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


欢喜的店主笑哈也么哈,服事殷勤十倍多。无处抓,供养只得用葱花,杀鸡又赶饼,烧水又烹茶。来的迟就把当槽骂。设或呈治到官衙,不愁打板又倾家。我的天哟,招架难,那才难招架!

服事了有二十多天,张官人较壮实了,将饭钱合草钱共算该一两五钱银子。那店主分文不要,张官人又不依。

张官人便说好相也么交,住了不是两三朝。病难熬,托仗主人情义高,白日把饭做,夜晚把茶烧,一泡尿也是架着溺。阎王殿前走一遭,侥幸在阴间把命逃。我的天哟,酬报难,叫我难酬报!

张官人再三的给他,店主人仅收下了一两。到了家,又添上三两,拿着来给官人送行。官人毕竟没收。店主给他雇上一乘驴,拥撮着走了。

店主人临别泪满也么腮,天下找不出你这好心来。小秀才,度量宽洪又不歪。全家祝赞你,少病又无灾,趁年乌纱黄金带。虽然相公不受财,雇上程脚驴表表我的心怀。我的天哟,感戴难,叫我难感戴。

不说店主人感激,且说官人出门,原没定向,待到何处,是个着落呢?忽然想起凤翔府有个王秀才,三年前从京里来,断了盘费,在我家住了三日,送他三两银子,嘱咐有事南行,便去访他。今日到此,何不一往?

张官人动了这个也么心,要上山西访故人。自沉吟,如今举眼又无亲,现今兜肚里,剩了四两银,净了包难买饭一顿。急急忙忙往前奔,走了一程病又临。我的天哟,运活倒,真正活倒运!

官人还不壮实,走了一百多路,使着了,所以又病起来了。

走了勾一百病又也么缠,浑身疼痛苦难言。主人贪,不似前边店人贤。独自一个人,占着店一间,三日头就要往外赶,死气白赖不肯搬。幸亏十日病又痊。我的天哟,大汗出,可又出大汗。

这个店家甚可恶,见官人病了,心心念念的,只待往外撵。幸亏了十日就又出了汗,才另找了一家,养了半月,好了病,方才又走。

这一回好了病殃也么殃,慢慢行来不敢忙。路又长,难堪病体受风霜。晚起早又宿,信马只游缰。一日不过三十里,一路行来到月翔,剩了勾千钱在被囊。我的天哟,望朋友,单把朋友望。

到了凤翔府,那盘费就不多了。住了店里问信,并无有知道这个王秀才的。问了勾十余天,才有人说,他在王庄屋住,离城三千里。

雇了乘轿子上南也么乡,腰间只剩一空囊。进高庄,眼看一步就登堂。不知厚与薄,宿下慢慢商,饭合酒想必不上帐。不知千里久分张,访人那定不空忙?我的天哟,指望难,叫我难指望。

不一时到了王庄,人都说他没在家,从春间上京去了。官人听说,唬了一惊。无奈何,只得到他门上。

张官人一直到门也么庭,敲着门儿问一声,不答应,只在门前侧耳听。等了许多时,出来个,小学生,对他一一通姓名。孩子把他爹爹称,说他设教在北京。我的天哟,动愁思,才把愁思动。

问了问,果然在北京。无奈何,打发轿子钱,只剩下不勾三百文,老大着忙。便思背上行李,找个店房,去当衣服。

背起行李甚凄也么慌,肚里饥饿又难当。走慌忙,急急去找店合坊,还有钱二百,当下且无妨,打算着去把衣服当。又思典当不久长,将来饿死在他乡。我的天哟,魇障人,真把人魇障。

官人从来不曾走路,又背着行李,又是饿了,一步挪不的四指;走了勾十拉里路,那太阳就落下去了。

张官人独自在荒也么坡,一行寻思泪滂沱。无奈何,两肩酸困被囊磨;浑身流虚汗,寸步也难挪。放行李只在荒郊坐。还有铜钱二百多,投庄且顾眼前活。我的天哟,捱饿难,实在难捱饿!

官人歇了歇,爬起来又走,那天就黑上来了,老大着忙。忽见南向有一个小庄,心中大喜,暂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讲。

见了个小庄在眼也么前,漫荒拉草到那边。仔细观,有个瓦门面向南,出来个老婆子,就待把门关。走近前就把婆婆念:俺在他乡实可怜,走错了路途无处眠。我的天哟,怜见人,望你把人怜见。张官人哀求多时,欲借一宿。那老婆于不肯留他。张官人又苦苦哀告。

老婆婆拿出好心也么田,在外的人儿难上难,放心宽,小生只求一夜眠。酒家何处有?囊中自有钱。要存身只求席一片,得避虎狼便是安,早行不复便留连。我的天哟,慈念人,望你把人慈念。老婆子才说:“俺家无有男人,本不敢留客。看你是个书生,料想不差,我私自留你在这门里头宿一宿罢。我先说过,可没有饭给你吃。”遂即拿了个草来,叫他好打铺。

进的门来把身也么安,才把行李下了肩,靠墙边。老婆子一去不回还。自己铺下草,找了一块半头砖,嫌硌头又使衣服垫,依壁坐来把腿盘。烧心的饥围火生烟。我的天哟,断肝肠,才把肝肠断!张官人正在那里坐着,心里着实的饥困。忽见从里边出来了个丫环,挑着一个灯笼,弓I着一个女子。官人疾忙躲在黑影里。见那女子有十八九岁,世上找不出这么个俊人来。

佳人的容貌似天也么仙,十八青春正少年。杏黄衫,懒懒腰肢似小蛮。慢慢长裙摆,一对,小金莲。脚儿一挪头上银花颤,一朵能行白牡丹,脸儿浑似在画中看。我的天哟,现观音,今把观音现。

那女子轻启朱唇问道:“大门关了么?”老婆子说:“关了。”又问道:“这铺是谁打的?”老婆子见问,着实的惊恐。

老婆开口叫大也么姑,有个行人在路途,一身孤,天晚无归借敝庐。少席又无枕,给他个草儿铺。天明了他就登程去。女子开口骂老奴,怎敢私自留强徒?我的天哟,可恶极,真是极可恶!

官人见女子恼了,心下着忙。女子又问:“那人呢?”官人遂即起来,抖了抖衣衫,走近前来,深深一揖,也无敢抬头。女子便问:“你是那里来的?”

张官人从头说原也么因:小生原是历府里人来探亲。少年不曾出远门,走的错了路,晚来到贵门。告婆婆才得把门进。还望娘子发慈心,他日难忘一夜恩。我的天哟,投奔谁,待将谁投奔?

女子听说,反嗔作喜,便道:“我当是个恶人,原来是个读书君子。可恨不禀我知道,亵渎了尊客。请里边坐地。”

打灯笼引导在前也么边,行来只到客厅前,掀开帘,书画琴棋件件全。官人才坐下,酒肴往上端,一霎时像是现成饭。小生从无半面缘,今日反蒙贵眼看。我的天哟,感念人,到叫人感念。

官人吃完了饭,那个老婆子出来收拾家伙。官人便问:“小娘子贵姓高名?扰取了,过日也好思念。”

老婆子便说你听也么咋,对你说姓名也不差。是施家,太公老母葬黄沙,合家无男子,只有他姊妹仨,小妹妹两个还不大。大姑的小名是舜华,方才见的就是他。我的天哟,出嫁无,可还无出嫁。老婆子说罢,收拾家伙去了。官人看了看,床上有铺下的锦被锦褥,又软又香,遂即书架上拿了一本残书,上床去塌伏在枕头上观看。

抽一本残书上了也么床,就灯看了十几行。耳边厢,忽听的环珮响叮当,像是帘钩动,有人走进房,只听的高底鞋儿轻轻放。瞅着门儿细端详,美人灯下现红妆。我的天哟,降神仙,真是神仙降!官人见进来的是舜华,慌忙放下书,就待下床。小娘子不依,遂即拉过来一把椅子,在床前坐下,告诉他的孤苦处。

就把官人叫一也么声,难得贵脚到门庭。你是听,奴家对你诉衷情:上边无父母,下边无弟兄,这样人真正不成命!两个妹妹未长成,叫奴独自把门户撑。我的天哟,孤零人,真是人孤零。

舜华一行说着,眼中落泪。官人说:“有娘子这一表人物,嗄女婿找不出来,不强似自家过么?”舜华听说这话,便拿起衫袖,拭了拭那泪眼,掩着那樱桃小口,笑了一笑。

小娘子含情在笑也么间,似有个话儿到口边,好难言,一朵桃花上玉颜。忍了好几忍,才把心事传,未开口先把娇容变。官人风雅又少年,既到寒舍定有缘。我的天哟,心愿遂,好不遂心愿!

官人听说这话,就作又作难的。嗄呢?一见面,蒙他的厚情,言外又是待留他成亲,若说不从他,必然撵着走,若是哄他,就不是人了。罢罢,宁可着他撵我罢!

小生初得见容也么颜,终是一个玉天仙。真有缘,分明织女降临凡。若要把你找,除非画图间,没有福难得见一面。但我娶了已多年,若是撒谎将你瞒,我的天哟,相见难,可就难相见。

舜华说:“这也是官人的志诚处。但我想官人也还有几年住头哩,就是家中有了娘子,料想也无妨。”

奴是合官人结下也么缘,他在北来我在南,不相干,从来港多不碍船。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俺这里不把你恩情断,住了三年或五载,待要回还就回还。我的天哟,便从君,可就从君便。

舜华说到这里,官人可就允了。舜华起来要去,说待明日请个媒人来。官人探过身去,一把拉住说道:“既蒙不弃,咱就省了这番事罢。”

张官人说道你听也么知,再找媒人费事极,不必提。谁是咱着急的好亲戚?既无有哥哥,又无有弟弟,那别人与咱何干系?魂灵久已被卿迷,你说不嫌我就容易依。我的天哟,亲事成,咱就成亲事。二人正在讲话,两个丫头端了酒菜来,官人留他饮酒。舜华也就住下了。床上放下一张小金漆桌,舜华还不肯上床,就坐在椅子上,对面相陪。丫头斟上酒。舜华便吩咐丫头,你歌一个小曲,给官人下酒。那个丫头遂口唱道:

[叠断桥]春日天长,春日天长,带病恹恹懒下床。奴这里正心焦,极嗔桃花放。燕子为谁忙?燕子为谁忙?莺声呖呖哭垂杨。人说这是春,我觉着合秋一样。

四季曲儿才唱了这一个,舜华就瞅了一眼,吆喝一声说:“好贱人!你怎么就知道不久长来呢,偏唱这一个曲子?”那丫头慌极了,流水改了腔调。

[跌落金钱]叫了声娇娇嘴印腮,看见你影儿麻上来。娇娇呀,这一笔才勾了相思债。哥哥不知我心怀,你说我狠来我说你呆。哥哥呀,这一霎才不把奴家怪。又叫一声俏乖乖,端相了模样看绣鞋,乖乖呀,那一点不叫人心爱!奴家昏迷眼难开,自家的身子作不下主来。冤家呀,舍上奴家济着你胡摆划。

丫头唱完了,舜华红了红脸,微微的笑了一笑。又吃了四五杯,官人就先不吃了。老婆子收拾家伙,舜华起来就待回宅去。官人一把拉住说:“你待那里去?”舜华无言。二人手拉手上床睡了。明日起来,舜华便向官人着实嘱咐。

[银纽丝]天喜相逢在一也么窝,夫妻恩爱似山河。我合哥,从此百年琴瑟和。家有百顷田,杂粮万石多,就住上几年也不错。咱俩无媒自撮合,怕的是旁人耳目多。我的天哟,瞧破人,休被人瞧破。娘子说罢,遂即拿出两吊钱来说:“官人,你拿着去登山玩水,只是早去晚来。”官人接着钱,点头会意,日日如此。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佳人出狱

不说张鸿渐在施舜华家,成其夫妇,却说方娘子在监里,已过了一个年头。

[叠断桥]佳人在监,佳人在监,不觉光阴又一年。花炮闹喧喧,才知年头换。锣鼓喧天,锣鼓喧天,元宵佳节万人欢;那知受罪人,啀哼到二更半!

小姐初到监里,觉着甚是难受;待的久了,也就不以为事了。

转过年头,转过年头,住下来了便不愁。那里头甚腥臊,住惯了也不觉臭。见儿泪交流,见儿泪交流,怀中长过了整四秋。可怜未成人,也跟着在这里受!

按下小姐监中伤感不题。却说方二爷回家,奋志读书,果然到了八月里,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子来监里报喜。

小姐低头,小姐低头,喜的极了泪交流。我当是住到老,依般也有够。笑口难收,笑口难收,想这去处不久留,收拾起破行装,但等着他二舅。

不题小姐当时欢喜,却说马知县听的方二爷中了,挣了一挣。但等他个帖来,也就做了情了。

老马也慌,老马也慌,低头反复自思量:若是他拿帖来,我就把他妹子放。眼儿日日张,眼儿日日张,全无一字到公堂。我发恨不做情,料想也无妨帐。

却说方二爷,寻思老马必定把他妹子送来。谁想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叫我等着,叫我等着,等到如今也罢了。你送我妹子来,应该也拨上轿。金榜名标,金榜名标,足见我当初不是叼。他若是送了来,还可以不计较。

谁知老马还拉着硬弓,说道:“哦!是了,想是等着我使轿子送去么?你错用了你那心了!”

大发狂言,大发狂言,望我送你到大门前。你虽然中了举,也管不着我马知县。你到明年,你到明年,破上登科中状元,就点个大翰林,也无有上方剑。

方二爷等了会子,见他总不送来,便说:“他这意思里,还待等着我去央给他么?这可就输了眼色了!”

用意忒差,用意忒差,还要等我去央他?骂一声老贼头,你忒也自尊大!咬碎银牙,咬碎银牙,合该咱俩是冤家。我虽然无做官,定把你头切下!

方二爷也不受贺,就上京去了。小姐到了十月间,见没有动静,也就参透了他哥哥的意思了。别人还有替他发躁的,他却极欢喜。

哥哥心志坚,哥哥心志坚,不肯曲意望周全。央给他出了牢,我可也不情愿。等拿了赃官,等拿了赃官,那才是我出头年。我主意不归家,定要坐的监底烂!

小姐在监中,从此越发有了体面。不觉忽忽又是一年,小相公就是五岁了。

怀里小哥哥,怀里小哥哥,问声亲娘怎么着?这是个嗄去处,只管在里边过?娘子泪如梭,娘子泪如梭,这地却不是安乐窝,原是你爹爹在家惹的祸。

娘子说:“这是你爹爹得罪了县官,惹下的祸。”小相公说:“俺爹呢?”娘子说:

你爹在逃,你爹在逃,不知逃向那去了。远合近全不知,生与死不能料。知县杂毛,知县杂毛,把咱娘俩送在牢。你如今未成人,几时才得把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