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瓠室诗话

胡奇尘处士（怀琛），朴安之弟也，以教授为业。共和丁丑冬卒，年五十三。著有《江村集》。录其《读文道希先生遗诗》云：“见说诵诗闻国政，晚清作者抑何稀。今人只识黄公度，我欲兼称文道希。杜律乱离皆史乘，屈《骚》忠爱畏谗讥。此编百读应无厌，仅谓工诗却又非。”

胡平女土（渊），朴安居士长女也。少敏慧，诗有家风，昼则以古为法，尤善山水，著有《南香（泾县涧名）诗草画语》。有《题画二首》云：“淡日冷枯松，微风响疏竹。古道寂无人，轻寒透茅屋。”“秋色澹幽亭，泉声振占木。夕照散余晖，清光满空谷。”女士适许静仁第三子诚，二载病逝，年甫廿六。有才无命，可慨也。仆安近以所刊《朴学斋丛书》见赠，为汇录于此。

望江余节高观察（粢），乃湘抚寿平中丞（诚格）之冢嗣也。中丞以词名，而不多见。君喜为诗，有和予《看夏园紫白牡丹》诗，前四句云：“微醺风软不嫌吹，同认康桥布置宜。槛畔余寒春尚滞，陇头盛赏梦常羁。”盖谓陇上牡丹极盛。惜予壬子春早归，未及立夏花时也。

庐江鲍叔方茂才（增）为咸丰殉难扶九先生（云鹏）之孙，喜吟咏。壮岁尝游热河，赋诗云：“行行此去熟河路，避暑当年是帝居。”《归途》云：“长途冰渐泮，原路马知还。”《过迁安县济渡处见王彦章铁枪遗迹》云：“铁柱穿磐石，苍山夹乱流。”沧桑后里居，《赠典狱冯竹庄》云：“无田思种德，在野不言官。”均有思致。

吾邑尚有数人能诗，并录于此。徐孟彤大令（守墀）尝游伊犁，有《塞上草》，《宿古浪县》（在凉州）云：“策马趋危磴，盘旋入寨昏。寒林屯雪鸽，晚市出山豚。野老争披褐，（即羊毛所织布。）荒城早闭门。征途摧壮志，怅望欲何言。”《布隆吉萨尔》（过此即猩猩峡）云：“峡口初生草，关中早送春。离奇观鬼物，怆恻悔风尘。野暗雕窥马，年荒鹿近人。至今怨回纥，城破点行频。”二诗雄浑似岑嘉州。章竹生（秦笙）《过彝陵郭景纯尔雅台》云：“洗砚池荒剩绿苔，夕阳影里一徘徊。《游仙》绝调今沈寂，吊古惟余尔雅台。”乱离行旅，自多感慨。竹生乃道光己酉浙江主考璧贝编修（琼）之玄孙，哲骞、梦芙二君之犹子也。郎仲涤断句云：“单衣六月凉如水，一枕南窗听雨声。”殊有别致。

予《赠张祝三医士》诗云：“三世医传三折肱，千秋金监旧家声。闲来爱谱《阳春曲》，压笛柯亭作凤鸣。”君为沪上名医骧云先生之孙、星若处士之子，三世皆善岐黄，君亦嗜倚声。

涪陵文自怡（德铭）阅《青鹤杂志》余所作诗话，悦之，奇诗稿来乞定。录其《涪州北岩纪游》云：“崖顶飞泉落，山寒气亦阴。蚕丛余古积，蜗篆辨奇形。洗墨黄山谷，题诗朱考亭。钩玄留讲学，闲坐味义经。”又：“亭小圆如笠，屏开翠嶂横。倒生蟠石树，俯瞰隔江城。远火荒山烧，余霞别浦明。高风怀范守，此地劝农耕。”隽永似姚合。《蓬州舟中》云：“左迁能识民间苦，颜鲁公曾作此官。寄语而今当道者，古人风节著艰难。”此作无异香山《新乐府》。

攸县龙毅甫吏部（敝年）乃芝生少司寇（湛霖）冢嗣。己未、庚中间，余遇之于沪。君遣其贤子毓琨来问业，余曾题其《南北史小乐府》云：“延寿当年擅史才，平亭南北掇寒灰。渔洋早学音声佛，又见黄金铸蠡来。”君旋归长沙。以毓琨负才早逝，忧伤成疾，壬申卒，年五十许。遗稿未梓，余拟搜辑，刊于《诗话》续编。毓琨字伯石，年十五，来从余学诗。风神似卫叔宝，言论似王辅嗣。尝有句云：“梦远情犹在，花飞态自妍”，“云轻莫逐晴时月，风厉犹怜落后花”，意致凄婉。归湘后，癸亥花朝病逝，年甫弱冠。予哭以诗，有“作草宗王令，搞辞仿《晋书》”之句，纪实也。

合肥李问淞（国枢），诗人庚余丈仲子也。年逾冠，有目疾，而喜阅书。同居沪，来从学。尝游西湖，有“鱼避中流棹，云垂列岫鬟”之句，予极赏之。乙丑上元，多食汤圆，致发红疹，西人谓为“红痧”。入医院三日而逝，年甫廿六。性极厚，劬学甚猛，可伤也。予后阅咸同间庐郡儒医董二山（承谷）所撰《药性论》，谓此症粤人谓为“发癍”，乃胃热极。曾以梨汁饮之，兼旬愈，但忌米饮耳。（食米则牙状黑。）并著于此，以告来者。

庄吕尘有《庚辰中秋夕诗》云：“击鲜沽酒邻家侈，薄饼清糜稚子欢。佳节本来非我事，小盘久已误儒冠。”（小盘，见《吴志步隅传》。）善写幽怀，自成佳句。

宛醒吾近赋《秋斋闲兴》诗云：“哦诗未已月初上，招鹤不来云欲还。”又：“多情相对是秋山。”章梦芙和其“山”字韵云：“红树斜阳郭外山。”余亦和云：“去垣留得一房山。”（时庐城已堕。）三押“山”字，皆有别趣。

古人警句，如江瑶鲜荔，隽而弥永，殊耐人思，近人则诸真长之“茗坐今为佣保重，笙歌谁解乱离曾”，李拔可之“盈盈月上初生水，款款花飞不定风”，刘锡之丈之“十里繁华丝步障，三生惆怅玉搔头”，黄松客之“芙蓉春水曲江曲，杨柳大堤三月三”，郑质庵之“听箫忽起城头角，看月微嫌树里灯”，黄公渚之“出墙人语堕烟外，受月林光明露初”，皆可备学者潜思深玩，效法步趋。或问余曰：“君生平得意之作，能一诵否？”余曰：“仆欲学大历十子，苦未能至。如‘梅讯正逢晴雨候，鱼书多在有无间。’‘故里一条瓜蔓水，避荒千树鹧鸪声。’‘震泽波涵神禹迹，洞庭春驻翠华年。’‘鸡犬桑麻秦日月，烟波风雪汉关津。’‘至公堂上三条烛，独乐园中百和香。’（读山阴孙莲士诗集，追忆道光己酉，吾乡章壁田编修典试浙江，独阅试卷事。）‘总角龙文童智慧，齐眉鸿案佛因缘。’（《寿冒鹤亭暨德配黄恭人六秩》）’归鸿来燕易寒暑，左江右湖资粥缠。’（《寄怀散原先生庐山》）‘闲云飘泊不成雨，废堞登临共断魂。’（《张次珊通政约游明胡宫》）‘屡向空山求鸾鸶，果然惊座得麒麟。’（《答李晓耘问庄吕尘》）‘幻相宛陈钟虞似，赐绯不畏雪霜欺。’（《咏吊钟花》）‘仓篆汉分皇古味，芳兰白石楚《骚》心。’（挽程子大）‘笔阵精妍行我法，诗城割据集鸥群。’（《题忍古楼集》）‘老子何妨化胡佛，叔孙原是秉仪人。’（《送别刘宣阁》）‘一线春江词客泪，万山寒草故人坟。’（《赠吴雁舟》）‘诗句俨同花九锡（用罗虬语意，）凉宵遥得月平分。’（《读鹤亭昙花诗赋寄》）‘当前好景须真赏，卧后清思费苦吟。’（《寄许迟生世兄》）诸联皆自谓稍可者。愚谓吟咏一道，可以怡情，可以引年，仆则年跻耄耋矣。昔人谓诗能淑身淑世，非虚言也。学者宜效之。”

予之五言自以为尚可者，附录于后：《赠袁伯夔》云：“礼节能疏放，文章倡老成。”《赠曾重伯》云：“珠悬城不夜，毫染玉为田。晋贤三语掾，秦特百夫防（君娴技击。）”《赠李孟符水部》（岳瑞）云：“灵均兰蕙叹，臣甫杜鹃哀。”《初夏何架叟丈枉过敝庐赋呈》云：“世随春已换，州曰道弥光。（丈乃爰叟太史之孙，善书昼。）”《寿吴仓石丈》云：“诗吟东野瘦，人是古皇余。”《怀郝晋年明经》（名乔龄，临榆人）云：“呼吸餐朝气，逍遥致大年。”《挽丁叔雅》云：“无家寒食客，有梦故园扉。”《挽宋燕生》云：“微撄元晏，孤抱仲长书。（君著有《卑议》四卷。）”《挽张搜楼丈》云：“安石为诸舅，浮邱是本师。”《挽沈涛园中丞》云：“独储《左传》癖，早被伏波名。（公尝为金陵水师学堂总办。）”《余伯陶约游南翔》云：“万鸦啼宿雨，一水抱孤村。”《巢园》云：“石梁横涧窄，瀑布挂山明。”《陇上伏日作》云：“上风犹被褐，（即毛布。以羊毛织成，有粗细二种，粗者可以御寒，细者可以祛暑。）盛夏不闻蝉。”《述怀》云：“断蓬成泛泛，飞鸟对闲闲。圣狂争寤寐，物我与周旋。”

偶书《诗话》后一律云：“文学根株未渺茫，每思旧业继辉光。星轺卓越留佳谶，（先太高祖封池太史公，尝持友人吴元桂所辑《昭代诗针》，乞座主新建叶泊斋阁学一栋作序。叶公序中有谈及近今诗学陈子言云云，此乾隆年间事。叶公乃甲子江南副主考也。）碑藓联帛发异香。多难干将资砺石，晚成诗卷在江乡。才非康世何须仕，名寿眉公幸颉顽。”庚辰冬，七七叟鹤柴记。

●补

辛巳仲春，冒鹤亭检箧得余己卯初春所作《转轴篇》，再和一首见赠云：“前年枉诗在怀袖，君今七八我六九。论交三世逾百年，少壮过从到白首。喜君著作盈缃缣，晚知倒蔗差味甜。小邦邾莒竞自大，辈行绝逸谁先髯。”余答和云：“昔我卅八君廿九，相逢吴市酌大斗。《小三吾》是霍嫖姚，（君著有《小三吾亭集》。）也如黄绢论窟臼。一序真当直万缣，五羊述旧笔花纤。（君为拙撰《据梧集》作序，且述粤中旧事。）于今耄耋藏人海，又见斜川（谓孝鲁世兄）侍子瞻。”

常熟钱仲联（萼孙），一号梦苕，乃翁文恭相国之戚。文学六朝，诗近玉溪一派，与余曾相识。近于友人处见其《过苏州》一首云：“重见江南柳色黄，奔车载梦过金阊。难忘旧馆眠秋雨，何意芜城换夕阳。劫后乱成抑郁，鸦边一塔写荒凉。纵然吴语相温好，为是前尘总断肠。”此作似韦庄乱后诗，语意凄清，耐人寻味。

陈知白居士（榆荫）乃介庵太史冢嗣，为逸夫之尊人，今年五十有二。昔尝随宦武昌府廨，近由望江避乱，历赣、湘、两粤而至沪，出示近稿。录其《戊寅秋车中望衡岳》云：“火德南疆耀祝融，千秋祀典列崇封。流亡不许闲登眺，一样匆匆负岱宗。”要言不烦，情景俱到。断句如“客梦远随江上月，天心教看岭南花”，（《桂林重九》）“相沿汉腊人犹守，渐染欧风礼各殊”，（《己卯除夕沪渎家祭》）“途穷人比离群雁，物贵钱如赴壑蛇”，善写沪上近状。

汉川徐澄宇（英）与德配甯乡陈秀园女士（家庆），曩在沪教授，曾相识。甲戌偕应聘至安庆大学，为文学教习凡四年，乃避乱之湘中。兹录澄宇《苦雨诗》云：“苦雨沈沈昼掩扉，荡胸奇气忽成围。文章久作江湖客，十二楼高未忍归。”秀园《忆沪渎半淞园》诗云：“临水结茅茨，垂杨蘸鬓丝。小山堪入画，幽径可寻诗。茗坐忘时久，清谈待月迟。西风吹落叶，别后苦沉思。”以见一斑。澄宇尤工文，秀园亦善词，有赠予《秋霁词》云：“商飚正紧，一叶西风，一笛秋声，吟兴未寂。”颇近清照。

旌德吕仲素女士（美荪）乃瑞田学使（凤岐）次女，善诗文。羁居青岛，曾刻先德《静然斋笔记》。有《得鹤柴世丈书次韵奉酬》云：“来向营邱老，闺中一草衣。山川倦游览，诗礼念庭闱。歌罢伤薇落，天寒无竹依。仁风期有勖，莫使玉音稀。”

嘉兴金钟蕊孝廉（兆蕃）乃乾隆丙辰状元桧门都宪（德英）之六世孙，绩学工文。共和初载，曾预修清史，既南归，羁沪频年，与南通徐贯恂有姻戚。癸西冬，余得徐介绍相识。追忆昔年先太高祖封池太史公为绐谏时，荷都宪公保荐京察，情犹师生。迨明年，京察一等，外简常、镇、通道，而都宪公已归道山，不及见矣。细叙世谊，余与君固昆弟行也。君善诗词，坚凝温雅如其人。近复邂逅于友人座中，犹矍铄如旧，著述不衰。兹录其《丙辰行寿永顺从兄甸丞太守六十》句云：“我兄览揆在此岁，先公初得六叶孙。孔佛抱送谶佳朕，玉雪交映光清门。”又云：“科目最重举进士，退就郎署殁声闻。仕宦已至直枢密，愿乞外吏辞要津。郴山高高去天尺，资水千里歧清沦。右临六诏左五岭，风气不到民犹驯。出为三州践昔梦，志除害马苏疲鳞。周官尚廉屡报政，汉吏奉法方名循。忽然掉头起投劾，竟归不借鲈与莼。”又《独影摇红词》序曰：“江亭修楔，分韵赋诗，赵次珊馆长独为词，余亦和作，仍用所分‘翠’字韵。”词云：“城郭参差，酽寒不放韶光起。伫天尺五重三，萧瑟犹如此。人说王家故事，侍耆贤、洛英借拟。隐囊纱帽，流水游龙，群贤毕至。槛外平原，柳荑暗敛东风细。朝来爽气扑檐楹，山色沈空翠。谁道春来久矣，问元都、花开尚未。俊游申约，策蹇重看，芦芽垂水。”余亦有赠君诗云：“吾祖乾隆世，荣叨都宪夸。同升类公叔，故事话通家。喜接词章彦，还赓棠棣华。（哲兄甸丞太守名蓉镜，乃己丑追士，予曩相遇于沪，以其与都宪公异籍，未问家世。旋闻捐馆，年逾古稀。）漉湖（即鸳鸯湖）旧曾至，蒋径未应遐。”

广州潘若海主政（博）、麦孺博孝廉（孟华），皆康南海先生门人，负政治、文学才。沧桑后，相继谢世，年未五十也。粤人刊其诗词，南海命名曰《粤两生集》。若海尤善辞令，尝说桂督陆荣廷出兵讨袁。袁亟去帝号，若海之力也。旋以积劳卒。有《泊秋风江》诗：“何意秋风江，著此秋风客。秋风偏有情，吹我孤舟泊。”二十字抵人千百。又有赠余句云：“安贫古人节，茹苦志士心。”又云：“兹事几人工，前修百辈尽。独于百世下，寒灰拨微烬。”孺博乃罗瘿公从甥，有《和挨舅除夕》句：“万事苍茫堕烟莽，一官俯仰得饥寒。”

《述往篇》一首再题《诗话》后云：“霜田饥雁感飞骞，桑下看经在故园。薄质长贫伤鲁钝，名师（谓宝竹坡宗伯）如遇接渊源。延陵厚泽终身戴，（庚子秋，吴北山师携余至沪。）信国知音旷世喧。（文芸阁学士见拙诗，首先称赏。）《皖雅》一编能得就，更将闲话伴清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