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诗话

  又云:“杜诗之‘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芒刺在我眼,焉能待时秋’,愤邪嫉恶,思清王室也。《又观打鱼》之‘设网提纲万鱼急’,刺聚敛也。‘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刺巧宦剥民也。”
  又云:“子美用经语,如‘车辚辚,马萧萧’,未尝别入一字。如‘天属尊尧典,神功协禹谟’,‘卿月升金掌,王春度玉墀’,‘霁潭发发,春草鹿呦呦’,皆浑成严重。”
  山谷少时,误以薛能之“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为杜诗。孙莘老云:“杜诗不如此。”山谷因此而知杜诗高雅大体。山谷谓谢师厚之“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绝似老杜。余谓谢胜于薛矣,若出子美,当更雅重。然学杜诗者,至此极矣。更欲进步,须是范希文专志于诗,又是一生困穷乃得。
  钱牧斋云:“黄鲁直学杜,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馀波绮丽’,而拟其横空排,奇句更语。刘辰翁评杜,不识杜之大家数,‘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而点缀其尖新亻隽冷,单词只字。”
  子瞻《王定国诗集序》曰:“太史公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是变风变雅,乌睹诗之正乎?发乎情止乎礼义,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乎情,止乎忠孝,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首推子美,岂非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秦少游云:“苏、李高妙,曹、刘豪逸,阮、陶冲澹,谢、鲍峻洁,徐、庾灌丽,子美兼有之。”
  叶梦得云:“‘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细雨著水面为沤,鱼浮而氵念,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微,不能胜猛风,惟微风则有颉颃之致。全似未尝用力,所以不碍气格。晚唐人为之,则有‘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矣。诗以一字为工,人皆知之。如杜诗之‘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则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青’、‘自’二字,而吞吐山水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言外,人力不可及。”
  《隐居诗话》云:“夏竦评子美《初月》诗:‘微升紫塞外,已隐暮端’,意主肃宗。吾观退之‘煌煌东方星,奈此众客醉,宪宗在储时作也。”
  神禹身为度,声为律,天生是人,平九州之水土,以安措万古生民。其所作为,如凿三峡,开龙门,驱龙役鬼以成之,非人力所及。子美之诗,无问庄语放言,莫不成文成象,岂非身为度,声为律乎?其上掩《风》、《骚》,下薄徐、庾,高出一时,旷绝百代,岂非驱龙役鬼,凿三峡,开龙门乎?天生神禹以立三才,天生子美以主诗道,皆非人力之所能。至神禹之功,于诸圣人中未见有二;子美之诗,虽如太白,犹不及焉。盖太白诗如厉乡、漆园,世外高人,非有关于生民之大者也。
  诗出于人。有子美之人,而後有子美之诗。子美于君亲、兄弟、朋友、黎民,无刻不关其念,置之圣门,必在闵损、有若间,出由、求之上。生于唐代,故以诗发其胸臆。有德者必有言,非如太白但欲于诗道中复古者也。余尝置杜诗于《六经》中,朝夕焚香致敬,不敢轻学。非子美之人,但学其诗,学得宛然,不过优孟衣冠而已。元微之极推重杜诗,而自不学杜,先得我心。知彼知己者,决不妄动。
  杜诗云:“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又云:“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又云:“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又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又云:“公若登台鼎,临危莫爱身。”又云:“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其于君父之伦,略举数言,心术可见;而弟兄、朋友、黎庶之忧爱,不可胜举,不置之《六经》中,何处可置?窃谓朝廷当特设一科,问以杜诗意义,于孔、孟之道有益。从来李、杜并称,至此不能无轩轾。
  杜诗是非不谬于圣人,故曰“诗史”,非直指纪事之谓也。纪事如“清渭东流剑阁深”,与不纪事之“花娇迎杂佩”,皆诗史也。诗可经,何不可史,同其“无邪”而已。用修不喜宋人之说,并“诗史”非之,误也。
  子美《闷》诗曰:“掩帘惟白水,隐儿即青山。”联中无闷,闷在篇中。读其通篇,觉此二句亦闷。宋、明则通篇说闷矣。
  唐人谓王维诗天子,村甫诗宰相。今看右丞诗甚佳,而有边幅,子美浩然如海。
  子美“群山万壑赴荆门”等语,浩然一往中,复有委婉曲折之致。温飞卿《过陈琳墓》诗,亦委婉曲折,道尽心事,而无浩然之气。是晚不及盛之大节,字句其小者也。
  “侧身天地更怀古,回首风尘甘息机”,十四字中有六层意。“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有八层意。诗之难处在深厚,厚更难于深。子建诗高处亦在厚。
  《孤雁》诗,鲍当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切题而意味短矣。子美云:“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力量自殊。
  子美之诗,多发于人伦日用间,所以日新又新,读之不厌。太白饮酒学仙,读数十篇倦矣。
  读杜集,粗语笨语有之,曾无郛廓语。
  学杜诗者,宜全集俱读,勿止守七律。学其七律者,宜诸诗尽读,勿止守“三峡楼台淹日月”,“万里悲秋常作客”。
  《秋兴》首篇之前四句,叙时与景之萧索也。泪落于“丛菊”,心系于“归舟”,不能安处夔州,必为无贤地主也。结不过在秋景上说,觉得淋漓悲感,惊心动魄,通篇笔情之妙也。
  子美在夔,非是一日,次篇乃薄暮作诗之情景。蜀省屡经崔、段等兵事,夔亦不免骚动,故曰“孤城”。又以穷途而当日暮,诗怀可知。“依南斗”而“望京华”者,身虽弃逐凄凉,而未尝一念忘国家之治乱。“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与范希文同一宰相心事也。猿声下泪,昔于书卷见之,今处此境,诚有然者,故曰“实下”。浮查,犹上天,己不得还京,故曰“虚随”。离昔年之画省,而独卧山楼寂寞之地,故曰“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日斜吟诗,诗成而月已在藤萝芦荻,只以境结,而情在其中。
  第三篇,乃晨兴独坐山楼,望江上之情景,故起语云“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一宿曰宿,再宿曰信。“信宿”与“日日”相应。“信宿渔人还泛泛”,言渔人日日泛江,则己亦日日坐于江楼,无聊甚也。“清秋燕子故飞飞”,言秋时燕可南去,而飞飞于江上,似乎有意者然。子美此时有南衡、湘之意矣。“匡衡抗疏功名薄”,谓昔救房次律而罢黜也。“刘向传经心事违”,言己之文学,传自其祖审言,将以致君泽民,今不可得也。“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既无贤地主,又无在朝忆穷交之故人,夔州之不可留也决矣。
  “闻道长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悲世即悲身也。第三首犹责望同学故交,此则局面更不同矣。“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别用一番人,更无可望也。“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北边能振国威,西边不至羽书狎至,宜若京都安静,有可还居之理。“鲁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鱼龙川在关中,秋江谓夔江,欲还京则无人援引,欲留夔则人情冷落,去住俱难,末句真有“匪兕匪虎,率彼旷野”之叹。李林甫一疏,贺野无遗才,而使贤士沦落至此。玄宗末年政事,其不亡者幸也。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此诗前四句,言玄宗时长安之繁华也。第五六句,叙肃宗时扈从还京,官左拾遗,作《春宿左省》、《晚出左掖》、《送人南海勒碑》、《端午赐衣》、《和贾至早朝》、《宣政殿退朝》、《紫宸殿退朝》、《题省中壁》诸诗之时,故言宫扇开而得见圣颜也。“一卧沧江惊岁晚”,言今日已衰老也。“几回青琐点朝班”,“回”,还也,归也。“点”,去声,义同“玷”字,谦词也。此语有“梦”字意,含在上句“卧”字中。在他人为热中,在子美则不忘君也。凡读唐人诗,孤篇须看通篇意,有几篇者须合看诸篇意,然後作解,庶几可得作者之意,不可执一二句一二字轻立论也。《秋兴八首》皆是追昔伤今,绝无讥刺。且肃、代时干戈扰攘,日不暇给,何曾有学仙之事?《宿昔》诗之“王母”是比杨妃,此八首中绝无此意。宋人诗话谓此诗首句言天子,次句讥学仙,次联应首句,第三联应次句,名为二字贯串格。其胸中无史书时事,固非所责,独不可于八首中通求作者之意乎?唐人诗被宋人一说便坏,莫如之何!此诗前六句皆是兴,结以赋出正意,与《吹笛》篇同体,不可以起承转合之法求之也。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言两地绝远,而秋怀是同,不忘魏阙也。故即叙长安事,而曰“花萼夹城通御气”,言此二地是圣驾所常游幸。而又曰“芙蓉小苑入边愁”,则转出兵乱矣。又曰“珠帘绣柱”不围人而“围黄鹄”,“锦缆牙樯”无人迹而“起白鸥”,则荒凉之极也。是以“可怜”,又叹关中自秦、汉至唐皆为帝都,而今乃至于此也。
  汉凿昆明池,武帝游幸之盛事,犹可想见。今则“织女机丝”已“虚夜月”,“石鲸鳞甲”惟“动秋风”,菰蒲沈没,莲房坠露,荒凉之极。至于“关塞极天”,非夷狄即叛臣,一家漂荡于乱世,可悲孰甚焉!
  “昆吾御宿”三联,皆叙昔之繁华,必玄宗时事,肃宗草草,无此事也。“彩笔”句,追言壮年献赋,及天宝六载就试尚书省,并疏救房事也。献赋不得成名,就试乃为林甫所掩,奔迸贼中,万死一生,以至行在,仅得一官。又以房事被斥,忍饥匍匐以入蜀。幸得严武以父友亲待,而武不久又死,孑居夔门,进退维谷。其曰“白头吟望苦低垂”,千载下思之,犹为痛哭。若宋人作此八首诗,自必展卷知意,不须解释,而看过即无回味。此诗及义山之《无题》,飞卿之《过陈琳墓》,韩之《惜花》诸篇,皆是一生身心苦事在其中,作者不好明说,读者不能即解。子美《秋兴》,人不当知,知之者无状。第四首“金鼓振”、“羽书迟”,似平可望矣,而第六篇言“围黄鹄”,几于无人,第七篇更甚,何其不伦也?此必有故,当更求之。或“振”是“震”之讹,“迟”是“驰”之讹乎?“昔年文采动天子,今日饥寒趋道旁”,是“彩笔”句之注脚。
  子美只《宿昔》一篇,压倒太白《清平调词》、《宫中行乐词》诸诗。
  杜诗无可学之理,诗人久道化成,则出语有近之者。如韦左司之“身多疾思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义山之“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王介甫之“未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头”是也。亦有天降名世,匠心出语近之者,如范文正公之“雷霆日有犯,始可报吾亲”,“寸心如春草,思与天下共”,王伯安之“客来湖上逢起,僧在峰头话月明”是也。诗人字句步趋,全不相干。李诗亦然。
  觅杜诗好处,极难入头,入得有益于己。觅杜诗不好处,极易觅得,于己略无所益。近世有人涂抹杜诗,灾木行世,自谓高识,实无见于杜也。读其自作,真合涂抹杜诗。
  冯定远曰:“东坡谓诗至子美为一变。盖大历间李、杜诗格未行,元和、长庆如变,此实文字之大关也。然当时以和韵长篇为元和体,但言时代,则韩、孟、刘、柳、左司、长吉、义山,皆诗人之赫赫者也。”
  又曰:“太白虽奇,而语多本于古人;子美直用当时语,而古人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处也。”
  又曰:“古来善读齐、梁诗,莫如子美,瑕瑜不掩,馀人望影子语耳。”
  又曰:“庾子山诗,太白得其清新,子美却得其纵横处。”
  又曰:“千古诗人,惟子美可配陈思王。”
  又曰:“或问:‘老杜学何人而致此?’答之曰:‘《风》、《雅》之道,未坠于地,识大识小,各有其人,子美焉不学而未有常师也。’”
  又曰:“胡孝辕学问所自,不出李于鳞《诗删》,而是非老杜。朱郁仪校《水经注》,直据俗本。二公皆有重名,而举事如此,何况馀人?”
  贺黄公云:“不读全唐诗,不见盛唐之妙;不遍读盛唐诸公诗,不见李、杜之妙也。”
  又云:“杜诗惟七言古始终多奇,不可枚举。五言律亦前後相称。五古之妙,虽到老不衰,然其尤精者,如《玉华宫》、《羌村》、《北征》、《画鹘行》、《新安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佳人》、《梦李白》、《前後出塞》,俱在未入蜀时。後虽有《写怀》、《早发》数章,奇亦不减,终不多得。馀但手笔妙耳,神完味足,似不如前。惟七言律,则失官流徙之後,日益精密,在蜀时犹仅风流潇洒,夔州後更沈雄温丽。如咏诸葛之‘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言简意尽。明妃之‘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空归月夜魂’,生前寥落,死後悲凉,一一在目。言戎马之害,则‘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写景作‘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返照入江翻石壁,归拥树失山村’。咏角鹰之‘一生自猎知无敌,百中争能耻下鞲’。感慨则‘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真一代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