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种曲香囊记

　　【前腔】淸霜衰草。黄沙边地。日晚胡笳哀泪。天涯游子。离心转觉伤悲。况那衡阳雁杳。湘浦鱼沈。苦道书难寄。几回魂欲断。思凄迷。梦绕关河月落时。〔合前〕

　　【前腔】〔生〕醉心胸贤圣诗书。存性分朝神淸气。问平生辛苦。所学何事。汤思退那奸佞之徒。只贪一时侥幸。却笑那甘心降虏。俛首归戎。此辈眞忘耻。楚囚边塞远。任风吹。须把金戈挽落晖。〔合前〕

　　【前腔】〔外〕想古人在顚沛流离。未尝肯贪生逐利。这班班靑史。尙垂芳誉。看那牧羊还汉。溃腹归唐。苦操眞难比。袖中三尺剑。吐光辉。不斩楼兰誓不归。
　　〔合前外〕见说朱使臣今日南还。下官要附寄一封家书。不知准行否。〔生〕便是。下官亦修书在此相待。少刻就到。

　　【出队子】〔末上〕别离情况。愁断河梁五字诗。故人相见在天涯。欲寄平安书咫尺。归兴匆忙。只须暂辞。
　　下官朱弁的便是。奉使到此。事毕南还。昨日张状元再四与我说寄家书回去。只索去一吿别。此间正是他寓所。不免直入去。咱不须童子将命。期与故人觌颜。〔见介〕二位大人。下官特来吿辞。〔生〕朱大人请坐。〔末〕下官去促。不必留坐。〔外〕下官亦烦附带一书。〔末〕当得当得。〔生〕客边愧乏饯行之礼。休怪。〔递书介〕

　　【玉山颓】〔生〕凭君传语。〔末〕传与何人。〔生〕我萱亲不须念儿。自当时一别容颜。到今来几易寒暑。更烦你传示我娇妻幼弟。望早晚躬调甘旨。〔末〕谨领谨领。〔合〕万里人南去。唱骊驹。一封书寄数行啼。
　　【前腔】〔外〕南冠拘系。〔末〕大人几时还乡。〔外〕问南还犹未有期。叹终朝目断孤鸿。更那堪信绝双鲤。云横远树。难把我乡心遮住。〔合前〕

　　【前腔】〔末〕阳关别意。叹征人先怯路岐。只虑着苦雪繁霜。怎跋涉万山千水。带着云笺数纸。恐路杳浮沈无计。〔合前〕

　　〔外〕乡关万里隔风烟。　　　　〔生〕一纸音书托便传。
　　〔末〕正是雁飞不到处。　　　　〔合〕果然人被利名牵。

　　第二十九出　邮亭
　　〔末扮驿卒上〕车如流水马如星。南北纷纷走不停。落日长途天欲曙。行人翘首望邮亭。自家乃是驿传裏一个供用使卒。天色将晚。恐有官员每到此停宿。免不得伺候则个。

　　【六么令】〔贴上〕兵戈扰扰。叹孤身患苦杂逃。中途骨肉又相抛。空悲怨谩啼号。妇姑两下难寻讨。妇姑两下难寻讨。
　　媳妇怎生不见。远远望见一个妇人来了。莫不是我的媳妇。且在此等候咱。〔丑扮妇人上〕母子不相顾。士民方乱奔。苍茫途路远。日暮正愁人。母亲怎不见了。〔叫介〕又不是。俺母亲在外逃难。适来路上遇着几阵军马。只在树林下躱避。慌慌张张失了母亲所在。只道前面走的妈妈是了。谁想不是。天色昏暝。如何是好。〔贴〕愁人莫向愁人说。说与愁人转转愁。老身不见了媳妇。一路裏寻问来。遇着一个女娘。元来他也是失了母亲。娘子。天色晚了。前面又没村落。我和你只得在此间驿裏借宿一宵。〔丑背介〕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便是。奴家是一个妇人。又没处去。望妈妈挈带一挈带。〔贴〕老身面羞。难以启齿。娘子。你须对驿使一说。〔丑〕驿使哥。奴家二人欲在此借宿一宵。望乞怜悯则个。〔末〕娘子。人烟扰攘。此间驿裏多有官员每来往。妇人家不便。及早向别处寻宿去。〔丑〕妈妈。他不容如何是好。〔贴〕你再去一央恳。

　　【前腔】〔丑〕天光暝了。看林间宿鸟归巢。长亭渺渺路迢迢。烦借宿过今宵。〔合〕望君就裏听哀吿。望君就裏听哀吿。
　　〔末〕不是我作难。

　　【前腔】邮亭要道。看驰车骤马纷交。空房往往寓官僚。若官僚每知道有妇人在此呵。咱罪罚是谁招。〔贴丑〕没奈何望照顾一番。〔末〕女娘谩且来聒炒。女娘谩且来聒炒。
　　〔贴丑〕吿覆驿使。事出无奈。望容歇一宵。自当酬谢。〔末背云〕这两个妇人举止羞涩。想是好人家的宅眷。欲待不容。他又再四哀吿。罢罢。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便是大官员到来。只得与他一遮掩。娘子。你二人权在此回廊下就地歇宿一宵。〔贴丑〕如此多谢。〔贴〕娘子。我和你在此一坐罢了。〔丑〕正是。

　　【前腔】〔贴〕和衣睡倒。向回廊就地铺茅。〔丑〕中心哀苦思无聊。寻骨肉盼来朝。〔末〕娘子。恐有官员每到此。你们在此休喧噪。你们在此休喧噪。
　　【前腔】〔净随外上〕孤云缥渺。盼乡关去路非遥。高堂音问久寥寥。从今把甘旨调。左右。分付驿使不要传报前驿。就此间安歇了。〔净〕领台旨。〔叫介合〕管敎候吏休传报。管敎候吏休传报。
　　〔末〕这是什么大人。〔净〕张探花大人。〔外〕左右。着驿子收拾宿处。〔净应叫介末〕已打点在正堂上了。请大人就此歇宿。〔外〕驿使。我行路辛苦。在此歇息。闲杂人等。不许闹炒。〔末〕大人请安稳。此处没人打搅。〔外作睡介净末诨介贴〕黄昏时候。驿馆中眞个好冷落。

　　【集贤宾】黄昏古驿人静悄。坐来寒气萧萧。破壁残灯和雨照。惟瘦影孤形相吊。容颜渐槁。何日裏得宽怀抱。心似捣。〔丑〕妈妈。你为什么这般愁怨。〔贴〕为子妇离愁多少。
　　〔内擂鼓介外〕谯楼上又报更了。

　　【前腔】初更画角声袅袅。听敲窗乱叶风飘。〔内作雁声〕月暗江天孤雁叫。叹绝塞音书难到。西堂梦杳。吟不就池塘春草。心似捣。为手足离愁多少。〔净诨介〕

　　【莺啼序】〔丑〕楼头戍鼓方二敲。冷风刮面犹峭。受饥寒这苦难熬。此身无所依靠。正四方干戈战争。况满路豺狼纷扰。心似捣。〔贴〕娘子。你为何烦恼。〔丑〕为骨肉离愁多少。
　　〔内鼓声介末〕谯楼上更漏声又是夜半了。

　　【前腔】〔贴〕三更漏点出丽谯。中宵魂梦顚倒。叹一家瓦解冰消。也知生死难料。避兵火慌忙走奔。奈客路遭逢强暴。心似捣。为子妇离愁多少。〔内鸡声介〕

　　【琥珀猫儿坠】〔外〕四更时分。归梦已惊觉。野店鸡声何太早。高堂亲鬓叹衰老。〔合〕烦恼。怎能勾骨肉团圆。母子相保。
　　【前腔】〔丑〕五更将尽。庭树野乌噪。月淡霜浓天渐晓。征夫催起正喧闹。
　　〔合前外〕左右。馆驿子那里。〔末跪介〕有有。〔外〕驿使。我马上辛苦。正要安寝一夜。五鼓只听得这壁厢又哀怨。那壁厢又啼哭。多似妇人声音。敢有什么妇人在廊屋下歇。〔末〕没有。〔外〕休要说谎。左右你同去看。有甚么人啼哭。着他入来。〔净应同末出看介末〕你两个娘子。好意留你一宿。只管哀哭。成夜聒炒。如今事发连累我。大人在正堂上。你自去回话。〔丑〕是这个妈妈啼哭。不干奴家事。〔末〕妈妈。你自去见大人。〔丑〕妈妈。你先去回话。我随后来。奴家在路上不见了母亲。昨晚到此投宿。巴不能得天明。上路寻问。那里去管闲事。正是双手擘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下贴进见介外〕来的妇人到和我母亲厮似。呀。正是我母亲。母亲。你缘何到此。〔净诨介〕谁想是老夫人。早是我不曾骂他。〔外哭介〕

　　【哭相思】〔贴〕当日母子分离难拚舍。谁知此地相逢也。
　　〔外〕母亲。你独自到此。嫂嫂怎生不见。

　　【五更转】〔贴〕値乱离。遭兵火。这风波怎奈何。抛家两口出逃躱。怎想中途。忽逢强虏。姑与妇两处分。吃折挫。衰年到此没结果。地转天翻。何时安妥。
　　【前腔】〔外〕自那时离膝下。去沙场道路赊。天南地北心牵挂。转首三年。纔瞻亲舍。〔贴〕你哥哥消息怎么了。〔外〕念我兄经战伐。无凶祸。〔贴〕旣无凶祸。如今却在那里。〔外〕被朝廷使命北迁播。骨肉凄凉。人离家破。
　　母亲。不知嫂嫂在那里折散了。〔贴〕只在亭山脚下。其时天色昏暝。被强贼索要财物。揪打昏闷在地。醒来时两下失所了。〔悲介外〕母亲。且不要烦恼。料嫂嫂只在人家村裏。一壁厢差人寻问。哥哥在北地。料在早晚回来。母亲宜自保重。〔贴〕孩儿。只是心中撇不下。〔外〕左右。将钱二百文。赏那驿使。〔净〕有有。〔外〕驿使整理轿马。〔末〕齐备在此了。〔外〕母亲。家业旣已荡尽。且到旧时朋友家借居了。再作区处。母亲请上轿。

　　〔贴〕三年骨肉叹西东。　　　　〔外〕萍水相逢传舍中。
　　〔净〕无限心中不平事。　　　　〔末〕一番淸话又成空。

　　第三十出　避难
　　【月云高】〔旦上〕两眉长皱。愁怀与谁剖。奔走长途裏。更苦遭强寇。仰诉苍天。望将奴暗中佑。痛苦姑年老。怎得亲承箕箒。掩面无言只泪流。骨肉萧条无限愁。
　　〔玉楼春〕芙蓉秋老颜非故。云亸翠鬟莲困步。钿钗零落镜鸾孤。为怜残影时回顾。怀羞忍耻生难度。负苦含辛谁控欣。间关冒刃救亲姑。妾身岂是卢家妇。奴家昨日扶持了婆婆出路避难。急遽之中。一些行李也不曾将得。路上遇着一阵骑兵。自称宋江将军。怜我妇姑贫苦。反赠许多衣帛金银。自意涸鳞得水。可济残生。行到山僻去处。天色将冥。又被强徒剽掠俱尽。将我与婆婆凌虐。一时昏倒在地。及至苏醒起来。日已昏惨。草树冥迷。失了婆婆所在。当时就欲赴水自尽。犹恐婆婆身无下落。以此苟留残生。随路寻问。竟没消息。其奈不曾经惯路途滋味。如何是好。正是佳人已属沙咤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不免再行几步。

　　【前腔】路途生受风尘怎驰走。其奈弓鞋小。欲进还却后。孤影栖栖。何殊丧家狗。至此身狼狈。想是时遭阳九。四顾茫茫何处投。未语人前先害羞。
　　看日影衔山。归鸦成阵。天色将晚。称早寻个宿处。那村林裏想必有人家居住。不免向前去扣门则个。开门。

　　【普贤歌】〔净上〕夫因兵难丧边邮。寂寞蓬茅老寡妻。林深客到稀。何人扣破扉。〔内作犬吠介〕落日孤村山犬吠。
　　天色将晚。山深地僻。有甚么人来扣我门。待老娘出去一探看。〔旦叫介净〕疾风暴雨。不过寡妇之门。这般乱离时世。有甚事来聒闹。不开不开。〔旦〕奴家是落难之人。望留歇则个。〔净〕是个妇人声音。待我开门看看。〔旦〕婆婆万福。〔净〕娘子。我看你也是个好人家宅眷。夜晚有何急事到此。〔旦〕奴家在患难之中。事出无奈。望怜悯则个。〔净〕且请裏面坐。问你原故。〔旦进介净〕娘子请坐。你在何处被难。说与老身知道。〔旦〕婆婆。一言难尽。〔净〕但说不妨。

　　【孝顺歌】〔旦〕我衷肠事欲诉谁。间关此身经乱离。兵火满乡闾。抛家出逃避。朝东暮西。〔净〕大宋迁都。人家多被兵难。〔旦〕谁想中途。豺狼相遇。把财帛掳掠无遗。窘迫难存济。〔净〕可怜患难中又被强暴。〔旦〕遭辱挫受祸危。顚沛中失姑氏。
　　〔净苦介〕又不见了婆婆。

　　【前腔】〔旦〕身孤苦力倦疲。饥寒怎当怯路岐。终死向沟渠。聊生已无计。愁怀几许。念忆亲姑。知他何处。身似浪裏浮萍。荡迹无根蒂。〔净〕娘子。你原在那里住居。谁家宅眷。〔旦〕鸣珂巷是祖居。张九成我夫壻。
　　【锁南枝】〔净〕看他形憔悴。心惨凄。生离死别眞可悲。听说那情由。莫是吾家旧恩主。〔旦嗟叹介净〕休嗟叹莫泪垂。在妾家暂居住。
　　〔净〕娘子。你官人如今那里去了。

　　【前腔】〔旦〕方纔凤谐侣。又辞家往帝畿。〔净〕去做甚么。〔旦〕只为春闱催试。〔净〕可曾得中试。〔旦〕独占金榜高魁。一向牵名利。〔净〕去几年了。〔旦〕六七年不见归。未审飘零在何地。
　　〔净〕娘子莫不是张状元家。〔旦〕正是。〔净〕老身正是伊家旧奴。见说状元去征剿未归。

　　【前腔】〔净〕你鸳鸯伴。两处飞。家园荡散无所依。娘子。途路遇逢伊。须当报恩义。〔旦〕婆婆莫不误了。〔净〕休拒阻莫致疑。妾是伊家老奴婢。
　　【前腔】〔旦〕我愁肠暂轻慰。喜鹪鹩得故枝。免向人前羞耻。幸尔老妪相留。感荷殷勤意。但不知婆婆在那瑞安身了。心下苦人怎知。念骨肉何时再完聚。
　　〔净〕娘子。不瞒你说。我丈夫叫做周全。原是你公公手裏家奴。后因代役西征。死在军中了。止剩得老媳妇一身。守困于此。且是山深地僻。没人打搅。你可权在此安顿了身己。谩谩的寻问老夫人下落。〔旦〕苦婆婆年纪高大。如何撇得下。〔净〕休要烦恼。老夫人在路上奔走。人晓得是张状元的母亲。料是收留他。〔旦〕如此多谢。无恩可报。

　　〔旦〕家空夫丧妾飘蓬。　　　　幸免流离道路中。
　　〔净〕一叶浮萍归大海。　　　　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三十一出　潜回
　　【谒金门】〔生上〕愁思乱。天际一声哀雁。心恋慈亲楡景晚。几番肠欲断。〔末上〕十载风尘游宦。报国务输忠款。长夜漫漫犹未旦。谩敎歌石烂。
　　〔踏莎行〕〔生〕汉室堂堂。王臣蹇蹇。一身困厄终难免。邦危主辱死何妨。妻孤母老生犹恋。〔末〕那飮药谯玄。纳肝弘演。高风劲节眞堪羡。沧溟波浪能几枯。岁寒松柏何曾变。〔生〕王大人。我和你奉君命来此。却被小人谗谮。拘禁不容还国。奈何奈何。〔末〕状元。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古人一饭之德。尙且不忘。况我和你腰金衣紫。驷马高车。而受任责如此。且说我和你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