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瓠室诗话

新城陈子鹤冢宰（孚恩），道光了亥在都门赠顾总之明经（禄）诗云：“立说常存天下志，耽吟聊慰异乡身。”盖谓其著《清嘉录》及《颐素堂诗》也，总之乃侠君五世孙。冢宰于同治之初谪戌新疆，后奉旨释回。未及行，与伊犁将军广福同被命平回乱，皆战死。遗稿灰烬，仅存此诗于顾集中。

陈庵太传于光绪季年过沪，予曾相遇于席间。今《沧趣楼遗诗》刻成，公子几士见赠一部。兹录《沧趣楼杂诗》云：“出门何所适，长岁具一舟。潮来月如盆，挂席恣溯游。群季已满载，无用更命俦。就网买鱼责，棹入山影幽。四五双，惊飞过前洲。流连苦月促，潮亦不我留。后夜潮应宽，不知月好不。”《灵光寺忆竹坡示畏庐石遣》云：“岩扃犹剩题名墨，池水应怜皱面人。约略老坡眠石处，却从榛莽告星泰。”《题黄松客千山觅句图》句云：“长白一支雄秀最，辽东三老典型留。”皆清微淡远，可作楷模。公卒于乙亥二月朔日，年八十八，近时诗人之遐寿者也。

奇禅上人有《寄陈伯严诗》云：“何处烟霞息见闻，匡庐山色净尘氛。相期更结莲花社，传语青猿守白云。”殊觉飘飘有逸气。

石门徐亚陶太守（宝谦），乃光绪庚辰进士。辛卯春，由刑部郎出守庐州，澹泊甯静，有循良之称。逾年致仕，归时年七十六矣。其家近刊《语溪徐氏遗诗》，摘录一首于此：《偕午庄笑拈次禺游青阳庵归为作图即系以诗》云：“访胜得幽趣，冷然闻磬音。扪萝寻径僻，看竹入烟深。鸟解听经意，僧耽补衲心。不知茶话久，城角日西沈。”语曰“言为心声”，信然。

陈懿叔明经（学受），江西新城人。湛深经学，诗不多见。余于滁州章滁山（绶）诗集中见附载其《道光乙巳自京师寄滁山》一绝云：“如君高谊绝人寰，尺素经年少往还。岁暮可能温饱未，朔风吹泪满燕山。”语简情遥，颇类唐贤赠友之作。章滁山久客南昌，遂成知旧云。

溧阳狄楚青居士，一字平子，能诗善画，长斋奉佛。于沪郊筑室，小有园林。予尝过之，见其题画诗云：“残月挂疏林，幽居先鸟起。群籁久沈寂，村鸡鸣不已。倏闻寺钟动，入耳净心意。梵音更清澈，寺僧勤佛礼。启门步山径，微风随杖履。陟冈一东望，彩云绚明绮。日出万态殊，人天尽欢喜。明暗一轮回，动静本伏倚。爱憎有何关，吾心古潭水。”予因笑曰：“此亦君之《辋川图》也。”

南汇顾俊隐有《过西兴》绝句云：“水ヶ花外暝烟升，小市人家欲上灯。愁煞扁舟卧居士，卷篷低烛过西兴。”此诗神韵逼肖渔洋。四明陈器伯有《过随园旧址》绝句云：“废址荒林尚合围，酒尊诗帖复谁归。当年绿净（园旧有绿净轩）今黄落，无数栖鸦恋夕晖。”此诗感慨，殊近朱十也。

余犹忆癸酉重阳小集，因约在座诸人联句。是夕，微雨甫霁。器伯得句云：“灯火生凉意。”佛隐则援笔对云：“文章见霸才。”余谓器伯此句破空而来，所谓神游天外者也。佛隐句则谓余刻《皖雅》耳。

合肥诗坛耆硕，余所得见者，惟王谦斋典簿（尚辰）、童茂倩驾部（挹芳）二人而已。

谦斋先生秉性高尚，博综辞藻。遭际乱世，出建事功；时平，不居荣利。命驾归，与徐毅甫、朱默存有“庐阳三怪”之称。先生优游乡里，独享大年，主盟坛坫。余于己亥夏赴郡试，携诗稿晋谒。时方学渔洋，先生诲之曰：“作诗勿专主一家，他日堕人窠臼，难自拔也。”余服膺其言。庚子游沪，多识名宿，乃格律一变。兹录先生《题吴北山师未焚草》诗云：“大笔匡时千忌讳，小臣去国独分明。”要言不烦，聊见一斑。

茂倩先生晚号茂先，张靖达公（树声）甥也。尝与吴北山师同官兵部，赠诗云：“道广门成市，官闲马借人。”语殊典切。庚子冬，先生由京津避拳乱来沪，始得相见。居处隔巷，每见辄论诗。予亦钞得其旧作数首，兹录《古酒器歌》云：“醉骨吟魂闷山足，春草年年成惨绿。野老携锄断新雨，松径阴森山鬼哭。忽惊地坼幽宫开，黄肠秘器尽成灰。中有一物独完好，形制不类樽与。嗅之往往有酒气，土花蚀断龙蛇字。斯人已逝物空存，毋乃珍秘遣同志。携归拂拭供案头，对之不觉双垂涕。青春有酒不解饮，黄泉沽取嗟无地。谪仙归去无酒客，百尺高楼醉秋月。北斗倒挂南斗斜，酒旗晓向杯中没。斯器直与球图尊，汤盘孔鼎安足论。缙绅处士莫浪语，此中恐有刘伶魂。”共和癸酉卒，年七十许。

阳湖钱骏华（方琦）乃邑侯绍云师（荣）缝冢嗣也。曾随宦庐江及山左，弱冠能诗文。卒丑病逝于里，年二十六。余于甲申县试时，师爱予诗，乃得五覆终场。循例赐宴，又蒙赍壬午南闱朱卷一本。其时骏华方幼，予未得见也。（丙戌，师调黟县，后改官山左。）迨庚子岁，予随吴彦复师到沪。是冬，绍师捐道员，赴奉天。过沪，访彦师，乃得重见。绍师因诲之曰：“沪渎为南北人文渊薮，诗、词、骈、散，诸学皆备。子宜劬学，勿孤负此游。”诗谨受教。今稍有成就，赖师之善言也。语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近得昆陵庄君通百（乃仲咸孝廉清华之子）赠骏华世兄遣稿，录其《登济南千佛山》云：“上山行数里，乃见白云关。林树暝可倚，兼之风满山。何人伐修竹，细语有无间。枯坐发长啸，教人一破颜。”断句“好云时出岫，幽鸟不归山”，“水田忽见鹭双出，高树有时蝉一吟”，“细雨打窗时断续，好风吹树一参差”，皆秀逸有致。又，“踏春春共马蹄遥”七字亦佳。尝随宦利津，邑有河工，因著《河务议》一篇，深中利弊。玉树早凋，可伤也。绍师宫东边道，沧桑后弃官，寓天津卒，寿六十许。

吴子恒先生（保德）乃庐东水师提督武壮公（长庆）冢嗣，以武壮援朝鲜功，授三等轻车都尉。早游庠序，少读书尚侠。光绪丙戌岁，署邑令刘明府承祖莅任。甫麦秋，督徵上忙赋甚急，不察庐民稀种麦。向例，上忙少纳赋，余俟秋成。而迫库书唐端缴钜款，冀以羡余饱囊橐。端（原名全谐，向开米行）罄资缴，不足，将革退。端惧，饮药死于署，官为敛之。时际承平，邑无敢言者。先生方逾冠，奋然题七律二首于县廨壁，哀唐端之死，斥令甚厉，令无如何也。迨壮岁后，多阅世变，恂恂效儒者，无复当年豪气矣。先生好客而嗜酒，僻处沙湖山麓，独居一楼，下帷研诵。书学颜鲁公，史嗜陈承祚，兼涉诸子，诗效义山、山谷。每客至纵谈，酣饮达旦以为乐。诗尝侍坐，先生不弃微薄，谓可与言，屡预觞宴，诚可谓孙阳相马于骊黄之外矣。既遭沧桑，转徙江湖，晚居京师。乙卯十月卒，年五十三。隐沦不仕，卒成高士，人以拟之谢敷焉。兹录《和彦复弟都门寄韵》云：“努出黄细道放衙，问谁同醉石榴花。此身兀兀缘何事，世路茫茫殊未涯。楼外鹧鸪歌格磔，天边鸿雁字横斜。步兵校尉贫无酒，（彦弟时官兵部主事。）家酿清醪岂待赊。”《重九日舟次无为州金龙庙》云：“江南有弟先归去，我到重阳竟未回。戍鼓催人秋点急，柁楼闻笛客心哀。丛祠灯火门初掩，隔岸市声风卷来。杨柳官河半摇落，不须惆怅怨章台。”（按，此诗乃先生癸巳秋闱报罢归舟之作。）《步李郊云见赠韵时郊云初移居庐江》云：“小隐邱樊识吏稀，虚堂昼静掩柴扉。昨非今是陶元亮，阅世观人谢子微。小阁松声如欲沸，圆湖山影匝重围。报章不必题名字，依旧江南一布衣。”断句，《贺寿伯（富）登第》云：“金仙同日歌兜率，玉女无家住广寒。”（按，此谓伯虽郑邸之裔，贫无住宅，赁屋而居。）《过明故宫》云：“御沟不绝清泠水，昨夜雨晴玄武湖。”

吴彦复师讳保初，号君遂，武壮公仲子也，至性殷。年十六，父遘疾金州，先生往省，剀膺肉和药以疗。武壮既卒，有司以闻。德宗念武壮朝鲜靖乱勋，悯先生纯孝，特授主事。服阕入都，分兵部学习，为闲曹。因得师事父执宝竹坡少宗伯（廷）讲论诗法，与宗伯子寿富为至友。所交皆一时名流，酬酢往还，妖闻故实，学术乃有根柢。岁乙未三月，补授刑部贵州司主事。引觐，赋诗纪恩，有“圣人南面终忧勤，神农憔悴舜霉黑”之句。既莅任，考律经年，得兼秋审处帮办主稿。明法励职，不畏强御，不侮寡弱。有豪贵宗室裕长、裕禄、裕德等，因争袭公爵，假钱债事，迫逐其从兄理藩院候补员外郎裕善客死于外，遗妾董氏携子如格来归，裕长等复讼而逐之。先生廉得其情，援律力驳，如格等乃得住京，不销旗档。丁酉秋，朝廷下诏求言。先生陈时事疏，略谓：皇上宜亲贤正，远邪佞，乾刚独断，则万机咸理。若魁柄下移，则国非其国矣。尚书刚毅恶其言切直，抑不代达。先生忿诋之，遂挂冠归。一时僚友赋诗饮饯，都门称盛。先生原志三年俸满，冀保升御史，一施弹劾，以整朝纲。今乃遭臧仓之沮，天也。先生九月归里，余于戊戌春亦由海上归，乃师事焉。先生旋出游鄂，游沪，游京、津，贫依故人为食客，终不复仕，自号瘿公。卒亥夏，以中风疾南归，卧床两载。癸丑上元后一日，卒于沪，年四十有五。遗命乐此邦风土，不归，葬于北郊静安寺侧第六泉畔。著有《北山楼诗文词集》。兹录其五古秋夜云：“雨霁水明楼，星稀月窥榭。暗虫鸣秋风，寒林鹊惊夜。久立露沾裳，荒园木叶下。”《夜归》云：“ィィ虫鸣秋，翦翦风侵。客行经石桥，钟声入云。萧条歧路间，索寞空林晚。日昃少人行，荒村独归远。”五律《晓色》云：“晓色东方启，天门谀荡开。双九悬赤县，九陌起黄埃。宦况清如水，车声响似雷。门前投刺者，莫是孔融来。”七律《寄杨韧庵大令（霈霖）》云：“万物纷纷各自私，蒸蒸黎庶苦{全}{弟}。我怜驹隙成穿蠹，君以牛刀困割鸡。结绿干将原不器，飞黄泛驾叹无亲。人间万事谁堪说，江水东流日又西。”（按，是时杨公官庐江令。）七绝《和楚青感事韵》云：“啄残朱果叶成阴，帘影重重午梦沈。一自云旗王母下，恨烟颦雨到如今。”断句，五言《夜迫》云：“发棹朝霞鲜，奇缆晚烟绿。”《偶至田家作》云：“高林过疏雨，飞鸟逐行云。”《舟次黄陂湖》云：“疏花稀更明，陂水静以盏。”《春日闲居上竹坡师》云：“春风惠然来，草木日渐苏。”又：“读《骚》若有会，憔悴悲三闾。”《送文芸阁学士被谴出都》云：“江海几人去，行藏一叶身。”《出平则门望西山》云：“松岚曲径蟠，草色连天涨。”《效韦体》云：“小园微雨霁，空山芳杜春。谡谡松风古，娟娟花月新。如何今日地，不见昔时人。”七言《答人》云：“休问征辽旧门第，公卿今已作舆台。”《答定山》云：“谁岂不知荣路好，褊心孤寂总乖时。”《题吴彬士寒江独钓图》云：“终是直钩无所获，不如归去钓空山。”先生文效两汉，诗学韦、柳及荆公，书法酷似褚河南，人多宝之。德配黄恭人（裳）乃合肥韫之太史（先瑜）孙女，亦喜吟咏，有《紫蓬山房诗集》。（紫蓬山在合肥）。《庚午长至有感时寓秣陵二十八年矣》五绝云：“风雪洒帘钩，烟波无限愁。秣陵生白发，静夜拥棉裘。”嗣子世清，字仲穆。早岁游庠，才而贤。逾冠，东游留学，易名炎世。毕业归，绕道朝鲜谒武壮祠，赋诗有“肯将家世易丰貂”之句。甫出仕，为直隶候补知府，以喉疾卒于天津，年二十四，时丁未冬也。

通州范肯堂明经（当世），原名铸，字无错。文学桐城，诗肖本人，以布衣名满天下。庚子有《题吴北山师诗集》云：“以行得宫以言去，古人如此亦堂堂。看渠八海横飞日，更向万山深处藏。何由黑发看成白，应许玄天不作黄。试把遗书往成诵，逸民俦侣自成行。”先生颇爱余，尝讲诗法，有知己之感。甲辰冬卒，年五十许。著有《范伯子集》。

鄱阳朱辇吾（幡），肄业上海真如镇暨南大学。丙子冬，以诗来就质。余爱其五绝《咏梅》云：“不遇林和靖，南枝枉著花。纵教开庾岭，终是在天涯。”此作擅龙眠白描，西江诗派中允推健者。七绝《秋夜江上》云：“湖海生涯久惯游，江心月白渐知秋。枫林十里依然绿，几点渔灯尚未收。”后二句悠然无尽，是写景佳作。《耕》云：“朝出耘田向暮归，桑麻闲话傍柴扉。平生只解躬耕乐，未识人间有是非。”后二句有深味，是淡泊人语。君年逾绮岁，湛精书史，不杂尘纷，一时佳士也。

王琼望（先献），广东琼山县人。肄业绞锡国学专修翠校，与吴伯鲁为友。谈及予喜近人诗，因寄诗稿来，自称弟子。余赏其《病起》句“净几焚香闲读《易》，生涯淡似六朝僧”有澹逸之致。王生文胜于诗，来书纡徐委婉，似六二翁。琼岛得此，可继先辈已。

金山彭鹤年（天龙），年未冠，负笈梁溪。闻伯鲁谈予寓沪，因寄诗乞定。兹录《山村雪霁》云：“隔江远烟起，淡日满林端。墟里人归晚，雪晴山翠寒。”《夜吟》云：“一夜小窗白，恍疑山月明。不知庭雪积，渐觉晓寒生。”均有思致。

近人绝句佳者，奉贤庄吕尘（羲之）《一春》云：“郁金堂外雨霏微，窥宋花枝渐欲稀。惆怅杨花满征路，一春长是点人衣。”千回百折，善述离情。松江沈瘦狂（文浩）之《归途》云：“衰柳寒鸦带夕晖，故园寥落泪沾衣。西风十里松江路，不为鲈鱼不肯归。”松江人说松江事，最妙。嘉兴朱大可（奇）之《邓尉》云：“篮舆轧轧晓禽啼，随意穿林复渡溪。径仄低枝时碍帽，花深小雨不成泥。”此诗非曾游邓尉者，不解佳处。庐江章敬礼之《宣城暮春》云：“小谢城边燕子归，芭蕉叶大绿芜肥。杨花不解春将去，点点牵愁上客衣。”写景纾情，风神摇曳，堪与吕尘颉顽。诸作置之庐人绝句中，皆无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