。细考之，当即章皇当时实隐于此，得道而卒。唯号曰魔王，则不知何意耳。”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云：“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财洞，末得夸迎銮。”《集览》注引《晋书天文志》云：“房四星，为明堂，天子布政之宫。”盖谓帝座未移，弓剑虚閟，既遁迹五台，佛法平等，固未得称迎銮也。近人钱塘张盂劬（尔田）先生力辨此说之不然，其言曰：“据《史记天官书》，房星法主车驾，乘兴未驾而玉棺遽降，洞岂未号迎銮，山岂曾传驻跸，尚得谓袈裟新换、弓剑虚埋耶？”又引宋均注《诗纬汜历枢》云：“房既近心，为明堂，又为天府，又六驷也。是房实有明堂布政之称，但非本谊，本谊则仍以主车驾为正训。”其说甚辨。然诗人用典，异于考据家之云云，固不必尽用本训也。况《赞佛诗》末首，词旨尤明显，岂得尽目为鸿都道土之谈乎？余后又博考群书，知顺治虽有出家之念，而实是驾崩，张先生之说固自不诬。

七五、清制，貂铛不得预朝政，且不得出禁城。慈禧太后临朝时，颇任用寺人安得海，即世所谓“小安子”者也。宠贵胜王公，后至山东，为丁文诚公所斩，薛庸庵文集中记之详矣。嗣后有印刘者，权势相埒，然颇自敛迹，不敢恣肆。其卒也，太后赐经四十九坛，可谓荣矣，虽亲王之贵无有也。印刘卒而李莲英起，内皆呼之为李总管，俗咸呼为“皮小李”者也。闻李幼时，曾为皮匠，故云。尝语人曰：我他日首须未知何如，遑问身家？然慈脊之隆，朝中无匹。李妹亦夤缘入宫，醇邸、庆邸，皆假以词色。如张南皮、袁项城，皆与问馈，声势炙手可热。荣相在政府时，尤极意逢迎，故慈眷诸相中，于荣最优也。吾邑孙希盂（景贤），有《宁寿宫词》，咏莲英事，可称诗史。希孟为张丈隐门人，诗学玉溪，得其神理。如此人而不得四十，人共惜之。其诗云：“章皇当日入关初，腰县弧矢定坤兴。一代龙兴徵秘史，众生鱼烂奉文书。庙谋宏连威尺咫，特铸金牌葆史。犹恐宫邻后代忘，欲知殷鉴前朝是。貂铛不得位诸卿，狗监那教越禁城。四星黯淡无颜色，只为中央帝座明。诏语森严布方册，甲令相传年二百。总稽七政握璇玑，安镇九州类磐石。从来天命惯无常，涓涓祸水本荒唐。热河一哭宫车晚，留得山婴问上皇。百官拜表纷言事，白帏早定临朝制。抱帝初知国步难，正衙不废廷臣议。寿山佳气郁葱葱，罢讲楼船水战功。胡天后劫换前劫，桑水新宫胜旧宫。盘蛇栊鸟三百丈，天家富贵真无两。电火齐悬日月灯，云阶新结珍珠网。避暑宸游赌水嬉，深宫行乐少人知。乌药含香贡罗斛，鸱巾奏技舞句丽。长秋一去梦恍惚，谁奉金蓖司玉拂？老佛螺鬟添几丝？小臣蚁命轻一发。车谁复擅专房？莲貌依稀似六郎。描取江南时样髻，携来试改内家妆。绣衣贵宠嗟无比，诙谐能博慈颜喜。人生难得是无愁，天下兴亡如敝屣。宝镜盘龙四面开，官家侵晓问安回。莲叶偷看鱼戏乐，杨花飞入燕窠来。中山家世婵娟子，城南小吏何足齿。原执狮环奉至尊，宁寿宫十宣凤纸，咳珠唾玉弄乾坤，歌翻连臂啄王孙。高官竞逐千金价，小妹还承再顾恩。鹤发老泪盈掬，铁册犹存谁能读？看取汉家土一А，未抵晋人书千轴。（曾于海王村书肆，获见内府秘藏，皆宫监窃出，求价亦不奢也。）寝殿晨昏侍从余，翻云覆雨天欷嘘。史馆但颁时政记，谏垣那有匿名书。鸾台凤阁傅刀敕，徵兵谋起清君侧。王枉遣募英豪，何进空成误家国。金吾厅事一朝开，森沉兵幕生风哀。衣带似闻新旨下，罘崽已劫软舆来。含桃颜色飞蓬首，毁容暗乞慈恩救。岂有浮云蔽日兄，愿填清露答天后。官家孝思作民伦，早日难忘调护恩，重请临朝施紫帐，忍今执法议黄门。鱼龙变幻如游戏，两宫谣涿真无忌。阁门婴{羽是}问妖祥，园林虫迹成文字。城西ピ赫门如云，豪贵纷交歧路轮。座中宾客谁第一？气概终推同姓人。（谓李来中。）兰盟重叠称兄弟，走谒王侯惊倒屣。长缨请得缚天骄，吞刀吐火寻常技。九重宵旰启皇衷，诏为昆夷讲武功。枉习阵图作鹅鹳，可怜军士化犭爰虫。北门管钥宵传警，鸡筹催起犀环醒。阿监先奔花萼楼，贵妃已堕燕支井。苍黄车骑出重城，愁听铃声杂雨声。五台山上丹檀坐，七宝鞭前草木兵。龙蟠虎踞窜狐兔，夫容镜槛归无路。山鸟惊呼帝奈何，波臣欲劝公无渡。麻鞋踏破豆田荒，金床玉几梦旁皇。行在辟风兼辟雨，去程愁露复愁霜。秦关四扇萦清渭，如过稠桑泪相对。水自东流人自西，安得迎侬归大内。明年哀痛诏回銮，正是黄河十月寒。卤簿闲闻征百燎，属车重见拥千官。园陵冷落山川改，旧时金碗今何在？已判灵沼化灰尘，又见花楼赌锦彩。重楼新起仿只洹，残砖剩瓦出仪銮。搜到大都宫殿簿，灵光更在翠微间。似闻昨日瑶池寿，后庭酒肉有余臭。侏儒饱死臣朔饥，南台诏复宫钱旧。鹅笼书客醉梦余，水天话旧每唏嘘。原头几失上林鹿，市中曾换昆池鱼。甘泉玉树多枯槁，惟有李花颜色好。青龙本是可怜虫，赤凤原如同命鸟。刑余自古有英雄，索隐能存史笔公。亡秦却是赵公子，未许陈王第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