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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俚曲集
小相公哭了说:“娘呀,咱就几时出去呢?”
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咱在监中已三年,全不想还把天日见。祷告苍天,祷告苍天,保佑你二舅做高官。要知道凶合吉,只在这二月半。按下方娘子在监里,每日盼他二舅的信息。却说方二爷到了京里,白日黑夜,光想着报仇。
仔细思量,仔细思量,我就一朝到玉堂,能叫他丢了官,难割他那脖儿项。惟有严中堂,惟有严中堂,现今权势掌朝纲,有心待重报仇,只得暂把良心丧。
想如今惟有阁老严嵩,还济的事;可就是没有门路,怎能结交于他?
用志苦钻研,用志苦钻研,先要结交严世蕃。寻思了千样法,总未得一个善。想一想老严,想一想老严,门下官员万万千,小小的个方仲起,怎么能捞着见?
方二爷正想不出法来,也是天假其便,那严世蕃是严嵩的大儿,忽然痰火大病,多少名医调理不好。方二爷原通医学,听说大喜,说有法了。
就去行医,就去行医,进身不用人推提。投上个官衔帖,就说是我能治。苦用心机,苦用心机,全凭医道作阶梯。若是该报仇,一帖药就得了济。
到了门上,投进帖去,即有人出来迎接。到客房里待了茶,便请进里边,看了脉,就问说:“这是甚么病?”
讲说病源,讲说病源,酒肉肠脾结住的痰。可笑那医不通,只把人参灌。写方案边,写方案边,大黄硝石共芩连。众医生瞧了瞧,只吓的拸*(左扌右夋)战!
众医生看了看方,都走了,不与他担干系。方仲起知道他们的意思,也就要破着做,遂送进方子,看了看,着人出来说:“你看的真么?”仲起说:“极真。”又说道:“你担的么?”大声应道:“我担的!”不多一时,取了药来,方二爷亲手自煎。
将药煎熬,将药煎熬,亲手煽火不惮劳。那神天若有灵,就着我这方儿效。贪物该抄,贪物该抄,合县如将水火遭。若还是药有灵,那贼头合该吊!
方二爷一行煎药,一行暗暗祷告。煎中了,送进去吃了,还恐怕不效,到了半夜里,不曾合眼。
把药味推敲,把药味推敲,怕有一点对不着。踌躇到三更天,何曾得睡一觉!忧虑到中宵,忧虑到中宵,忽听人声脚步高。只当是凶信来,那心只望口里跳。
半夜里有人来说:“泻了一回,觉着极好。”方二爷听说,心中大喜。第二日又一剂,那病就全好了。
仲起笑盈腮,仲起笑盈腮,不喜医名遍九垓。一来为报仇,二来为民除害。公子起来,公子起来,自家女戏盛筵开;又是个新举人,异常的相看待。
严公子好了病,送了彩缎十疋、银子二百两,方二爷分文不收;又送了许多古董,只收了几样古董。
仲起清廉,仲起清廉,彩缎金银一概捐;字画合鼎炉,只收了三两件。回复公子言,回复公子言:我今此来不为钱,只求近身来,得见公子的面。
公子大喜;着人把二爷的行李搬来,就在宅里居住,朝夕好在一处说话。
早晚一堂中,早晚一堂中,茶饭笙歌样样同。仲起甚聪明,极会相趋承。满面春风,满面春风,态状实难见宾朋。说一句笑哄堂,却早把公子动。
方二爷生性极傲,只因待借人声势,不得不加意奉承,把一个公子奉承的极其欢喜,因此异常的相待。一日不见,便着人请。
想着报仇,想着报仇,时时刻刻事心头,权且把良心丢在脑背后。妻妾虽羞,妻妾虽羞,不是把功名富贵求,都只为同胞妹,现在监里受。方二爷每日合公子一处,早晚闲谈,便说老马异常的贪酷,并不.提起他的心事。
共酒同茶,共酒同茶,拿着恶赖当闲吧。虽然是报仇心,却说的真实话。公子咬牙,公子咬牙,这样贪官留他咋!正是该割了头,拿在当街挂。
到了二月里,方二爷会了进士;殿了三甲。公子越发敬他,许着送他进去做个翰林。
仲起说不然,仲起说不然,告禀公子大人前:我从来最粗浮,那翰林我也做不惯。许我做高官,许我做高官,公子恩义重如山。扶持我做刑厅,我可到心情愿。
这翰林极是美官,人人求之不得的,难道说方二爷他潮么?殊不知这正是方二爷的他那乖处。
心中自言,心中自言:借他权势杀贪官,虽然是快人心,还觉着身流汗。若附权奸,若附权奸,翰林院里做高官,当下看虽峥嵘,难把那乡亲见。
方二爷待下手老马,正找不出个窍眼门来。一日,北直的按院来见公子,公子留他吃饭,就叫方二爷去陪。
二爷暗喜欢,二爷暗喜欢,这里正好用机关。要照着老畜生,加上根狼牙箭。套套圈圈,套套圈圈,不好说卢龙的知县官,慢慢的引将来,时时的瞧方便。
方二爷说的话,俱是关着屋门烧湿柴火,有意存烟,时时谈论那卢龙县知县的好处。
处处留心,处处留心,原待说乌骓的正子孙。那按院不参详,远远的将他趁。将古比今。将古比今,夸奖那卢龙的县正尊。事事的藏着头,单等着按院问。
那按院不觉的问了一声:“贵县现任的知县是姓甚么?”方二爷还无答应出来,公子便说:“可是呢,也该问问,那奴才是该砍头的!”方二爷就不做声了。公子说:“方年兄,你可把马知县的恶迹,细述一遍给我巡按听听。”方二爷说是。
仲起一言无,仲起一言无,暗向心头转辘轳。奉承了大半年,只用他只一句。说话要粗浮,说话要粗浮,不装老巴只装雏。看着他像无心,其实的实落做。
按院不敢细问,饭罢,却向无人处请教。方二爷推说不知,按院再三恳求。方二爷说:“老公祖,等治生问过了公子,着人送字去回话。”按院起身告别。
按院告辞,按院告辞,作别主人三个揖。向仲起又叮咛,千万的望留意。两下别离,两下别离,仲起回来便不提。只找出恶款来,再一审加仔细。
方二爷把老马的款单,又改窜了个结实,封裹停当,拿了公子一个名帖,一封简装了,使人送给按院。
大事妥然,大事妥然,才得酣酣一夜眠。心中事办妥了,才把家乡盼。告别严世蕃,告别严世蕃,我要回家祭祖先。一路上甚匆忙,要赶过新按院。
不说方二爷别丁公子,且说老马听的方二爷会了二甲进士,也就不大敢硬撑了,吩咐请出方娘子来,慢慢使轿送他回家。小姐到丁此时,就不肯轻易出来丁。
大骂贼砍脖,大骂贼砍脖,送我监中三年多。只当砍脖贼,叫我常常坐。今日如何,今日如何?请我出来待怎么?我心里出监门,只等把贼头剁!
那衙役们原就是有些怕方二爷,又见老马慌了,越发怕他,因此都去监里跪着小姐,小姐才出来上了轿。
来到家中,来到家中,墙歪屋塌满篙蓬。惟有个瘦豺狗,见人把尾摇动。屋里尘蒙,屋里尘蒙,屋后桃花满院红。满眼甚凄凉,叫人心酸痛。
不说小姐来家,甚是凄凉,且说方二爷到家,听说老马送回妹子来了,笑了笑说:“晚了,晚了!”
大骂老贼头,大骂老贼头,体面丝毫不肯留!我说的那话儿,一般也照着做。晚了三秋,晚了三秋!早若如此,我也不记仇;既是到如今,望和平不能勾。
来了家,到了明日,老马就登门道喜,送的极厚的贺礼。还自己说:“定日子竖旗送匾。”门上传进去说:“县官亲自在门外候着哩。”方二爷吩咐来人出来对他说:“老爷睡着了,请回罢。”新贵来家,新贵来家,知县登门不见他,人说方仲起尊重的太也大。老马发查,老马发查,方兴辖着我甚么?投信是破上做,他待能把我咋!
回了县,一声吩咐:“张逵来了家了,快去给我拿来!他若不出来,还带方氏来回话。”那衙役都不敢做声;还有九个衙役,耍弄时道,领着一些少年,跑脚去了。
好一群恶查,好一群恶查,极喜去把妇人拿。不多时到了门,一个家勾瓮那大。声声怒发,声声怒发:既把张遮藏在家,还要方娘子,跟着俺去回话。
那衙役说了这一遍,小姐听了,气的柳眉直立,杏眼圆睁。正待去对方二爷说的,谁想那里已竟知道了,立刻就差了一些家人来了。
衙役欺心,衙役欺心,该把乜狗脚打断筋!拴起来着棍,操多答少不要论。吩咐手下人,吩咐手下人,各人要带绳一根,万万休叫他,摆了溜子阵。
却说那些衙投,正在那门前吵闹,只见来了一大伙子人,走的汹汹的。内中有一个认的是方宅的家人,觉着不好,扯腿就跑。扯腿飞颠,扯腿飞颠,赶上拿住一齐拴。照着腚合腿,打了个稀糊烂!苦苦哀怜,苦苦哀怜,狠杀地动叫皇天。他虽然叫达达,也只当听不见。
打了一阵,才待歇手。小姐出来说:“咋不打了?再给我另打!”再给我打起来,再给我打起来,叫他捎给狗杀才。拿绳子高吊起,打他个极自在!重新又啀,重新又喱,撕了帽子剥了鞋,拿起大鞋底,移他乜天灵盖。
小姐看着,每人又打了二百,才放下来,都来磕了顿头。小姐说:“我且留你的狗命,去罢!”都歪在地下说:“走不的了!”小姐说:“既然打你,就不怕你!给我再打!”
说了一声,说了一声,大家不敢说身上疼。拿起那将折的腿,顾不的稀烂的腚。拿腿仍崩,拿腿仍崩,路上坐下才啀哼。都说是好他娘,几乎来废了命!
一伙子人瘤呀跛呀的,到了县里,见了老马,如此这般,苦口诉了一遍。老马大怒,登时点了五十名衙役,再来拿人。
你休怕他,你休怕他,带着器械到张家。就撞着方家的人,也拿来回我的话。定把方氏拿,定把方氏拿,拶他顿拶子也没权。破上这老马的性命,就合他对了罢!
老马正在点人去拿方娘子,有一人跑的极慌,高声报道:“刑厅老爷到了!”老马听说,就挣了一挣,也迭不的点人了。
老马听了,老马听了,魂灵飞上九重霄!全无有信息来,怎么就刑厅到?好不蹊跷,好不蹊跷,低头无语蒯了毛。这一来甚莽撞,像有些不大妙。
老马正伺候着迎接,刑厅已是进城来了。老马慌极,跑下堂来,接上去,就待行礼。刑厅把头一摆,一个人拿一条大锁,就丢在脖子上了。
即时锁了,即时锁了,满堂人役静悄悄。都不明嘎来由,一点信也不知道。低头跪着,低头跪着,威势全无气尽消。就无人问一声,那方娘子还叫不叫?
刑厅锁了老马,即刻带着走了。后边又留下人拿了十五名衙役。这是按院到任就暗暗的委了刑厅,谁那里知道的。
第五回 闻唱思家
不说老马被按院拿了问罪,且说张鸿渐在施舜华家,逐日登山玩水。
[玉娥郎]正月里,梅花娇,春风飘,又是春光上柳梢。家家闹元宵,走冰又过桥,他乡人也跟着走一遭。
二月初二是花朝,冻初消,榆钱绽树梢,春风鸟梦摇。不觉三月清明又来到,杏卸放红桃,坟头把纸烧。可怜俺他乡人万里遥!不觉三月既尽,夏月初来。
四月里,,卜麦黄,稻插秧,困人天气日初长;紫燕上雕梁,黄莺啭绿杨,这时节又不热又不凉。五月五日是端阳,角黍香,菖蒲酒满觞,艾虎挂门旁。又早是六月热难当,荷花开绿塘,暖水戏鸳鸯。可怜俺抛妻子,离家乡!
三伏已尽,秋风忽至。
七月里,到秋间,听寒蝉,梧桐叶落下井栏。十五是中元,家家祭祖先;异乡人舍坟墓,好心酸!八月中秋白露寒,蛩声喧。人家妻子欢,月圆人也圆;那堪在,外乡人!又到九月天,此时列酒筵,菊花插鬓边;可怜这远游人形影单!
十月里,天气寒,觉衣单,鸿雁行行尽向南。正是雨涟涟,又是雪满天。北风起,呵冻手,冷难堪。十一月里难上难,河冰坚,日色冷惨惨,火炉不救寒。受冰霜又到腊月间,岁尽冬已残,行人都回还;可怜是见人家,过新年!张官人到外边,水边破闷,山上消愁,光阴迅速,巳待了五年了。一日天气甚冷,归来早些,到了旧处,举目以望,尽是荆棘蓬蒿,全然不见了庄村。[房四娘]张官人,唬一惊,举头满眼尽篙蓬。分明归来不是梦,分明归来不是梦,如何庭院花草尽成空,如何庭院花草尽成空?呀!是怎么不见那房屋村庄了?想是梦中不成?待我坐下,定醒一回。张官人,正徘徊,回头已是画堂开。身子已在房中坐,房中坐,忽见舜华笑进来,笑进来。回了回头,又见那庄村如故,院落依然。正在那里惊怪,忽见舜华一行笑着,走将进来说:叫官人,你听言:我原是个狐狸仙。劝君不必胡惊怪,胡惊怪,奴与官人实有缘,实有缘。
官人听说是个狐狸,就沉了一沉。
施舜华,说无妨,咱俩夫妻正相当。若还不愿就拱了手,拱了手,任凭君去住何方,住何方。
官人笑道:“你说的是那里的话!我怎肯舍的你就去了呢?”
我合你,已五年,夫妻恩义重如山。人世那有这样俊,这样俊,原就猜你是天仙,是天仙。
舜华笑了笑,说:“你心里不疑忌么?”
张官人,笑吟吟,夫妻恩爱似海深。若还娘子不相信,不相信,天地神叨鉴此心,鉴此心。
从此说开,也就罢了。一日,张官人出去游玩,被一个初相识的朋友拉了去酒馆里吃酒。
两个人,进馆来,肴果香甜酒热筛。你一杯来我一盏,我一盏,主人还说不开怀,不开怀。
那人说:“咱俩吃这闷酒,不如找一个唱的来,大家乐上一乐。”遂吩咐酒家,叫了一个来,随口唱道:
[银纽丝]一更里昏惨灯儿也么张,没情没绪卸残妆。好凄凉,半是思郎半恨郎。人家有夫妇,到晚诉衷肠,好恩情怎把睡功旷?惟奴独自守空房,漫把薰笼去烧香。我的天哟,上牙床,懒把牙床上。
二更里昏沉灯儿也么惨,谯鼓声催玉漏残。好难堪,两下分离各一天。奴家也是孤,影儿也是单,对孤灯多亏了影作伴。斜依枕头闷恹恹,手托香腮擎架难。我的天哟,换绣鞋,懒把绣鞋换。三更里吹灯上床也么眠,一床锦被半床闲。好可怜,细听谯楼半夜天。身子勾一捏,倒下小如拳,在牙床仅把个角儿占。翻来复去睡不安,捱了一更似一年。我的天哟,乱神思,越把神思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