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瓠室诗话

上海孙漱石处士（玉声），年跻耄耋。有《西湖春游词》云：“湿云罩住远峰青，几似冬山睡未醒。行近犹难辨何处，闻钟才晓是南屏。”“南屏”二句写景入微，前人未有。顾景炎（树圻）《游太湖洞庭西山》诗云：“片帆入暮怯轻寒，月上东山走玉盘。七十二峰横碧落，模糊都向月中看。”水光山色，尽入诗瓢，如闻成连《水仙》绝调。二诗自是宋人佳境。（漱石翁于己卯初春卒，年七十七。）

周梅泉观察（达），池州建德人。世以与严州建德相近而同名，今改至德，从唐旧称也。君为《全唐诗》中“咸通十哲”中丞公讳繇之裔。祖盘慎尚书讳馥（字玉山），历官两江、两广制府。父健之观察讳学海，以名进士宦游江浙。善医术，著书多种行世。君为殷慎长孙，早岁岐嶷夙成，游庠序，为上舍生。耽六书、九数之学，而数术尤精，博究古今中外畴人之书而握其要。凡市商有疑难之计簿，每延君综核，辄脉络分明，厘然不紊，世称其能。纳粟为道员，都时政日非，不欲仕。沧桑后，寄居沪渎，于西郊购地筑巢园，建亭榭，植花木。春秋佳日，恒招遗老名士，觞宴其中，赋诗为乐。后以市嚣鬻去，卜居远郊，欲以隐逸终，今年六十二矣。编诗四卷付刊，曰《今觉贪集。》录其《春夜巢园雨止不寐有作》云：“雨过月复明，飞云若奔马。夜风荡积郁，露立得潇洒。更阑檐溜歇，余滴犹在瓦。微馨出花气，凉意不可假。空庭流荇藻，天绘孰为写。春月胜秋月，滟滟生淡冶。神清无睡情，静理契者寡。翻愁朝日出，人事复牵惹。过眼恋清景，徙倚风廊下。邻树翳深灯，知有未眠者。”《暮归写望》云：“车过铜街雪作泥，楼廊海色晚凄凄。风灯不共疏星灭，留伴归人照马蹄。”皆专气铄古，搞辞切今。断句如“闲窗隐几灯初穗，薄暝钩帘月未弦”，“意行渐觉屋移树，小立不知月上衣”，“小炉熨手不龟药，大月照人无尽灯”，“罢絮池台春易暮，落花天气雨余寒”，皆佳。又“野云分雨与春田”七字，为前人所未道。《赠袁伯夔》云：“杜老秋风补茅屋，韦郎日暮踏斜桥。”（用韦庄诗意。）伯葵旧居斜桥，令人读之有山阳闻笛之感。昔予刻《皖雅》乏赀，君与袁君皆奔走为集款，殊司感也。

拔可尝有句云：“不经风雨连番劫，那得池塘尽日阴。”真见道语。又《墨巢即事》云：“数点枫酣犹强酒，一林橘冷欲包茅。”洵属运典入化。

锡之丈有《丁丑春阴排闷》云：“小院回廊春寂寂，雨声犹在檐间滴。萦窗炉篆半氤氲，堕几瓶花太狼籍。羁人新自故乡来，红药栏前花未开。梦想少年行乐事，寻诗亭角踏苍苔。”婉约似元人，言有尽而意无尽。

绍兴酒为诸酒之冠，通行各省，历久弥旨。予尝叩其故于绍友锺君，锺君曰：“酿此酒，惟恃监湖水、糯米二物。此水盛，满而不溢，积气厚，乃能持久耳。”余因赋诗云：“窟室锺期语不休，绍兴产号监湖留。碧波凝乳光浮枕，晚糯成糟艳筑邱。种秫竞师彭泽令，分茅不列醉乡侯。何须徐邈夸中圣，自有嘉名遍九州。”

歙县有二词人：一江君彤侯（），一洪君泽丞（汝闿）。洪君词已刻，江君词随手抛掷，都不留稿。余曩闻而索之，未得。岁丁丑早春，君雨雪赴宴，蹉跌伤足，闲居无俚，撰词数阕，录存于此，《烛影摇红》云：“流转浮生，晚来禁足真无计。便如汀鹭缩阪拳，何限凄凉意。容易明珠委地，倚虚帷、暗尘又起。梦魂沈损，断雁声中，愁书难系。灯影摇红，酒边多少关心事。创禽不恨楚人弓，但洒大涯泪。看看龙蛇曼戏，尽嬉春、斜阳一醉。又谁横笛，吹落残梅，教伊心碎。”《寄怀王抚五武昌调奇木兰花慢》云：“杳春江水涨，尽流怨，去来潮。记踏月铜街，鸡声剑影，梦断魂销。飘萧，十年短鬓，念沧江、一卧到今朝。投老一邱未得，黄昏细雨无聊。凝消。薄洒话中宵，旧事冷琼箫。奈采采江篱，苕华划地，此意萧条。摇摇，灯红影瘦，又危亭、草色上征袍。惆怅素云去远，楼前玄鹤难招。”又《咏了丑花朝皖城春雪》一阕，序曰：“韶春过半，急雪忽来，填户洒窗，含凄成咏，调寄《水龙吟》。”云：“玉龙哀咽遥空，华乍换人间世。琼妃起舞，冰绢飘荡，珠跳佩委。唤醒梅魂，缟衣湿，伤春衰涕。是香丛小劫，蜂凄蝶惨，浑未解、苍茫意。也拟凭阑危睇，奈飘萧、江山如此。宾鸿社燕，去住无端，相怜无计。际海桑红，漫天絮满，啄泥何地。甚黄昏，淡月檐花细滴，有人无睡。”高华雅健，在稼轩、白石之间。《丁丑冬和罗长民过绮园韵，并柬演生。调寄齐天乐》云：“尽沈吟过江情绪，城乌啄啼何处。破屐寻烟，长镍斯雪，谁慰岁寒尊俎。飘零似羽。怅日莫津亭，永嘉人聚。如此江山，岂期重拾坠欢古。故人音书间阻，纵扁舟落手，挂席无处。镜里霜繁，灯前梦短，暗省残生羁旅。闲愁最苦。怕目极平芜，伤心难赋。徙倚危栏，冥冥空雁侣。”洪泽丞未刻稿有《甲戌上巳饮徐丹甫寓庐，观所植山荷叶五茄皮树有赋。调寄减字木兰花》二阕，其一云：“亭亭碧玉，雨态烟姿看不足。移自山中，西子西湖未许同。冰盘供养，销尽铅华余色相。尘想难捐，又听江南唱《采莲》。”其二云：“交加翠叶，举似五行根性别。也解留皮，阅世酸辛只自知。相将入药，起疾功能良不恶。一酌春风，诗味争如酒味浓。”

皖北词人素稀，今推吾庐刘宣阁（麟生）为巨擘。宣阁乃锡之丈冢嗣也。犹忆壬申初夏，沪道始夷，子与君同往霍必兰路酹朱强屯阝先生墓。宣阁言及曩以词请质朱公，公欣然批评某阕佳，某阕某句当改。今将《菩萨蛮》词上阕次句改成，而公已逝，因相与欷献。耆宿已渺不置，兹录其词云：“澄晖没水波如织，霜林掩映寒鸦色。怎得似蟾蜍，名和利也无。秋花仍耐冷，寒纬愁成阵。岁岁晚风前，生憎月月圆。”君著有《春灯词》。

怀甯程演生为尘雍名宿，笺注陈其年检讨骈文，叔材先生（师恭）六世孙。少时肄业学校，潜修笃学，为沈子培提学所拔识。及壮，负笈巴黎。学成归来，经历天竺，憩双树下，抚白牛，缅想释迦证道，树三乘法以指迷方。又游阿富汗、波斯、土耳其、暹罗（今名泰国）四国，觇其风士，赋五古长篇述土耳其新法之善。一为安徽大学校长，崇儒重道，人文蔚兴，至今称之。著有《二古轩诗集》，未梓。余与有交谊，假读。录其七绝《竹溪晚归》云：“溪南溪北花正飞，闲携竹杖晚游归。山桥日落行人少，伫听疏钟隔翠微。”《早春》云：“手中道书读未熟，江上故人招不来。村居白日浑无事，处处春风看落梅。”五律《过懒》云：“过懒黄昏起，书堂已著灯。风华销欲尽，兴味薄难胜。履堕教谁纳，冠欹对客憎。隔帘梅影淡，裁句谢无能。”数诗清脆，弥近温、李。《赠马一浮》五古云：“尺素达精微，匪敢邀盍簪。何期蒙下眷，玉趾竟贲临。我祖倾盖交，儒者固所钦。披云企高郎，敷辞缀德音。鸟鸣出幽谷，佳咏拟前林。意气结予怀，遗赠非南金。”醇雅逼真《选》体。又《甲戌初冬游黄山》云：“大地开奇境，天都极壮观。仙人何处所，我辈自盘桓。水浴丹砂艳，云铺紫玉寒。（紫玉，峰名。）听松凭石卧，三十六峰宽。”字字遒链，可谓四十贤人。君游休宁，访戴东原先生墓，见里祀久绝，墓前已犁为田。慨然言于当道，修葺复旧观，岁时地方司祀，事亦可谓难能者矣。

四明金雪塍，吾友李云书部郎之戚也。工书嗜咏，频年游蜀。诗学东坡，深入其奥。兹录其《题画绝句》云：“飞瀑悬空两白笼，一龙鳞鬣化青松。似怜好景无人赏，着个溪头策杖翁。”殊有奇气。昔人谓名山大川，发越襟抱，信不虚也。近又得其《山居》诗云：“山居人早起，野草露溥溥。远山绕白云，飘动若鸾。小鸟悦晨光，飞跃噪林端。轻风一拂衣，弱体先知寒。人生何苦乐，不妨随遇安。四望皆秋色，胸中春气盘。兴来托微咏，一笑有余欢。”弥近自然。

武陵陈伯强大令（锐），筮仕江左，有句云：“万里一身如坠叶，三江二月有轻雷。”可谓好语如珠，而身世之感，已寓乎其中矣。

无锡钱默存（锺书），劬学不倦，尝有句云：“衣人高枕卧游录，（校“衣”《槐聚诗存》作“示”）。作我下帷行秘书。”殊典雅。

萧山王叔贤茂才（希韦）乃南陆中丞（绍兰）曾孙，能诗，橐笔依人。有句云：“生难绝俗花常笑，倦不还山鸟亦讥。”写贫状令人增慨。宣统元年病卒。合肥杨生韵芝（开森），近寄游览诗来。录其《界首》（为浙皖分界处）云：“孤舟依曲岸，界首众山围。征路刚辞浙，乡音却近徽。舂云寒碓语，择树野禽归。何处钟声发，禅关隐翠微。”《晚宿白岳农家》云：“柴门依白岳，层蝎斗嶙峋。竹坞能医俗，桃源可避秦。燃松光胜烛，责笋味如尊。灵谷鸣虚籁，中藏万古春。”二诗善写风物，读之可当卧游。又《威坪舟中》句云：“层玲珑夹碧渠。”《歙县道中》前半首云：“穿林晴翠滴，渺渺客心清。马上醒残梦，峰头露远钲。”又《罗田遇雨》句云：“乱云迷远树，浊浪打孤城。”均佳。

泾县章介人（宗藩），先世于咸丰乱后游庐，以医济世，遂家焉。君读书稽古，嗜吟咏。有《己卯正月初五日闻布谷声》诗云：“宿雨初收乍放晴，吴棉未换峭寒生。如何才叶东皇律，便听疏林布谷声。”是岁，早稻有获，迟禾因旱皆稿，鸟鸣志异。此诗可入《灾祥志》中。

庐江吴明业（隆赫）为监隐丈文孙，年未弱冠，喜为诗，有祖风。《晚步》五绝云：“枫如落照红，叶趁回风舞。踯躅欲黄昏，一阵模糊雨。”后二句超然象外，卓荦不群。明业之两叔及侄皆为诗，而浅尝辄止。监丈每曰：“隆赫为吾家中流砥柱。”信不虚也。

近人断句佳者，如闽县李释堪之“急雨返风松偃蹇，断崖妨路竹扶持”，定远方颂如（燕报，乃子箴廉访从孙）之“兴国衣冠秦法令，故家文献《汉官仪》”，吴明业之“一片微云萦澹月，千家繁杵答寒蛰”，皆字斟句酌，铢两权衡，一丝不懈者也。

直棱有二诗人：一陈璞珊，一王明孝。皆年方绮岁，负笈沪校。璞珊《筲箕湾（在南陵）歌》云：“一湾复一湾，行行近几许。但见陵阳城，不见陵阳路。”质朴类古谣谚。《虎跑寺》云：“春深渐觉鸟声柔，白石苍苔一径幽。老衲闲中无个事，山门静坐听泉流。”亦清逸可诵。明孝《南翔古漪园观菊》云：“古菊茁名园，缤纷如霁雪。满眼看花人，谁知陶靖节。”胸有泾渭，卓尔不群。断句“落日大江秋，幽梦抱疏钟”，“苍松出古道，云卷马头尘”，皆可入摘句图。

王什公见赠云：“灼灼东南处士星，沧桑弹指几回经。黄诗曾笔今无己，秋桂春兰老九龄。覆瓿《太玄》休更问，烧桐焦尾倩谁听？抱残守缺吾徒事，异代犹能播异馨。”又：“去艇橹声随岸远，跨桥栏影压波新。”句殊清丽。

泗州张燕昌传胪（启后），工文善诗，书效率更，尤精《皇甫碑》。予赠以诗云：“《皇甫碑》中字，欧阳独擅能。遥遥千载后，荦荦一时称。挥翰临池久，陵云写榜胜。观书悟惰性，温厚出端凝。”君见答云：“欧书参隶法，皇甫倍精能。试学邯郸步，甯希大雅称。冻蝇痴易诮，渴骥力难胜。何似君诗好，遥山入望凝。”予曾与君及诸友醵金重印君乡贤袁砚亭太史诗，兹录于后。袁介簏太史履方，泗虹人也。道光癸未成进士，改庶常。既散馆，授福建松溪令，旋丁外艰归。服阕谒，选授江西星子令，历任崇仁、高安诸邑。年七十许，归里卒，时道光季年也。著有《砚亭诗钞》五卷，予曩刻《皖雅》，求之不得。丙子岁，乃从老友金山高吹万居士假得孤本景印。兹录《报恩寺早秋》五古云：“山径隐层云，禅房依山麓。何来戒律僧，结构此茅屋。盈盈一勺泉，森森万竿竹。风声杂水声，清泠如戛玉。我来息尘劳，地僻无拘束。少焉新月上，晶盘挂乔木。冷气乍沾衣，鬓眉映寒绿。乐与素心人，清谈任往复。”《白鹭渡》五绝云：“水田漠漠阴，白鹭双飞起。渡口独立时，炊烟上墟里。”二诗皆似右丞。《咏晚香玉》句云：“凉入纱窗风细细，梦回纸帐漏迟迟。”不即不离，亦佳作也。袁公又言天长戴湘浦殿撰（兰芬）壬辰典试闽中，丙申自陕甘学政解组，旋京遽卒。余求殿撰诗亦未得，附记于此。

望江陈逸夫（骥）乃介庵太史（树屏）之孙、知直处士（榆荫）之子，年甫逾冠。客沪，嗜学，来执蛰为弟子，以所作请质。五言《思亲》云：“鳃对知何日，鸿传字一行。”又“临餐不下咽，菽水愧难将。”余赏其颇有至性。七言：“箕毕自殊尘俗好，冠裳犹保劫灰余。”具见抱负不凡。余如“驴骑野寺烹泉活，燕掠晴湖打桨喧。”按，此用谚语，谓小艇二人四桨，为双飞燕也。“珠遗沧海鲛人泣，泥落空梁燕子飞”，“晴云杂雨秋多幻，霁月迎潮夜未暝”，皆近玉溪。又《题袁寒云日记》云：“癖钱原不俗，唾玉总多情。”亦是公论。

合肥李晓耘（国榛），诗人郊云先生（经达）冢嗣也，二世奇居庐江，四十余年矣。了丑五月下浣，余过芜赴沪，君有饯别诗云：“一角遥山似画屏，傍湖微雨正冥冥。樽前杖履陪姑孰，眼底文章聚客星。（周颂廷姊丈、吴伯鲁兄皆在座。）百里归程元亮井，廿年问字子云亭。西街老屋能招隐，丛桂花开尚满庭。”（中秋后，先生有归里之约。）是秋避乱无为，有句云：“高楼一角斜阳里，渺渺晴波叶叶帆。”写景如绘，可谓名句，惜无全篇尔。介弟尊季（从衍）亦余门人，有《自题山水小幅》绝句云：“脱叶飞泉声满林，回风戛玉复铺金。少人多石真幽绝，芒层归来一径深。”逋峭处似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