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诗话

  又曰:“《晚登上堂》曰:‘凄其望吕葛,不复梦周孔’,有忧时之心,具济时之识者也。”
  又云:“《毛诗出车》、《采薇》、《大杜》三篇,一气贯串,章断意联,妙有次第。千载後得其遗意者,惟少陵《出塞》数诗,节节相生,必不可删。《後出塞》五章,亦有次第,不可删。”乔曰:“黄公可谓知诗者矣!文长不能全载,具在《载酒园诗话》中,不可不读。”
  姜尧章云:“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虽多奚为?”此语甚善。
  又云:“人之所易言,我寡言之,人之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又云:“花必用柳对,是儿曹语;若其不切,亦病也。”
  又云:“小诗精深,短章酝藉,大篇须开阖乃妙。”
  又云:“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有馀味,篇有馀意,斯尽善。”
  禅人之于公案,有所悟入,而後有语话分,不然,自心与教义俱无所用。诗须于唐诗有所悟入,而後可作诗,不然,自作则为宋人,学唐则为弘、嘉人。
  读诗与作诗,用心各别。读诗心须细,密察作者用意如何,布局如何,措词如何,如织者机梭,一丝不紊,而後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无益也。作诗须将古今人诗,一帚扫却,空旷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後成篇,定有可观。若读时心不能细入,作时随手即成,必为宋、明人所困。
  人不能苦思力索,以自发心光,而惟初盛之摹,造句必有晦色蒙气。饮狂泉者以为宛似古人,却不知宛似处正是晦色蒙气。由其不寻诗意于我身心有关著否,故不觉耳。学《十九首》以至学温、李皆然。
  凡偶然得句,自必佳绝。若有意作诗,则初得者必浅近,第二层犹未甚佳,弃之而冥冥构思,方有出人意外之语。更进不已,将至“焚却坐禅身”矣。
  晚唐多苦吟,其诗多是第三层心思所成。盛唐诗平易,似第一层心思所成。而晚唐句远不及盛,不能测其故也。
  人若时刻系念于诗,而不肯轻易造句,得句亦不轻易成篇,其诗纵不如唐,必有精彩能自立。若平日心不在诗,遇题即作,纵有美才,诗必浅陋。
  诗而从头做起,大抵平常,得句成篇者仍佳。得句即有意,便须布局,有好句而无局,亦不成诗。
  得句而难成篇时,最是进退之关,不可草草完事,草草便成滑笔矣。兴会不属,宁且已之;而意中常有未完事,偶然感触,大有玄想奇句。
  学业之能自立,先须有志,则能入正门;後须有识,则不惑于第二流之说。人自有其心思工力,为大为小,各有成就。无志无识,永为人奴,而反自以为大家,为复古。
  学业须从苦心厚力而得,恃天资而乏学力,自必无成,纵有学力而识不高远,亦不能见古人用心处也。杨大年十一岁,即试二诗二赋,顷刻而成。後来诗学义山,唯咏《汉武帝》云:“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忍令索米向长安。”稍有气分。其西昆诗全落死句,未能仿佛万一。文章不脱五代陋习,以视欧、苏,真天渊矣。非学不赡,识卑近也。识为目,学为足。有目无足,如老而策杖,不失为明眼人;有足无目,则为瞽者之行道也。今日作诗,于宋、明瞎话留一丝在胸中,纵读书万卷,只成有足无目之人。
  问曰:“先生诛斥伪杜诗、瞎盛唐,何不自为真者乎?”答曰:“非子美之人,不敢为子美之诗。七百年来,唯范希文、王伯安匠心出笔,有子美气分。陈去非能作杜句,而人非其人,诗无关也。且二李将盛唐弄坏,学者未得入盛唐,先似二李,大可畏人。鄙人岂有远志,但欲不为人奴,身得自由而已。”
  问曰:“献吉风节可观,又何以学杜而反坏?”答曰:“彼若匠心而出,何患不成一家之诗,病却在学杜长其╂气,故不成诗耳。”
  问曰:“学中唐者,宁遂免人奴之诮?”答曰:“学盛唐诗,乃天经地义,安得有过?过在不求其意与法,而仿效皮毛,苟如是以学中唐,亦人奴也。余谓盛唐诗厚,厚则学之者恐入于重浊,又为二李所坏,落笔先似二李。中唐诗清,清则学之者易近於新颖,故谓人当于此入门也。总之,古人诗文如乳母然,孩提时不能自立,不得不倚赖之,学识既成,自能舍去。弘、嘉之诗,如一生在乳母怀抱中,竟不成人,故足贱也。谁于少时无乳母耶?长吉、义山初时亦曾学杜,即自成立,如黑白之相去。此无他,能用自心以求前人神理故也。”
  学古则窒心,骋心则违古,惟是学古人用心之路,则有入处。
  问曰:“先生何不自选一编,为唐人吐气?”答曰:“不能也。唐人作诗之意,不在题中,且有不在诗中者,甚难测识,必也尽见其意,而後可定去取。自揣何所知识,而敢去取全唐乎?唐人诗须读其全集,而後知其境遇、学问、心术。唐人选唐诗,犹不失血脉。元人所选,已不能起人意。于鳞选之,惟取似于鳞者;锺、谭选之,惟取似锺、谭者,涂唐人而已。余质性愚下,年将四十,方见唐人兴比之意,能读义山、致尧之诗,至于李、杜,迄今未了,何以却取?若不求其意而以词为去取,则选者多矣,何取余之一选哉?”
  宋、元人诗,毕竟意味短浅。明人亦有好句,而皆未得唐人宾主转换等法,少有全篇。叶文敏公《独赏集》,皆选今人诗,去取精业,不敢出以示人,徒自赏耳。
  问曰:“岂有七八十岁老人,仅能读义山、致尧诗之理?盖自贬以诟人耳。”答曰:“如《重有感》诗,则知不佞于义山,犹未能读也,何言自贬以诟人耶!”
  唐人选唐诗已出自所行一路,何况元人?明则更甚,济南、竟陵如将宣炉化倾入神仙庙模子中。
  诗坏于明,明诗又坏于应酬。朋友为五伦之一,既为诗人,安可无赠言?而交道古今不同,古人朋友不多,情谊真挚,世愈下则交愈泛,诗亦因此而流失焉。《三百篇》中,如仲山甫者不再见。苏、李赠别诗,未必是真。唐人赠诗已多。明朝之诗,惟此为事。唐人专心于诗,故应酬之外,自有好诗。明人之诗,乃时文之尸居馀气,专为应酬而学诗,学成亦不过为人事之用,舍二李何矣!
  人之工于谐世者,耳目口鼻,俱非己有,乃得事事成就,人人欢喜。诗文何足道哉!而又附会斯文,不得不于此著脚。于鳞之诗,元美之文,易学而便用足矣,李、杜、欧、苏,不亦无谓矣乎!
  七律齐整谐和,长短中,最宜人事之用,故自唐至明,作者愈盛。初唐用以应酬,亦是大人事也。
  子美七律甚多,却无篇不由中,绝无应酬人事之作。今之学杜者,盍一审诸!
  刘长卿《送陆澧》、《赠别严士元》、《送耿拾遗》、《别薛柳二员外》诸诗,绝无套语。
  明人应酬,能四面周旋,一处不漏,乃其长技,却从严维《送崔兼寄薛》诗来。其诗云“如今相府用英髦,独往南州肯告劳”,赞崔兼及相府也。“冰水近开渔浦出,雪初扌卷定山高。木奴花映桐庐县,青雀舟随白鹭涛”,泛叙景物,全似明人套语。“使者应须访廉吏,府中惟有范功曹”,誉薛绾及于崔,一处不漏。三人得之,未有不喜者,而诗道坏矣。以视其“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有天壤之别,应酬之害诗如此。义山《赠赵协律》云:“俱识孙公与谢公,二年歌哭处皆同。已叨邹马声叶末,更共刘卢族望通。南省恩深宾馆在,东山事往妓楼空。不堪岁暮相逢地,我欲西征君又东。”亦是人事诗,以有交清,自然恳切,与严诗不同。既落应酬,唐人亦不能胜弘、嘉,弘、嘉无让于唐人也。
  今世最尚寿诗,不分显晦愚智,莫不堕此索。余谓村里张思谷,田中李仰桥,乃乐此物,知文理者,必宜看破。庚戍,贱齿六十,友人欲以诗寿。余曰:“若果如此,必踵门而诟之。”友曰:“何至于此!”余曰:“吾是老代笔,专以此侮人者也,君辈乃欲侮我耶!”闻者大笑。庚申,遂无言及之者。庸医不信药,俗僧不信佛,皆此意也。唐人绝少寿诗,宋人有之,而寿词为多。无已,寿词犹可。
  谚云:“贼捉贼,鼠捕鼠。”余幼时沈酣于弘、嘉之学者十年,故醒後能穷搜其窟穴,求以长处,惟是应酬赴急耳。昔年代笔,不免为此。送户曹出按山东云:“泉流九府先王法,地拥三齐大国风。岱岳摇霜斧白,沧溟波照绣衣红。”送之任秣陵云:“石城风静山晓,铁瓮波平海树秋。”送常熟令之任云:雁王碑下行旌发,乌目山头候吏来。”赠弁者云:“龙尾道前当特拜,虎头山下建殊勋。”送松江人出都云:“间花鸟添行色,天上星辰纪去程。”送之任渐江云:“去马尚冲燕市雪,归囊应贮渐江潮。”送使安南者云:“重臣将命轺车发,小国承恩拜舞同。岭外林峦冬尚绿,海边丽日晓先红。”赠少宰云:“深宵风月供谈笑,大地鸾凰受网罗。”送湖口令云:“小姑江水迎行舰,大别山光接使星。”送芦政云:“辞阙未消鹊雪,下车先看秣陵花。”赠福州守云:“地拥三山开晓日,人将五马散春阴。”赠县令云:“襄邑杵声秋月迥,琅琊稻色晓光新。”赠弁者云:“十万雄兵藏肺腑,六千君子侍旌旄。”“校旗传世犹光弼,制阵教人即药师。”赠县令云:“千畴灵雨随双毂,百里和风出五弦。”赠戎幕改县令云:“万里捷书腾上国,十年签帅镇诸营。”赠县令云:“举扇风摇三径柳,挥弦声动一城花。”赠广东学使云:“兰台东壁光先满,梅岭南条势特尊。”赠老将云:“雪岭开常见鹫,雷门炮动尽闻鼍。雄心塞北消鞍马,逸韵江东待啸歌。”赠县令云:“仙郎舄下微起,茂宰花前浩露凝。”赠词客云:名过洛下东西陆,才度淮南大小山。”赠县令云:“和风动柳千峦晓,清露沾花一县春。”赠郡守云:“双旌每导随车雨,五马常嘶举扇风。”赠辽人之官云:“攀龙际会疑浮汉,分虎威权抵誓河。”送盐道云:“春江风动千艘雪,沧海波凝万庾霜。”送入蜀者云:“出峡建瓴千里水,上滩卓剑万重岩。”送入滇者云:“属将帅迎金马,负弩侯王出碧鸡。”送何使云:“积石西来万里雪,逆河东去九条波。”投献云:“昔瞻门下三千客,今逐囊中十九人。”赠闽督云:越山平到岭,闽水静无涯”,又云:“棘裁金作叶,槐剪玉为花。”赠闽抚云:“春光山直上,晴色海平铺。”赠闽藩司云:“阙远心常望,天高手自扪。”赠田学使某云:“家传田氏《易》,席有孔门珍。”赠闽臬云:“爰书常视砥,吏道流泾”,又云:“动人风自善,润物雨皆灵。”赠再任巡抚者云:“门开千里戟,屏设两州图。”赠蜀令云:“北过巴字水,南渡石门关。”送兵曹为关使云:“人间称二绝,兵食计兼资。”送岭南县令云:“人常值宿,骆将每排衙”,又云:“洒人长乐雨,扇物未央风。”赠某学使云:“家藏太史传,人擅子才。”赠湖广学使云:“兰荪楚人咏,珠玉使君心。”送县令云:“大河九里润,乔岳万重阴。”送浦城赵令云:“江花重入梦,赵璧自连城。”赠久客者云:“星河移旧影,砧杵动新愁。”赠将乐令云“闻道龙川险,今来似掌平。水犹知政善,山亦见人情。”余四十年三作燕山游客,前两度代笔诗,啖烟拭砚随尽。此乃同寓友人为壅溉计,拾作一编,索命之名。余愧谢曰:“朝饥方剧,何暇择言,自可谓之《乞食草》耳。”今看此中语句,何独弘、嘉,即李颀、严维之应酬诗,去人不远。而“星河移旧影,砧杵动新愁”,极似由中之语,今不知赠者何人,何以是我诗也?馀可知矣。凡赠契友佳作,移之交,即应酬诗。
  余自代笔,而识四大家受病之故焉。彼之仕途泛交,与余不识面之贵人何异?彼遇欢戚会别等事,不论有暇无暇,须与之一诗,与余之旅涂困顿,茫无情绪是,忽然索诗何异?彼之无情而强为之辞,又欲似盛唐,不得不依样造句,与余之昧心蒙面,诡遇他人何异?彼自谓铿锵绚丽,宛然唐人,与余所举《乞食草》中之无意思,郛壳烂恶,陈久馁败之语何异?所不同者,余以秋根自命,彼以盛唐大家自许耳。然余乞食诗,实得少时十年沈浸粪沟之力。
  锺、谭派于世无用,一蹶不振,二李法门,实为不祧之祖。何也?事之关系功名富贵者,人肯用心。唐之功名富贵在诗,故三唐人肯用心而有变。一不自做,蹈袭前人,如今日之抄旧时文,便为士林中滞货故也。明之功名富贵在时文,全段精神俱在时文用尽,诗其暮气为之耳。此间有二种人:一则得意者,不免应酬,二李之体,易成而悦目;一则失志者,不免代笔,亦惟二李相宜故也。古人非执友、非诗人不赠以诗,故交游间诗,亦得有意有情。今世以诗作天青官绿,尚书台鼎套礼之副,定不免用二李套句。然当如服牛乘马,鸡司晨,狗守户而已。其不可谓之诗,譬犹牛马鸡狗之身,不可以为己身也。盖泛交本自无情,岂能作有情之语?而又用处甚多。今日仕途,用其有词无意之诗,可以应用而不穷,且写在白绫金扇上,亦能炫俗眼。但不可留稿,人若看至五六首,必呕哕也。然当用“卧病山中生桂树”,不可用“大漠清秋迷陇树”。
  今人作应酬诗者,不必责以王右丞之《送杨少府》、杜少陵之《和裴迪》,只作中唐人刘长卿之《送陆澧》,李益之《送贾校书》几首,请拜以为五十六字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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