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瓠室诗话

丁济人（廷洧），予内弟也，为从叔岳拙儒先生（遇尧）冢嗣。性倜傥，年十三能留客，颇似孔融。近年从余学诗，遭乱游蜀，有《移居》绝句云：“飘蓬又去汉升祠，（成都西郭有黄忠祠。）来傍牛栏借一枝。悄悄心情谁似我，黄昏鹤唳独归时。”善写蜀中古迹，可谓不负远游矣。

吾邑金友石（尧阶），贫而耽诗，训徒自给，每见古籍，典衣购之，其笃好如此。录其警句：“断桥流水岸，残堞夕阳山”，“连日东风连夜雨，朝来帘外嫩寒多”，“黄莺坐久日将暝，乱向白云深处飞”。

南通徐贯恂明经（銮），一字澹庐，范肯堂先生门人也，嗜学好古，娴辞章，能书画。宣统初年，例授知县，未仕。共和后，为人牵率，一出为部曹。旋归隐，自放于山水间。君笃爱俦类，与余交尤挚。既遭兵燹，家业凌替，过迹于沪。抑郁患项疡卒，时己卯寒食也，年五十三。录其《大沽口》云：“京尘骄挟火云飞，逃暑人从渤海归。七十二沽微雨过，一丝凉意到征衣。”《无锡纪游三首》《惠山》云：“北塘箫管画船开，一路湖桑夹柳栽。泉水自清人自浊，更无苏蔡斗茶来。”《皇甫墩》云：“何物黄婆烦一墩，（皇甫，俗呼为黄婆。）无争无让水浑浑。此游仿佛温乡梦，重叩鸥波舫外门。”《漆湖》云：“东风吹雨欲成烟，吞吐当胸气万千。七十二峰看不足，隔湖唤取打鱼船。”《西湖杂咏》《一线天》云：“飞来云数峰，漏补天一线。学佛二十年，今才见佛面。”《九溪十八涧》云：“山近茶成市，溪回石作桥。水声清可听，休挂许由瓢。”《甲戌二月廿二日江靖舟中》云：“淞水碧无情，今朝例不晴。别饶行客味，江上过清明。”诸作皆有别趣。断句《过郁葆青昧园》云：“苍苍郁木洞，隐隐法华台。”（自注：郁木洞在玉笥山南，乃萧子云隐处。见《云笈七签》。）尤典雅。予赋诗挽之，惜君枉死。吾乡有冶父山，周遭二十余里，中产异草，善愈人疾。疡医黄占亭采药熬膏，治愈患颈疽数人。惜千里暌隔，君为西医割治所误也。冶山灵草见余所撰《冶父山志》中。

予戚宛醒吾处士（时澍），尝有句云：“闲看落花飞过溪”，余叹曰佳句也。因仿赵倚楼之例，呼为“宛过溪”。其长子鸣韶，字凤仪，乃余门人，能诗，有父风。《游冶父山》句云：“云归万壑暝，风响五湖秋。”五湖者，谓庐江之黄陂、沙湖、白湖、排子、馒翅也。

里人陈百（一克超），与予不同族，年甫逾冠。有《访友不遇》句云：“虚室静无人，但有燕来去。”殊秀逸。

刘慰春（梅）乃诗人东屏上舍（震）之季子，年四十二。与余初相见，出示《过宣化长城》七律。余爱其“峰头月挂秦时镜，谷口人耕汉将营。”二语悲壮，可为穷兵黩武者警。

予戚章哲骞秀才（人树），年垂古稀，遭逢离乱，性情淡定，困守家园。有己卯春寄余一绝，则喜园中牡丹盛开之作也。诗云：“车粼粼杂马萧萧，二月罡风起怒潮。花好只须看半放，鼠姑生日是花朝。”写邑里景况如绘。

介弟梦芙茂才（人镜）亦以诗鸣，五绝尤擅长。《秋郊晚眺》云：“万壑风萧森，千崖石倡仄。遥指前溪中，一帆挂秋色。”《雪后怀聂星五黄溪》云：“寒月照空庭，积雪无人扫。何当驾扁舟，访戴山阴道。”丁丑春余归里，重至公园茗话，赋诗见赠云：“点点苔生石上衣，觅葵燕麦恣苗肥。荒芜渐觉无人到，只有闲云野鹤飞。”君近游蜀归，言荔支产瞿塘山中。又言通江、太平等县皆产银耳，生于深山古木上，质厚气清，能补益人。

姚生质人（实）乃吾邑进士绍泉司马（继勉）曾孙、月斋明经（起益）之孙，少孤，恪守祖庭训，至于成立。余于丙子春归里，始识之。爱其绮岁诗笔清拔，导以涂径，质人遂孳孳不懈。近岁跋涉关河，诗学益进。录其《晓发马当》云：“棹发鸡鸣夜未央，波心孤月影微黄。此行如有江神助，一剪春帆过马当。”《过武昌》云：“江流绕郭布帆飞，杨柳千条绿尚微。正是春风好时节，笋香鱼美不须归。”《到衡阳》云：“道旁官柳拂清霜，郭外寒山一桁黄。乱眼西风残照里，又随征雁到衡阳。”《宿安江》（黔阳县境）云：“路入黔阳上百盘，人随飞鸟度重峦。难忘一宿安江客，山店灯昏夜气寒。”《沅江晚眺》云：“澄江如练秋光夕，斜阳点点渔帆白。一双翠鸟忽飞来，冲破烟痕下沙碛。”五言断句如“新秋俄已至，树色顿全非”，“流水得闲意，春云无定踪”，“诵来浑似旧，敲处转生疑”，“黄叶作秋雨，空山生暮寒”，“地临三楚尽，山入百蛮多”，“池蛙噤不语，园鹊驯相依”，“怪树当门立，幽禽裂竹啼”。又：“云来树忽低”五字及“鸟就树阴凉”，“槐荫入门凉”，两押“凉”字，均妙。七言断句，如：“四野农歌田祖德，一天云暗海王祠。”《奇怀伯鲁黔中》云：“三年感旧兼师友，万里投荒半死生。”《湘黔道上》云：“度岭篮舆轻似鸟，临溪板屋小于巢。”诸作渐近自然，是能传衣钵者。

吴生伯鲁（常焘）善桐城古文，亦耽诗。有《怀姚质人》云：“樽酒园林相识初，清词细字雪霜如。眼中此调知应少，乱后他乡见更疏。力学惟诗多自得，游心于古亦非虚。烟蓑雨笠归来是，待及春风共荷锄。”颔联佳，可谓情文兼至。余尝介绍伯鲁师事袁覆庵部郎，学为古文。覆庵极称其所作气充词健，为诸门人之冠。为改文一本，乱中邮寄，竟致失去，殊可惜也。

合肥李骏僧（家煌）乃健父部郎（国松）冢嗣，为贵池诗人刘龙慧之甥。尝从学诗，宗法韩孟。有《癸亥六月十五夜孥舟吴门盘溪，侍舅氏纳凉南荡，泛舟荷丛而归》绝句云“清凉地证鼻功德，昼夜时凭花合开。水静心平湖月满，更无人语有风来。”按，《无量寿经》，西方以莲花开合为一昼夜。昔君年少，长斋奉佛，笃学崇文，人所难者。今李氏诗人惟晓耘、尊季及君三人而已。

戊寅三月十五日，冒鹤亭借李拔可墨巢（园中多悬伊墨卿太守墨迹，因以为名）为巢民徵君作生日，兼以自寿。（鹤亭与巢民先生同日生。）是日，各省交游书画家、诗词家、文家到者四十余人，予亦预焉。各有赠作，以李园主人诗最翔实，兹录之。诗云：“平生好为园，独乐非所性。今宵果何幸，得此朋友盛。朴翁寿无极，疚叟（鹤亭一号疚斋）真后劲。适怀同物感，遣孑殆有命。暂宽陆沉忧，为子以地庆。丹青纷传观，（有巢民先生小象。）举座皆起敬。月轮换花影，酒半一时正。虽悭红裙欢，要速白战令。吾园非水绘，气类或不病。但恨不能杯，敢请子为政。”沪渎自丁丑秋兵燹后，百事寂寥，今得此盛会，虽山肴野蔌，犹令人想见水绘余风也。

袁伯夔丁丑春读《冶父山志》，因忆舅氏唐翁七古一篇，中有云：“当时吾舅客六安，历淝舒霍到潜川。冶父山下暂居住，朔风打窗斗酒寒。”又云：“此乃吾舅少年事。”末云：“四十七年如顷刻，不堪回首泪纵横。”按，唐翁字子中，湘潭人。客庐江时乃光绪十六年庚寅也。此则可补入《山志》中。

衡阳萧屋泉居士（俊贤），善绘山水花卉。宣统庚戌相遇白门，今三十年矣。前岁重遇于沪，谈往慨然。君因绘《秋柳斜阳图》便面为赠，且作元人语，自署其端曰：“冷清清地落照，剩一树柳弯腰。”逼真秦淮景物词语，殆谓予衰老尚存也。今又三年，彼此皆健在。君小余一岁，而画名益高。近见谭瓶斋题其《风雪归舟图》七古，因录于此。诗云：“人生佳境嗟易逝，老去空思少年事。何如即事写作图，长从故纸追清致。岳阳楼迥洞庭宽，湘波浩淼冬流寒。有客孤帆溯归路，开篷指点湖前山。一宵风雪景逾好，却与诗人成画稿。营邱妙笔状寒林，右丞粉本图霜缟。展卷知君画理精，乡山咫尺眼中横。细摹云梦三冬景，追写嘉陵一日成。四十年真一瞥眼，画格游踪经几变。人间桑海任推迁，笔下烟云转葱倩。画伯从来多大年，看君已是地行仙。人高自应邀天爵，米贵何曾损砚田。当年得意挥奇景，至今留得前游影。题诗几辈已沉泉，人寿何如图画永。交契忘年二纪余，评诗读画久相于。兴来更有不传本，留我他时纸尾书。（《南史》：萧贲善画，矜慎不传。）”诗情画稿，意态双绝。此诗即置之宋贤集中，亦居上乘。

余姚陈涵度乃山阴任茧叔秀才门人，为朱强屯阝先生再传弟子。近携稿来谒余，见其所作多自改，得链句法，深异之。兹录其《题张林庄时贤石谱》云：“温温吾张子，学邃证静理。独抱岁寒心，嚼然尘不滓。性爱一拳石，珍逾金玉比。掩关懒埽除，炉中煮泉水。匪慕道家流，聊寄微尚耳。近得时贤迹，皱瘦皆可喜。悬之素壁间，卧游乐无埃。吾画丑不堪，诅敢献末技。为君歌短章，才薄惭语俚。”《沪舍夜读》云：“转廊微月带疏星，渐息繁声两耳甯。静与青灯深夜对，驱除尘梦籀遗经。”皆清婉有致。断句“松酣风击筑，涧泻水鸣琴”，亦佳。君德配何文绿女士（蕉题）。亦能诗。有《贺沈兼巢丈重游泮水》一绝云：“和似春风学养深，沪滨弦诵播元音。知公泮水重游日，六十年间希圣心。”诗笔既清。书法尤秀，今之不栉进士也。余因赋赠一绝云：“簪花妙格换鹅群，（谓贤夫涵度亦善书。）日夕吟声互答闻。仿佛彩鸾书韵事，能教五代继唐文。”

嘉定何芝石为夏映庵之门人，从学词及画。近为陈涵度、何蕉题伉俪绘《旧窗双课图》，并题《两同心》一阕云：“细雨吹帘，苔痕青阕。苹花暖、鸳梦初回，炉烟烬、鹤眠方适。正新秋，枫影催诗，乱蛩鸣啬。恰好绿云遮眼，碧堪试墨。茜窗底、书谱偕临，华灯畔、素笺共擘。应羡他，眷属神仙，瑶天双谪。”婉丽似柳屯田。

樊樊山《灞桥旅邸题壁》云：“柳色黄于陌上尘，秋来长是翠眉颦。一弯月更黄于柳，愁煞桥南系马人。”可谓风神绝世。易实甫有句云：“胡地草青曾寄语，匡山头白早归来。”对仗极工，饶有风致。

陈玉笙处士（储岩）乃涵度之尊人也，隐居会稽，怡情邱壑，以词自遣，专学白石、稼轩二家，得其神理。共和壬申春卒，年六十四矣。著有《秋水词》一卷。录其《风雨凄然夜不成寐调奇双红豆》云：“风打更，雨打更，罗帐灯昏梦欲成，谯楼鼓一声。风有情，雨有情，相伴秋虫絮到明，啾啾作么生。”《山村调奇南柯子》云：“罨画山村景，烟岚日夕姿。竹篱茅舍傍清漪，一抹隔溪残照堕崦嵫。水面风萍合，堤腰雾柳欹。波纹如毅绿参差，定是浣纱人去未移时。”《江村闻雁调寄点樱桃》云：“雁阵惊寒，西风一夜来千里。蓼花红矣，秋雨秋风里。远树青帘，指点渔樵市。风乍起，商声椭地，总是江湖意。”《听鹧》《调寄于中好》云：“曲曲桥通曲曲堤，渔舟舣傍小桥西。随身好是无长物，斗酒双柑独自携。肠鼓吹耳刀圭碧，阴阴处、听黄鹂。从今都种垂杨柳，听取黄鹏尽日啼。”（校此调有误。）断句，《菩萨蛮》云：“作底种芭蕉，情人怨夜遥。”《临江仙》云：“情怀如中酒，斜月下斜廊。”皆余韵悠然不尽。近涵度将刻其先集，余为题辞，有句云：“如何未遇强屯阝叟，浙水东西各自流。”盖人地间隔，词派不同，固难合并也。

任堇叔茂才（堇）寄籍山阴，本贯萧山，乃伯年画师（颐）长子，能诗词，善尽。共和丙子夏卒，年五十四。其门人陈涵度录示其题自画《探梅图》一绝云：“骑个驴儿得得过，一肩风雪与诗驼。梅花笑我穷寒骨，比似襄阳定若何。”绰有风趣。

泾县胡复初先生（学书），一号雪堂，吾友朴安居士（韫玉）之大父也。少孤力学，既长敦蓑。道光中游庠。咸丰季年，以泾邑兵燹，忧郁而卒，年五十五，事具《泾志》《义行传》。著有《养拙斋诗集》。录其五绝《夏弯》云：“晚风生微凉，露下空阶湿。深院悄无人，时见流萤入。”七绝《饲蚕词》云：“瞳瞳日影上红墙，暖护深闰锦幔怅。清酒一壶香一办、大家齐视马头娘。”《读罢偶成》云：“一缕轻竹外笼，鸟声无数噪晴空。《离骚》读罢无余事，闲生窗前数远峰。”均秀逸似晚层。《秦准竹枝词》云：“纤月如钩挂柳枝，画楼正是上灯时。李郎偷听新翻曲，乘着乌龙小艇儿。”此与吾先祖菊生公《过金陵》诗“天地多情水亦柔，秦淮歌舞望中收。殷勤寄语湖山道，莫向愁人唤莫愁。”皆令人读之，想见道光时秣陵游宴之盛。

胡爱亭先生（鼎）为雪堂先生长子，乃仆安之尊人也。于咸丰离乱，保存先人遗著，艰苦力学。同治中游庠，游历赣、沪，笔耕济家，教诸子皆成立。宣统辛亥冬卒，年六十九。著有《守拙斋诗》。予尝序之，谓其言雅正而音清越，避世无闷，盖效紫阳者也。录其《题画》云：“谷口一茅亭，结在无人境。独坐万峰寒，松涛满清听。”《夏夜》云：“夜静更欲阑，雨过苔犹湿。推窗看月明，误引流萤入。”《向化镇晚归》云：“苍茫云水思依稀，乘醉归来日已微。万顷湖光两岸白，满江渔火作萤飞。”断句“客愁流水写，别恨落花知”，“家似晓星零落甚，人如秋草别离多”，均佳。又“乱峰远插夕阳天”，写出泾邑山深谷邃景象。

胡伯春茂才（有恂），朴安之兄也，教读课耕，无意尘事。共和丁卯卒，年五十三。著《伯子诗集》，录其《幽居》云：“小小茅庐结构新，山为屏障水为邻。兽因求食时窥户，鸟解忘机渐狎人。两扇柴门开阖便，一枝竹杖去来频。闲情好向闲中得，莫处尘嚣负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