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瓠室诗话

陈石遣先生甲戌春侨寓吴门燕子桥，予赋诗寄怀云：“桃花坞里春如旧，燕子桥边月正明。矍铄是翁忘耄耋，夜深燃烛写诗评。”盖谓先生方撰《石遣室诗话》也。先生喜而赋答云：“时鱼莼菜罗吴市，燕子桃花入敝庐。肯向聿来堂下过，斜街秀野较何如。”盖先生向作宦京师，寓下斜街顾侠君小秀野堂故宅，招饮一时名士。予曾赋诗纪事，故云然耳。先生旋游罗浮峨眉，既归闽。丁丑季夏，小病数日卒，年八十二。

许静仁先生慈惠爱人，尤嗜吟咏。余曾见其《庚午岁和曹缥蘅移居》一律云：“十年长住北城东，荣瘁纷纷过眼中。花市寻春偕客至，荷衣射策与君同。陶潜移宅诗犹在，杜甫还家酒不空。惆怅江淮巴蜀际，天涯何处觅渔翁。”“射策”句谓两人皆登拔萃科也。

汤定之处士（涤），一号双于道人，乃雨生都督谧贞愍之曾孙。善隶草及山水，尤娴画梅，得其祖风。余赠诗有“君家原有画梅楼”之句，此楼贞愍所筑也。尝游两粤、京师，有《镇南关题壁》云：“莽莽雄关夕照殷，驰驱那不鬓毛斑。泉声更比行人急，山色浑如边吏闲。一样春风寒燠异，了无诗句酒杯顽。平生何事差堪信，不为功名始出关。”君博综多能，尤善相。昔有相者，谓余寿至七十五，君谓不止此。己卯春，余年七十六，赋诗谢之云：“人生五福寿为先，唐举徒夸富贵偏。君善画梅知骨格，但言耄耋不言钱。”昔先曾大父相之公，于道光初年与贞愍同官杭州，君余如故交焉。

池州王涤斋部郎（源瀚）乃光绪己丑举人，官户部，司出纳。宣统中，一游营口。共和后，远客广州，既归沪。庚午，始与余相识论诗，遂成莫逆交。尝出其稿，属余阅定。未及付梓，君于丙子孟秋五日，以疾卒于沪，年甫七十余。每思往事，殊为感伤。兹录其《拱北楼刻漏歌》以见一斑。序曰：“刻漏，元宣慰司陈用和造。”诗云：“岭南八月犹奇暑，一日炎蒸三日雨。冒暑来登拱北楼，中有刻漏青铜古。四壶高下各一阶，大小相承孙弥祖。大者高围五尺强，小亦庶几二尺许。满贮以水覆以盘，一窍中通滴如豆。上吐下纳声微铿，浮出时筹字可数。字始于卯终于寅，至寅陡落重徐吐。一吐一落成古今，我来正见字呈午。此中秘钥在挹注，此制质朴无螭虎。年深绿锈多斑斓，款识微茫略可都。延佑五年十二月，陈宣慰司置兹所。在昔文明未启时，测景长圭只扌完土。成周挈壶始置官，汉宫漏箭初遣榘。从兹宫禁日增华，祖绁良工独辛苦。（梁时制刻漏极精巧。）用和此制殆空前，速率不曾差累黍。士衡作赋兴公铭，虽有繁词不能誉。迩来西学日昌明，时计缤纷番舶贾。柔钢绕指细如丝，机轮衔接森成龋。如兹笨重不可移，巧拙天渊似难伍。一事足令西人惊，铜驼几度埋榛莽。（叶“母”）此器流传六百年，历劫犹新足矜翔。从来大辂肇椎轮，漫将文野争良窳。余生好古亦云幸，周鼎商彝几摹抚。颐和园里见铜亭，武英殿上看尊С。蛮荒都此更足豪，坐叹流光转惭沮。典壶老叟恣神奇，短纸纷纷黏谩语。谓兹异物不可亵，谁其摩挲神则忤。摄影题签托尉佗，数典竟忘吁亦鲁。忆昨经过尚府前，狻猊啸天毛栩栩。又从六榕（寺名）见铜佛，袈裟皱褶精于缕。扶胥之口黄木湾，波罗庙里双铜鼓。并此皆为世所稀，都应爱护珍ギ。昨者州前文告颁，毁城筑路无遗堵。此楼此漏亦当冲，是用作歌告官府。”按拱北楼在双门底，（乃书肆荟萃处。）余幼时居粤年久，惟闻人传说有铜壶滴漏，竟未一登此楼。君偶羁旅，便探其奥。此诗典雅铿锵，固足与此器并传矣。又《癸丑春旅居大连湾，雪后独步西园》句云：“矮松团夜雪，幽涧断寒流。”亦苍劲似杜。君仲子鼐，字调甫，能诗。

丰顺丁叔雅户部（惠康）乃禹生中丞（日昌）第三子，善骈文，能诗。录其《梦中书所见》一首云：“辟尽荒天更九州，从今海水不西流。焚道陈方物，争向扶余拜小侯。”己亥，德宗称疾（实幽瀛台）而废立议起。上海商电报局总办经莲珊太守（元善，山阴人。）创立正气会，号召士夫联名电争。君为作《正气会序》，辞旨慷慨，倾动一时。乃因此取忌当路，郁郁不得志。迨豫章毛实君为直藩，聘为记室。君以藩司无章奏权，又不乐就，贫居京师。于宣统己酉四月病卒，年四十二，遣稿未梓。君有赠余诗云：“高天厚地孟东野，索句闭门陈后山。”时同居沪渎吴彦复师家也。

川沙黄孟超（卓），吾友映盒之门人也。年甫绮岁，诗笔极清，得唐贤意蕴。五言断句如：“梦回嫌酒薄，愁逼在秋先。”又《寄弟》云：“望书南北雁，思子短长亭。”七言：“为寻落叶缘溪走，偶念浮生触绪惊。”皆不着边际，自成标格。戊戌政变，宋芝洞侍御以保荐康长素被斥，避祸避之沪，变姓名赵善夫，与范伯子恒相唱和。己亥岁暮，善夫有《次韵少陵杜鹃行》云：“君不见蒲卑蜚去化为鸟，昔着柘黄今被乌。风巢危倡貌饥惨，光采不得同鸳雏。”盖伤景皇被幽瀛台，行将废立也。徵伯子和，范叟亦作一首，改曰《三足乌行》，而以宋句附注其下，余曾见其稿本而钞存之。后见刻本，则注语全删矣。今存之，以志忠爱云。

夏映盒《忍古楼集甲寅岁赁庑车埭角林居有次韵答陈子言》一首云：“此生侪佣保，因树驾为屋。醉遮鹤柴翁，曲巷有酃酥。一杯不言语，癞马揩枯木。再饮如翻澜，写诗笔至秃。颇闻萧山尉，遣迎来急足。烦君志州壤，山水皆可录。渡江飒风雨，试继《西泠曲》。定有许伯会，书以敦越俗。”此诗谓是秋萧山知事彭延庆（字善余，江夏人）重修《萧山志》，聘杨子琴太史为总纂，予与蕲水陈君絮先（曾矩）为分纂，同往搜讨百六十年旧事。予任“列传”，与同人各自分役，二载撰成。未几彭亦去，此志稿搁置廿年。张令宗海来，乃集款刊之。闻彭君于甲子岁权临海令，卒于任。并志之，以见成事之难也。

映盒警句，如“老至交情真有数，置之邱壑亦需才”，“引杯华颐曾何语，开径羊求有不忘”，“始信物情趋脆弱，只余魂梦没遮拦”。“探支凉风八九月，绕看乔柯三百株”，此联君自谓车埭角寓园。当时把臂入林，便觉别有天地，沪渎此境不易得也。君后于西郊康家桥购地筑居室，小有园圃。凿池、堆阜、构亭、驾桥，广植四时花木。朋旧以地近，多往游观，赋诗为乐。予赠作有“骈散诗词画，园林说夏公”之句。又曰：“为山因一篑，受水有双池。”皆纪实也。君住是园凡十五载，近以世变不可居，又弃去矣。

予甲午客吴淞，即识嘉定余伯陶医士（德埙），今四十余年矣。君一号素盒，善愈人疾，且工词。其远祖易简先生善诗，于顺治中由歙避乱，迁居嘉邑南翔镇，今八世矣。语云“渊源有自”，固不虚也。君旋悬壶于沪。犹忆壬申初夏，沪地渐甯，予赋《忆昔篇》，简之君谱《南乡一剪梅》词见答，云：“相对话淞滨，一夜东风剩梦痕。日落江城春不管，晴也销魂，雨也销魂。飞絮满乾坤，惹恨牵愁付酒尊。独有闲云推不去，朝又昏昏，夕又昏昏。”是作一片神行，得南宋词家之诀矣。

上海郁葆青以字行，别号餐霞散人，为名士屏翰先生（以字行）谧敦惠之子。先生有“三十六峰残雪尽，一鞭挥处马蹄轻。之句，为世传诵。餐霞钻承家学，筑昧园于徐家汇，恒招宾客，修楔其中，余亦与焉。君有《寻春绝句》云：“镇日寻春不到家，柳丝村店酒旗斜。梅花欲透春消息，处处闲开三两花。”又《灵峰探梅》句：“忽动探梅兴，灵峰酌芳尊。置酒梅树下，相对淡无言。”游于物外，自摅襟蕴，诚所谓江左人文犹带六朝烟水气也。哲嗣元英亦以字行，别号迂楼，诗有家风。《西天目山行》云：“慈善亭中暂息肩，临安山色接于潜。（两县以此亭分界）。禹余粮岭行未尽，身入营邱画里天。”又“水浅石见高低浮，板桥十丈横溪头。舆人为道春日雨，雨后溪水路上流。”又“朱驼岭过石，红叶缤纷落满岩。日影忽添襟上碧，峰回将出万株杉。”写景述事，具见逸致，第二首尤近古谣谚。断句如“轻烟入树暝，孤月排云上”，《游西天目》句“溪声疑雨急，灯影挟钟沈”，均佳。迂楼有女慕洁，年十六，亦能诗。《消夏绝句》云：“碧梧枝上暮蝉鸣，池水涟漪澈底清。风逗玉荷香暗送，蔚蓝天远月初生。”殊秀逸。又《甲戌长至》句“又逢添线日，闲咏《浣花篇》”，亦工，可谓谢庭咏絮才矣。餐霞刊有《沪渎同声初集》、《续集》。

郑质庵（永诂），上海人，年四十许，为昧园宾客。诗尚闲逸，得静者意，亦能骈文、倚声。《自灵隐寺至黄龙洞》云：“初日明幽径，轻风漾细沙。行车过野寺，隔竹见人家。曲曲泉交线，油油菜作花。鸟啼不知处，我欲问桑麻。”“菜花”句前人未有也。《湖上晓起》云：“燕语依稀笑客眠，卷帘遥望一湖烟。湖烟未散湖波碎，已有春人上画船。”可谓“诗人之言丽以则”矣。又《落叶》句“空山寂寂晨迷路，古寺深深夜打门”，亦佳。

沪渎西郊张园为锡山张叔和建，庭宇高旷，长廊曲环，古木夹道，小有四时杂花，为士夫品茗游憩地，消夏之胜境也。林暾谷解元有《张园梅花》诗云：“张家园里数株梅，岁岁相逢总盛开。花上盈盈歌一阕，风前滥溢酒千杯。澄波照影知谁见，斜日攀条却独来。眼底风光浑不是，一回思念一回灰。”又《同王旭庄（仁东）四丈张园纳凉》句云：“隔座婵娟怜好月，回车皮我梦凉风。平生』看竹饶真赏，到此题诗也要工。”既归榕垣，有《八月十四夜拔可宅中露台》一律云：“家山风物别成忘，良夜登高试一望。月静方知双塔闹，雾低惟觉满城香。惊枝宿鸟难安梦，闻笛离人易断肠。直恨清辉同万里，谁言秋思在他乡。”结句有离思，盖谓德配沈孟雅夫人尚居淮北也。暾谷时方绮岁，诗如宿成，诸老惊叹。既而戊戌仲秋，都门罹祸，年甫廿四。拔可哭之以诗，有“顾或引之去，感语动涕泗。小臣自愚ウ，君难安可弃”之句，而其诗无注，未详援手为何人。余尝询之，拔可曰：“此乃闽清孝廉黄乃裳也。”林于癸巳获捷，黄则甲午后一科会试不第。以娴英文，遂入美使馆为翻译。及暾谷将被逮，黄君驰来，促与俱去。此人虽吾同年，未曾相识，其号则忘之矣。余因赋五古一篇《记黄孝廉乃裳》云：“戊戌政变事，闻者辄伤叹。当时六君子，暾谷尤醇至。有友黄孝廉，使馆译文字。邀避交民巷，闻语极感喟。吾为侍从臣，子去吾何避。吁嗟黄孝廉，闽清儒学派。履险不忘友，蜷蜷树风义。斯世无龙门，任侠亦其类。我闻观权言，志之表镶异。”此诗可为《硕果亭集》作笺注。

●卷三

望江倪豹岑中丞（文蔚），少为诸生，工文善书。游南昌访族人不遇，贫困佣书。新建夏芝岑粮储，吾友映庵居士之尊人也，时亦为诸生。识之于俦人中，馆之于家，荐为教授，旋举于乡。咸丰壬子成进土，选庶常，散馆授刑部主事，俸薄不足以赡家。有友慎延青编修（毓林），得简陕甘学政，邀往襄校频年。吾邑江龙门大令（开），时宫秦中，频相唱和，旋佐河南严渭春中丞幕。汴滨黄河，熟闻治水之术。既回京，氵存擢郎中，外简荆州知府，时同光间也。莅任六载。庚辰，擢开归陈诈道。辛巳，擢粤臬。逾年，迁桂藩。旋擢桂抚，移抚粤东三载。丙戌夏，郑州河决，以曩岁荆州治水著绩，调抚河南，任塞回事。既竣工，庚寅六月，阅兵中暑，卒于任，年六十八。著有《两强勉斋诗文集》。余辑《皖雅》，求其诗未得，今始购得之。录其五律《延杂诗》云：“峻阪盘空起，山行晓最宜。烟苗笼难翳，露草胄虫丝。径断人过怯，岩深日上迟。篮舆驼瘦马，危坐细哦诗。”又：“洛水流何急，空山冻雨多。导源通白路，（山名，洛水所出。）作势下黄河。激溜翻岩石，栖苴挂薜萝。当年乘四载，疏浚未曾过。”（北雍洛水，不载《禹贡》。）《中部县》云：“我来中部县，萧索似荒村。士室才容榻，山城不闭门。民贫商贾少，地僻长官尊。瞻拜桥陵侧，衣冠想像存。（黄帝陵在县治后。）”七律《息壤》（在江陵）云：“凭将壤土塞泉源，干蛊奇功赖此存。异代堤防师故智，中天雷雨护灵根。荒凉遗迹舟橇远，想像神谟黻冕尊。我为苍生颂明德，空江岁岁荐苹蘩。”七绝《潼关送客》云：“茅屋鸡声夜有霜，关门木叶已先黄。行人不见征帆返，树杪河流下大荒。”《自题湖山小景》云：“一抹遥山染黛螺，天容如镜雨初过。湖楼镇日无人到，水气侵阶长绿莎。”五律深厚，七律端凝，七绝闲雅，皆得力于唐贤榘。五古则《官荆州时夜抵分盐舆中作》云：“荒途无定程，远近不知里。人马同饥疲，宵征犹未已。前驱阻深潭，侧转村巷襄。栖乌惊欲飞，流萤落复起。夜凉思悄然，颇悟生物理。有欲则必争，谁甘稿饿死。圣人务平情，衣食王道始。荆楚鲜盖藏（见《史记》），此风古如是。频年谨堤防，坐使风俗靡。安得神禹功，再疏江汉水。”《壬戌十月望日偕李雨亭丈》《（宗羲）赴皖晚泊樊口感赤壁旧事作图赋诗》云：“残阳荡微波，木叶下岩石。轻舟破烟来，悄然落帆席。暝色淡不收，江天莽一碧。征衫生暮寒，长歌倚篷脊。缅怀玉局翁，去今几壬戌。我来十月望，有约如在昔。江风与山月，俯仰成陈迹。频年征战场，故垒余空壁。乾坤一瞬间，世变无常格。东南方苦兵，何处问田宅。有酒聊尽惧，痛饮永今夕。当年赤壁游，何如此二客。”七古则《戊午春孔绣山中翰招集同人于慈仁寺顾祠展楔次东坡清虚堂韵》云：“春晴镇日无风沙，舍人事少先放衙。翻阶红药落已尽，携樽邀看禅房花。老僧颇解爱文士（谓戒学），欲援孔李称通家。座中三老大手笔，俯视余子纷涂鸦。张诗（诗舱司空）陶词（香宗伯）角雄胜，寿阳（春圃相国）奇字穷侯芭。亭林遣老昔寓此，恨不唤起分官茶。松阴沈沈日晌午，僧寮粥鼓闲三挝。高谈岸帻未忍散，酣如背痒经搔爬。江南有客忽不乐，（时全陵未复）。侧身东望长咨嗟。时清大隐在朝市，何须啸傲耽烟霞。”五古萧散，七古俊拔，皆近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