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诗话

　　
　　俞曲园和章一山《反正体诗》二首，有句云：“森开营垒黄山谷，曲合宫商白乐天。”巧合之至。家二兄戏仿之云：“立门暮雨自南来，山谷高高一土台。当口大田生粟米，空林天口喜容开。”余在京题一山册亦仿此体。皮陆之外，又辟此径。然而纤矣，今未存稿。
　　
　　葛澹渊为金文毅师所著《太律》，世称杰作。有《宿云峨》句云：“手一编闲咏，耳万物于空。”凡五言诗句上三字一读者，“宅殷土茫茫，帝立子生商”，雄奇杰矣，后人效之，最难出色。如《古诗十九首》之“出郭门直视”，东坡之“幸未伤辄醒”，皆是也，况律句乎？
　　
　　丹徒李惺初大令宦于吾乡，勤慎从公，喜为诗律。先太夫人及亡室之丧，大令均作挽诗四首。待我之殷，令人可感。有《翠湖赏月》五律：“万顷碧云稠，莲花作稻收。湖光寒不夜，人意淡于秋。望古思三侠，涵辉共九州。西山来爽气，多在小桥头。”余新居翠湖之滨，味其诗，不禁生蓬莱香案之思也。
　　
　　陈耐寂侍御同居学部，时部署迁移，独余与徐莹甫前辈各长一局，分旧署而居之。余西院编译图书事较繁，前辈东院编官报人较简。耐寂有诗云：“春花适游观，秋花适独坐。徐子宫如僧，孤集一蓼可。袅袅束红花，偏后江湖堕。西风一参差，秋兴遄无那。夜雨孤榻悬，归梦常自柁。”全篇隽永，不止“官僧”句可发噱也。
　　
　　张生铭慈以诗质余。年少英姿，勉而进之。其《寿父六十韵》有句云：“乡人纷纭来，络绎道途中。门外荷锄人，门内垂髫童。长揖问来意，瞻仰老人风。携手谢高情，低头拜寿翁。快事响爆竹，歌曲添鸣虫。此日遇天缘，大庆逢岁丰。”家人父子之乐，可以想见。生居大关，奉父命访余，并呈其妻学溥所作诗，亦多秀韵。其一诗云：“萧斋狭小如渔舟，卧听江声竟夜流。为念民生常有恨，因防国病每添忧。撤环愿效婴儿子，投笔难忘定远侯。安得金闺余俊杰，雄心也唱大刀头。”颈联有疏宕之致。又一诗云：“相思无奈奇乌丝，惆怅云天感不支。已痛无姑兼别母，未能作妇学为儿。吟诗久未拈彤管，捉句难教有妙词。立愿撤环悲未遂，寸心凄楚更谁知。”颔联深挚，尤不易得。又《吟雪》一绝云：“一夜北风紧，萧萧枕上听。梨花千树白，开遍短长亭。”又《不寐》句云：“栏外芭蕉窗外雨，同声相伴未眠人。”摘而奖之，冀其将来更进。
　　
　　稚卿年少能文，诗亦隽水。有《月夜间笛怀毛元九》五言律：“云水亭前路，分襟又五年。衔杯珍重意，尽在早秋天。时唱《梁州曲》，空挥蜀国弦。尺书传彼美，莫道醉风烟。”“柯亭栽竹后，久绝蔡中郎。妙拍落凡假，新声增激昂。窗虚知树转，人瘦滞蛮荒。言念旋归意，因风共雁翔。”七言句如“荷风小透湘帘细，竹露芳回蜀簟凉”，琅琅可诵。
　　
　　太白诗“半壁见海日，空中间天鸡”，是为五仄五平之句，非全篇也。何景明《大复集》有五平五仄诗云：“寒风吹空林，落日抱古冢。徘徊观陈踪，露下发忽竦。”虽全篇亦只四韵。杨文襄有十五韵长篇云：“春云骄难同，翔雪苦不足。寒声惊人眠，晓色夺我目。龙鸾交横飞，玉石两灭没。天开先春花，地秉不夜烛。沙场汤Ь翎，海鳄陆死骨。轻尘扬游丝，暗响递折竹。空林炊烟迟，近市酒券促。平增江山清，厚满涧壑欲。荒蒙包含，媵蜢赖斥逐。天心昭来牟，帝命走岳渎。欢呼驰黄童，瑞霭动白屋。行将登弦歌，岂止塞口腹。而予章缝儒，滥拥绣豸服。观风听民谣，稽首效华祝。休徵年年加，圣主万万福。”可谓极尽能事矣。大复本文襄弟子，此体殆有师法。张月槎集又有《效大复体诗，余幼尝学其体以自警》云：“高楼齐浮云，四望碧缥缈。鸾凤参差来，夜梦俗未了。田园甘荒芜，壮骥伏栉老。千秋垂荣名，力学苦不早。”较之文襄，愧不逮矣。
　　
　　韦苏州五言古诗，妙不待言。“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后生欲换凡骨，非熟味此类诗句不为功也。顾苏州亦有可议者，如“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终罢斯结庐，慕陶直可庶”。庶，庶几也。语气未了，不得以孔子“其庶乎”之言为藉口。语曰“爱而知其恶”，吾亦云然。
　　
　　大错和尚《秋柳》句云：“旗亭折尽深秋色，砧杵敲残午夜霜。”又云：“玉关莫怨春风度，上苑先愁晓露零。”风致绝佳，刘寄庵以为杰作。原诗七律四苜，而传名远不如阮亭，可谓有幸有不幸。（大错即润州钱御史邦芑，余见其书款署大错、印署帮芑，《滇系》作疑词，可不疑。）
　　
　　剑川罗宿，年少能诗，遽作古人，间者太息。见《梦仓山馆遗诗》，录一首以传之。《拟杜工部缚鸡行》云：“鸡桀鸡乱啼，奴惜虫蚁争缚鸡。缚鸡鸡卖不虫食，烹一鸡死奚为凄。鸡当就缚鸡知死，鸡释喙虫啄宁止。纷纷天地一杀机，弱肉强食何时已。”
　　
　　诚斋诗近沈闷，人多笑之。顾亦有佳作，如“合眼波吹枕，开篷月入船。奇哉一江水，写此二更天。”又：“欲与东风说，休吹堕絮飞。吾行正无定，魂梦岂忘归。”吴自牧所谓不笑不足以为诚斋之诗。
　　
　　陈元孝“夜半桥边呼稚子，人间犹有未烧书”，佳矣，考元人陈孚《咏博浪沙》有“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人间铁未消”之句。梁药亭《日本刀歌》“中国之宝不在刀，请以此刀归红毛”，佳矣，考香山《百练镜》有“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链铜”之句。二公皆未免蹈袭，在他人或可存之，二公名家，何必有此。
　　
　　上去声古多同押，鲍令晖《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押“锦、枕、寝甚”四字，盖犹是《三百篇》之遗。杜子美《悲陈陶》以“至”字与“子、水”并押，顾亭林《音学五书》谓“古韵不分四声，皆可通押”，是也。
　　
　　《诗话》成数卷，率尔操觚，未自信也。女弟子游氏绍斌字学溥，大关人，有诗求正，并谢余前选其诗。诗云：“海内纷传晋阮家，竹林佳话久争夸。金闺何幸邀青眼，马帐无从侍绛纱。捉句才原疏咏絮，扫眉笔敢道生花。郎君御李叨光宠，赢得登龙借齿牙。”“管领骚坛笔一枝，爱才人竟有袁丝。敢叨斑管传佳话，终愧枯肠有妙词。画虎久教惭我拙，雕虫犹恐负公知。何年执蛰程门下，愿对春风坐几时。”游氏世有诗人，闻其姑亦能诗者。声应之雅，详为记之。
　　
　　唐人多工七绝，宋惟介甫为冠。“午梵隔云知有寺，夕阳归去不逢僧。”“溪山树密无人见，惟有幽花度水香。”意境深远，在东坡上。介甫五言亦工，《半山春晚》起句云：“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宿雨》起句云：“绿搅寒芜出，红争暖树归。”佳妙之至。
　　
　　刘越石“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豪迈人作软丽语，殊不相类。子山袭为赋句，“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伏知道“试将弓学月，聊持剑比霜。”新而近弱。太白袭之曰：“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殊觉后来居上。
　　
　　祥云王地山名谦，老诸生也。朴学嗜吟，耄而不倦。有《智光钟韵》七律云：“东西南朔浑无外，唐宋元明历有年。远际流通青海岸，高时遏注彩云天。惊回梦幻风尘定，直闯禅关月圆。不是长鲸胡乱吼，秋冈稳作老龙眠。”书法学祝枝山，亦颇秀健。
　　
　　
　　
　　
　　
　　●卷五
　　
　　岁癸亥，余以爱滇之素志，爱才之诚心，讲学于东陆学饺。诸生从游近百人，硁硁然以己所自信者，期共信于人，而教术则未之闻也。暑假之中，课诗消夏，诸生或旧习，或新知，默契余言，且有超乎言外者。夫言岂一端已哉，矧声依永，律和声，窥造化，泄奇秘，增益美意，陶淑性情，寄真我于韵语，变而通之，神而明之。恶乎执？若执诗以言诗，诗其小为者已，工不工不计也。不执诗以言诗，虽小道乎，毋宁工之为贵欤？古之人亦众矣，其工诗者，若品行、若性情、若学问、若声音笑貌，今人一一而识之。今人工诗，安知不使千万世千万里一一而识之？区区之心，颐与诸生共勉者以此。倏忽光阴，又届残腊，不有裒集，将虞散失。乃择尤稚，汇为一编，名为《东陆诗选》。纵览昆湖华山之胜，东西南迤之雄，八关三猛之边，岳峙渊淳之蕴，岂三五篇什，所能发泄其一二。特是椎轮大辂，必有所基，今姑立其基乎！大哉大哉，俟诸异日。
　　
　　梅生宗黄，字南村，禄劝人，著有《古香楼诗草》。禄劝僻居东迤，乾隆中默斋讲学，文风始盛，岁久仍衰，兵燹之灾也。南村有志风雅，力追古作，当未入东陆校时，诗集已裒然巨帙。《近华浦晚眺》七绝：“苍茫落日太华巅，海上寒云欲化烟。远芦花秋水日，一帆风冷钓鱼船。”《游七星崖》五绝：“路下望白云，云浦山中路。及到山中时，白云何处去？”《筇竹寺后山道院题壁》五绝：“丛竹夹幽径，清泉渡野溪。空山飞落叶，秋色自凄迷。”“老僧不可见，小院苔痕绿。日暮起松风，白云满空谷。”《铁峰庵题》壁五绝：“铁峰浑如铁，苍苍太古色。海上月轮高，山风吹石裂。”《游西山题圣父壁》五绝：“晨起看天光，云烟飞满树。遥间村鸡声，云烟遮不住。”“宕下落叶深，岩上苔花碎。引须吸朝霞，我心殊自醉。”《野老叹》七古：“老夫家住南山曲，荒村夜夜间鬼哭。天昏月黑秋风声，独自关门不敢出。前月大兵过，村人尽诛戮。老夫幸逃死，今年六十六。六十六，将就木，那堪风雨守破屋。邻家阶檐荒草生，饿犬寒鸡自出入。可怜鸡大亦无声，长宵空作死人宿。吁嗟乎！可怜鸡犬亦无声，长宵空伴死人宿。”《书月谷上人梦母叹后》七古：“读君《梦母叹》，使我掩袖哭。君自无母君自悲，我亦少小无母悲茕独。人生相亲骨与肉，一旦忽相抛，有如日入谷。嗟我方七龄，母形寄空木。儿小不知悲，犹言阿母睡何熟。朝伴兄游，暮随父宿，自此母面不入目。白杨萧萧，黄沙如镞。山鬼歌啸声啾瞅，即是阿母泉下屋。吁嗟乎！今日思之痛心曲。读君《梦母叹》，使我掩袖哭。我欲见母面，黄昏不敢烧明烛。”《中秋之夕，夜将半矣，偕诸友游小西关外》五古：“人寂夜已深，微风吹凫凫。湖上浮清烟，渔舟泊红蓼。孤月光耿耿，遥望天缥缈。乌鹊时一鸣，秋声集树杪。何人发啸歌，将诗写怀抱。”觇其得力五七绝，善于摹古。七古学月谷即似月谷，才力富而思致雄。锲而不舍，当可成家。
　　
　　尼山有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纳生子明，于诗有笃好。往往于功课之暇，造庐问字。雅吟盈尺，七绝清婉，于徐迪功为近，亦清才也。录六首。《秋夜》：“雁阵横空落木秋，西溪一月一沈浮。夜深怕听寒蛩语，唧唧吟声动客愁。”《闲居》：“静院闲居酒债多，豪情知己竟如何。垂帘怕放轻尘入，独坐琴书发浩歌。”《游圆通山》：“疏林滴翠满螺峰，石化飞羊钵兜龙。日暮风高客坐久，斜阳老树听僧钟。”《秋日野望》：“黯淡风烟横野秋，芦花湖静水悠悠。夕阳掩映丹枫叶，一阵寒鸦落树头。”《秋夜游翠湖》：“夜静萧条万籁空，西风横岸打莲蓬。小桥独坐幽情远，笑看月华秋水中。”《碧漪亭观鱼》：“碧潭十亩半栽莲，两岸垂杨拂晓烟。看到濠梁鱼乐处，客情无限自悠然。”
　　
　　马生洛书著有《秋月楼诗草》。《秋日感怀》：“故乡渺何处，遥遥三百里。朝看白云飞，暮听秋风起。”朱竹垞曰：“诗莫难于五绝，边华泉五绝，不愧列七子之名。”吾于洛书亦云。
　　
　　洛书《九日思家》诗云：“家山万里路茫茫，把酒登高眺故乡。白发老亲犹念我，那堪客里又重阳。”《九日登铁峰庵怀景阵》：“暗淡秋颜曾四围，疏林落叶满山飞。去年同醉人何在？萧瑟西风泪染衣。”《夏日游海心亭》：“阮公堤畔柳青青，半亩红莲衬绿萍。避暑不知何处好，凉风引到海心亭。”《秋斋》：“独坐高楼听鸟啼，秋风夜半冷凄凄。虫声听罢笛声起，树影当窗月又低。”《秋日游普贤寺》：“八月风高秋色多，白苹衰柳带烟莎。苍波缥缈轻舟远，小雨孤蓬一曲歌。”《奇友人尹润溥》：“话别归来暮复朝，北风萧瑟雁书遥。知君暗忆滇城月，夜夜寒霜梦寂寥。”在昔空同、大复提倡盛唐，于鳞、茂秦论七绝以供奉、龙标为主，余尤爱玉溪、樊川，要其造诣，咸可以范围千古。洛书诸作，敢谓遽希古人，第少年雅思，颇有自得之趣。试取洪氏《唐人万首绝句》，择佳篇而步趋之，当更有进。
　　
　　林生宗郭，保山人，著《红杏书屋吟草》。滇中诗家推禺山为深造，惟深故涩，惟涩故深，竭毕生精力，以事吟咏，齐名空同、升庵，岂偶然哉。太保山中，诗教不绝，宗郭负有雅才。登明诗台，宜其有先辈遗风矣。七绝如《翠湖桥头闲坐》云：“风吹荷叶发清香，杨柳丝丝挂夕阳。闲坐桥头无个事，白沙青草看鸳鸯。”《翠湖堤上》云：“秋老翠湖霜气清，一堤红树几舟横。宵深独坐桥头石，半亩寒潭浴月明。”五律如《夜渡安南关》云：“为避萑苻阻，悄然共夜征。急趋乘月色，敢复待鸡声。谷蘧语言寂，风狂步履轻。此行学不就，何以慰征程。”五古如《送春》云：“开到茶蘼花，春残花事了。携壶步园径，醉卧依亭沼。蜂蝶送花片，翩翩飞树杪。泥香紫燕来，啄去知多少。问春何时来，枝头报小鸟。问春何处归，渐渐渡江表。携弟上河梁，骊歌声矫矫。诗成酌美酒，饯别穿深窅。分袂浦之南，须臾去缥缈。重来应有期，何用愁缭绕。三月艳阳天，牡丹色仍娇。眠琴就绿阴，我亦依松蓧。”七古如《春日游西山》云：“寻幽如读书，益深益奇腿。《庄》《骚》快纵横，韩柳肆睥睨。忆我来昆明，书城居二岁。绿野时徘徊，名山辄流憩。一邱一壑间，尺幅写游记。岂知西山西，奇观渺无际。春来乡侣游兴浓，扬帆我亦乘长风。万顷茫然渡草海，山中缥渺闻疏钟。悬岩峭插水，怪石飞破空。寿藤老木尽倒植，削成想见神鬼工。千步岩，一线天，邀友直上白云巅。重楼邃殿石壁间，上有彩云天尺咫，下有万丈深流流足底。举星踏霾不能归，来路苍茫横翠微。天风浩浩湖倒悬，湖光断处云光连。南山北山莽一色，城市村落笼晴烟。俯仰顿觉襟怀阔，谁欤开辟欲问山。山亦笑答我，浑浑噩噩不知几何年。吁嗟呼！娲皇炼石轩乘龙，古史不能纪太鸿。江山肯助文章雄，我欲上希太史公。”壮迈之思，奇崛之笔，无不与禺山相近，愧我非升庵，无以表章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