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四更里沉沉鼓儿也么敲,离情愁思更无聊。好难熬,捣枕捶床睡不着。看看窗儿外,明月上柳梢,透纱窗将奴牙床照。万转千回泪暗抛,眼儿一夜不曾交。我的天哟,告何人,却向何人告?

五更里合眼到阳也么台,梦见行人半夜来。笑盈腮,进门迭不的诉衷怀。教奴卸红妆,催奴换绣鞋,多情人把我浑身爱。忽被鸡鸣惊散开,卧到天明头懒抬。我的天哟,害相思,越把相思害。

天明了头沉身子也么酸,明窗红日上三竿。闷恹恹,手脚昏沉怕动弹。起又不能起,眠又不能眠,一夜儿只滚的乌云乱。形容憔悴病越添,瘦卧空房有谁怜?我的天哟,埋怨谁,待把谁埋怨?

唱的甚是悲切,就合着官人的心了,遂满口称赞他唱的好。那个人见夸奖他,随即又足了一个。

初交一更冷清也么清;二更里寂寂更伤情;好难听,谯楼却又打三更;四更盼五更;五更盼天明,天明了便送了残生命。一更一更数漏声,数尽漏声梦不成。我的天哟,扎挣难,叫人难扎挣!

官人就问:“这是个甚么曲儿?”唱的说:“这名为《银纽丝》。”官人赏了他一杯酒,说:“好极了!悲极了!”那人说:“小人还有个四季曲子《金纽丝》嗹,再唱给老爷们听听。”

春来到,花径生尘,风飘万点正愁人。家乡万里没音信,想你泪纷纷。你那里殷殷勤勤,杏花插乌云,却有谁看着亲?谁望着俊?夏来到,荷叶如钱,一榻清风万树蝉。终朝只把乡盼想,想你好心酸。你那里愁病恹恹,弓鞋强绣完,穿与谁人看?谁把你来怜?秋来到,落叶飕飕,萤火高飞直过楼。此时难把孤单受,想你日日愁。你那里唧唧啾啾,万恨在心头,强把眉儿皱,泪儿交流。冬来到,长夜如年,宝帐孤灯照影寒。床头只熬的更声断,想你泪潸潸。你那里孤孤单单,独抱绣枕眠,不知如何的盼,咋样的难?唱完了,官人感动心怀,那酒也吃不下去了。遂别了朋友,家来了。

[房四娘]别朋友,来到家,进的门来见舜华。舜华一见微微笑,微微笑,便叫丫环去烹茶,去烹茶。

少时茶到,又去嫩酒。

叫丫环,燉酒来,我与官人遣闷怀。今朝不着三杯酒,三杯酒,愁闷如何解的开,解的开!

少时酒到,娘子斟上了一大杯,送与官人。

把大杯,满满斟,微微带笑叫官人:吃着叫他唱一个,唱一个,情管投着你的心,你的心。

舜华说:“小鬼头唱与官人下酒。那日嗔你唱的那四季曲子《叠断桥》,今日可用着你了。”那丫头随口唱道:

春日天长,春日天长,带病恹恹懒下床。奴这里正心焦,极嗔桃花放。燕子为谁忙,燕子为谁忙?莺声呖呖哭垂杨。人说道这是春,我觉着合秋一样。

夏日荷花,夏日荷花,一团心绪乱如麻。闹吵吵聒杀人,只得把鸣蝉骂。热汗成洼,热汗成洼,忽然细雨打窗纱。才清凉越发愁,说不出因着嗄。

秋夜睡不着,秋夜睡不着,隔帘忽见月轮高。叫丫环关杀门,休着他把我照。铁马儿摘了,铁马儿摘了,央及那声砧莫要敲。你时常里跺跺脚,休叫那促织叫。

冬夜被难温,冬夜被难温,翻来复去到更深。见丫环睡叼叨,越叫人心里恨。一夜似一春,一夜似一春,谁与我劝劝打更人,也叫他行点好,流水把更打尽。

唱完了,官人长吁一声,说:“娘子真是神仙!不然,怎么知道我的心事,叫他唱这个曲儿?”

[房四娘]张官人,叹一声,尊声娘子你是听:既然知我心间事,心间事,何不打救苦苍生,苦苍生?

官人说:“娘子既是仙人,我的事情,我不说,娘子也是知道的。”我逃走,在天涯,嫩子娇妻撇在家。仙人必定有神力,有神力,送我去看看也不差,也不差。

娘子听说,把眼一瞅,就像是恼了。

张官人,太无良,五年恩爱不寻常。守我还把别人想,别人想,灰奴一片好,心肠,好心肠。

官人说:“娘子差矣!”

你合他,无重轻,我最恼的是薄情。今日对你把他想,把他想,他日对他想着卿,想着卿。

娘子说:“我不知怎么有点偏心病呢。”

你虽然,情义高,我的心眼太蹊跷。对人望你想着我,想着我,对我望你把别人忘了,人忘了。

官人说:“娘子这就差矣!”

我在外,续了亲,忘了结发百样恩。转眼无情真负义,真负义,娘子也不喜这样人,这样人。

官人说:“娘子有意,送我回家看一看,可不极好么?”

娘子说:这不难,原是家乡在目前。过来我就送你去,送你去,奉赠床头半夜眠,半夜眠。

就把官人拉着手,出的门来。

他两个,出了门,黑夜茫茫路难奔。娘子拉着他一只手,一只手,脚不点地似腾云,似腾云。

不多一时,到了。“我在这里等你罢。”

张官人,认自村,树木楼台件件真。走了几步抬头看,抬头看,认的是自己旧家门,旧家门。

到了自己门首,看了看,那墙倒了半截。

便飞身,跳过墙,眼看院落甚凄凉。又把一层矮墙跳,矮墙跳,忽从窗内透红光,透红光。

看见屋里点着灯,便说:“我那娘子还无睡哩。”

将手指,弹两扉,惊动娘子问是谁。悄悄答应说是我,说是我,娘子看见喜又悲,喜又悲。

娘子听的声音,疾忙开门,便一把拉住。

方娘子,甚凄惶,你从那返故乡?我在家中将你盼,将你盼,为你眼枯又断肠,又断肠!

官人说:“亏了遇着狐仙,今日才得来家看看。”

幸亏了,遇仙人,今日送我还家门。他还路上等着我,等着我,合你灯下略略亲,略略亲。

“近来那官事呢?”

方娘子,细说陈,两个斩绞十个军。只为官人拿不到,拿不到,奴在监中整四春,整四春!

官人听的坐监,就落下泪来,说:“咳,我那娘子,你怎么出来呢?”方娘子,泪纷纷,老马奸贼不是人。亏他二舅中两榜,中两榜,才把奴家送到门,送到门。

官人笑说:“老马呢?”

他二舅,报了仇,老马拿去问砍头。共有衙蠹十五个,十五个,人人斩绞尽徒流,尽徒流。

官人满心欢喜。见少相公睡在床上。

张官人,细端详,不觉两眼泪汪汪。我去时他在怀中抱,怀中抱,今日长的这么长,这么长。

娘子说:“他今年八岁了,读书读了三年了。”

张官人,泪双双,全凭娘子放心上。我将来不知怎结果,怎结果,千万休叫他断书香,断书香。

方娘子把身一歪,倒在官人怀里。

倒在怀,眼泪红,你在那里交欢夜夜同。想是仙人模样俊,模样俊,把奴全不放心中,放心中。

官人说:“我若不想你,我也不来。”

娘子说:你还乡,只为孩子不为他娘。官人休说违心话,违心话,见了他仙容岂肯把我想,把我想。

官人说:“他虽俊,到底不是个人身。”

他到底,是个狐,不是从,卜妇合夫。原是他待我恩义好,恩义好,我不是忘恩负义徒,负义徒。

娘子说:“官人哪官人,你细看看我是谁?”

张官人,看自家,怀里抱的是舜华。身子还在房中坐,房中坐,碗盏还盛旧酒茶,旧酒茶。

官人看了看,不是方娘子,还是舜华,身子还在房中坐。就挣了一挣,说:“奇呀,这孩子难道是假的不成?”

看孩子,睡沉沉,还在床头无动身。伸手一摸仔细看,仔细看,原是一个竹夫人,竹夫人。

官人看了看,不是孩子,却是一个竹夫人,又挣起来了。舜华说:“不用挣了,我已是知道你的心了。”

我当是,并头莲,谁想把奴另眼看。亏了临了那句话,那句话,恩义不忘罪可原,罪可原。

官人低下头,就没敢做声。

小娘子,又嘲谓,你在他乡万里遥。为到如今还别样,还别样,是该撵着就开交,就开交。

张官人挣了一回,济着受了一肚子气。见舜华也不是十分恼怒,才自己笑了笑,解衣上床,陪不是去了。有分教:青天有眼豺狼死,平地无尘波浪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愤杀恶徒

却说舜华把鸿渐半推半就,半嗔半笑,作弄了一夜,以后也就没说甚么。又待了几日,忽然说道:“罢呀!我想痴心恋人,也是无趣。我今夜可就真实送你回去了罢。”

[劈破玉]我合你做夫妻已四五年,你心里有个撅另把奴拴,为甚么还痴心还把人来留恋?你自有结发的恩合爱,这露水头的夫妻嘎相干?趁如今我就合你别了罢,省的你日后再把奴来闪。

遂即拿过那竹夫人来,丢在地下,笑了一笑,说:“我那没良心的官人,你是爱在前头呀,是爱在后头呢?”官人又当是合他戏耍,便说:“我在后头搂着你罢。”

张官人才坐下就晕了一阵,叫声起忽的声好似腾云,只唬的闭着眼不敢再问。此时才觉腰儿细,怀里总像是无人。就是那行床的时节,亲到那极处,也不曾搂的这样紧。

只听的耳边风响,不多时,舜华说声住,就忽的声落将下来。便说:“官人哪官人,这可是你自家待回来。向后有好也不必想我,有歹也不必想我,咱可就从此别了罢。”张官人睁了睁眼,已不见了舜华。

官人才待说几时相见,不知道从此时飞到半天,想又是眼障法把俺来诓骗。独自在明月下,定了定神思仔细观,景色如故,树木依然:你看那庄东头一个湾,庄西头一个滩,庄北里那座山,庄南里那段田,庄前头那楼三间,这是谁家那坟墓,那是谁家的花园,楼阁不曾减少,房户不曾增添。看了看历历分明,真真的隔着家门不大远。“呀,这真正是我那庄村了。无论是真是假,我且进去,看是如何。”

进了庄直到大门以外,看了看一遭儿屋倒墙歪,合先那舜华来的那风景还在。爬过那破墙去,直到了宅门外,又见那窗儿里灯光,合那一夜光景点儿不曾改。

“只怕又是那妮子弄法子唠我。我且进去叫叫门再讲。”

轻敲绣房,门里边就问:半夜里漫过墙,你是何人?官人说是张逵,娘子不信。说你站在乜月光下,我认认模样真不真?那娘子手按着窗棂,端相个尽心:身上道袍,头上方巾,面庞嘴口,眼角耳轮,添上几根胡须,带着一点风尘。

上下看了一遍,真真是我那官人。乒的声放下那手里的绣鞋,只听的步步金莲走的紧。

娘子哭着,出来开了门,便问道:“你从那里来?”官人笑着说:“你还不知道么?”

张官人又当是舜华作戏,便说道:小娘子会弄张致,平白里哄杀人光使你那诡计。看了看小保儿还在那床头睡,比着那夜并不差毫厘,笑着说:你又把竹夫人拿了来了?小娘子,我从今再不信你。方娘子见他冷打漫吹的,说的都是云里雾里的话,就拭了拭那泪,把脸放将下来恼了。

张鸿渐这几年良心全坏。我为你人间罪尽数全捱,到如今那枕头上泪痕还在。五载别离一相会,一眼泪也流不下来。像奴家这一样没良心的痴人,该着他死在监里不要睬!

官人见娘子恼了,才知道不是假的,便扑簌簌落下泪来,把舜华的缘故说了一遍。娘子才知道起根就里,也就全然不恼了。官人便问:“那官司是甚么着来?”

这一案也经了三拷六问,县堂上出了票每日来拿人。说起来真正是一言难尽,娘子屈着指说了五六分。问了几个斩罪,问了几个充军;方仲起怎样的赌气,马知县怎么送出监门;斩了老马一个,弄翻了衙役一群。一行行,一字字,从头说来,合那一夜说话,半点不分。才知道仙家神灵见的准。

夫妻正然说话,忽听的窗外有人走的响,两个都挣了一挣,只当是官府家又来拿张鸿渐来的。你道是谁呢?

这庄里有一个无赖的光棍,小名叫季鸭子绰号破军。久礁着方娘子风流聪俊,二十四岁长守寡,难道说全然不动春心?院墙又矮小,一直到了门。但只是这个主子利害,不可轻易近身;把县官骂了个闭气,把衙役打了个断筋;又搭上方仲起,忒也尊重,弄发了岂能饶人?重则掉了脑袋,轻则打个发昏!老子生儿一个,死了无人上坟。只因着寻思到这里,狗心肠方才忍了好几忍。

也合该有事,这一夜,李鸭子从东庄吃了酒来家,远远的望见一个人,跳过墙去。心里寻思:“这一定是方娘子的厚人。妙哉!我也跳过墙去,踏个狗尾,有何不可?”

李鸭子跳过墙一直竟进,门外头足听了一个时辰,空说话也听不出姓谁名甚。安心听出个主,吆喝一声堵住门,一把儿拴住他那脖子,那时节方娘子,我这不怕你不肯。

张官人看了看,是个小伙子,搐回头来,不敢做声。方娘子便问:“是甚么人来俺家里?”李鸭子说:“是我。我是来捉奸的。”叫一声方娘子你不必弄像,我李鸭子合你就是同床,你合我犯相与全无妨帐。难道说人家合你有来往,就不该许我汤一汤?你若是依了我这样事儿,咱可就千万的事儿都不讲。

李鸭子说出那极无赖的话来,两口子在屋里几乎气杀!没奈何只得实说,“是我张鸿渐来了家了。”那行子听说,才越发歪起来了。

张鸿渐到如今歇着大案,就是他可也该拿去送官,我看他还有怎么分辨?若是娘子依了我,万事皆休都不言;若不然,咱就叫起那邻右,叫起那地方,都来看一看,你两个在房中做的甚么茧?张鸿渐屋中气的暴跳。抬头看见墙上原有挂着一口刀,一伸手把刀抽出来,说:“罢呀!我再犯了杀人的罪罢!”

扑冷的声开了门往外就跳,照着那鸭子头就是一刀。那鸭子可也是出于不料,你看马尾套蜻蜒,就把腚挣了。吊了一只鞋,光着脚拾了命的往外跑。

张鸿渐一刀没砍着他,他跳过墙去颠了。官人亦赶过墙去。也是那行子天理不容,合该命尽,跳过墙去,又是醉,又是慌,就绊了个跟头。

又是醉又是慌魂也不在,跳过墙一骨碌跌在当街。张官人只一刀就砍下一块;爬了爬还待走,复又一刀砍下来。他可才四牙子朝上,两腿儿蹬开;死了那股气,傻了脖子捱;剖开那肚子,割了他脑袋。那一把无名孽火,这一时才略略的解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