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祖笔记

  东坡守扬州,始至,即判革牡丹之会,自云虽煞风景,且免造业。予虫时为扬州推官,旧例,府僚迎春琼花观,以妓骑而导舆;太守、节推各四人,同知已下二人。既竣事,归而宴饮,仍令歌以侑酒,府吏因缘为奸利。予深恶之,语太守,一切罢去,扬人一时诵美之,与坡公事颇相似,附识于此。
  东坡先生知登州,问徐神翁学道之要,答曰:“勿作官即好。”及南迁过海,颍滨曰:“吾兄知信其言而不能用也。”
  左思赋:“古度君迁。”《北户录》云:“古度树,一呼丹阝子。”故闽清林先辈茂之名古度,字丹阝子也。南人又号曰柁(日亚反),其实大如樱桃,黄即可食,过则化蛾及蚊飞去。
  北方有无核枣,岭南无核荔支,有大如鸡卵者,其肪莹白如水精。
  盐煮于海,惟河东、宁夏有盐池、红盐池,滇、蜀有黑、白盐井,河间盐山县以地产盐故名,非有山也。独元人《西使记》言过扫儿城,遍山皆盐如水精状,此则真盐山耳。
  《虚谷闲钞》云:徐太尉彦若赴广南,将渡小海,于浅濑得一琉璃瓶子,中有龟长可一寸,往来旋转,略无暂已。有胡人识之,曰:“龟宝也。”
  诗集句起于宋,石曼卿、王介甫皆为之,李龚至作《剪绡集》,然非大雅所尚。近士大夫竞以诗牌集字,牵凑无理,或至刻之集中,尤可笑。
  荆芥穗为末,以酒调下三钱,治中风立愈。
  治走马疳,用瓦垄子(比蚶子差小,用未经盐酱者)连肉火煅,存性,置冷地,用盏盖覆,候冷取出,碾为末,渗患处。又一方,马蹄烧灰,入盐少许,渗患处。
  治痘疹黑陷,用沉香、乳香、檀香,不拘多少,放火盆内焚之,抱儿于烟上熏之,即起。
  治恶疮,取冬瓜一枚,中截之,先以一头合疮,候瓜热,削去,再合,热减乃已。又一方,用蒜泥作饼,疮上炙,不痛炙痛,痛者炙不痛,即止。
  小儿耳后生疮,肾疳也。地骨皮一味为末,粗者热汤洗之,细者香油调搽。(已上诸方见《蓼洲闲录》)
  唐德宗使段善本授康昆仑琵琶,奏曰:“且遣昆仑不近乐器十年,忘其本领,然后可教。”后乃尽段之艺。知此者可与言诗矣。
  常见一贵人买得柴窑碗一枚,其色正碧,流光四照,价馀百金。始忆陆鲁望诗“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可谓妙于形容。唐时谓之秋色也。
  南唐李主研山,后归米元章。米与苏仲恭学士家易北固甘露寺海岳庵地,宣和入御府,事详《避暑漫钞》。后又四百馀年,不知更易几姓,而至新安许文穆(国)家,已而归嘉禾朱文恪(国祚)。予戊辰春从文恪曾孙检讨彝尊京邸见之,真奇物也。检讨请予赋诗,既为作长句,又题一绝句云:“南唐宝石劫灰馀,长与幽人伴著书。青峭数峰无恙在,不须泪滴玉蟾蜍。”后二年复入京师,则研山又为昆山徐司寇购去矣。今又十五年,不知尚藏徐氏否?“青峭数峰”,盖用南唐元宗语。元章既失研山,赋诗云:“研山不可见,哦诗徒叹息。惟有玉蟾蜍,向予频泪滴。”皆用本事也。
  僧《释迦谱》云:“懿摩王四子被摈到雪山,住直树林中。四子生子,王欢喜,言此真释子,能自存立,故名释。”注,释迦为能。谱又云:“在直树林中,故名为释。”注,梵语呼直亦曰释。别传云:“此国有释迦树,甚茂盛,相师云‘必出国王’,因移四子立国,因名释种。”
  莱阳左公萝石,忠孝大节,出于天性,乡人敬仰之,称大忠先生。昆山徐章仲(炯),健庵尚书次子也。岁庚辰,官山东提学,允公议,建大忠祠于其里,首捐百金为倡,一时皆乐助,不浃岁落成,粗有次第。而新令某适至,方修衙署,日遣胥役入祠,取所庀甓石木植之属。乡之绅士以为言,令诟怒,欲申请毁祠。会章仲按莱考试,令恐拂其创建之意,乃诡辞以自白。章仲因而慰之曰:“子勿虑,第往,具牲牢躬拜祭,则浮议自息。”令如其指,祠竟得无恙。
  顺治初,吏部诸司郎官最为清要。吴郡顾松交(予咸)茜来(贽)俱以吏部郎里居,宾客辐辏。一日,广坐中一客忽曰:“二公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客皆为之绝倒。
  佛经幻妄,有最不可究诘者。如善慧菩萨自兜率天宫下作佛,在摩耶夫人母胎中,晨朝为色界诸天说种种法,日中时为欲界诸天亦说诸法,晡时又为诸鬼神说法,于夜三时,亦复如是。虽稗官小说如《西游记》者,亦不至诞妄如是。
  余官左都御史,一日五鼓启事,候于中左门,故吏部侍郎赵公玉峰(士麟)谓曰:“公真今日之泰山北斗也。”余曰:“何忽见推?”赵曰:“公为户部侍郎七年,屏绝货贿,不名一钱,夫人而知之。至为御史大夫,清风亮节,坐镇雅俗,不立门户,不急弹劾,务以忠厚大培养元气,真朝廷大臣也,抑亦今日药石也。”余谢不敢当。然数语实有关治体之论,故追记之。赵官浙江巡抚,尝开杭城市河,代贫民偿旗债万馀金,浙人至今尸祝之,近日名臣也。
  《闻见杂录》云:韶州人于江边得巨蚌,剖之有珠,大如弹丸,光若水精,中有北斗七星,隐然可见。纳本州军资库。
  扬州琼花,天下只一株,晏元献守扬,作无双亭于其侧。宋德乙亥,北兵至,花遂不荣。赵棠国炎有诗曰:“他年我若修花史,合传琼花烈女中。”然《山房随笔》所记,仁宗庆历中常分植禁中,辄枯,比载还,则郁茂如故,又何说耶?
  贵州苗峒出沙板,然彼中不甚贵重。其最重者曰桂板,有金桂、水桂二种,一如黄金间碧玉竹,一如沉香之色,嗅之如沉速香,其木在地中横生,长或丈馀,短或三五尺,大者或至数围,更无枝叶。其生多在山根,其上土色皆黄,庶草不殖。以铁之,坚而难入,苗人解为板售之,直较沙板数倍。与宋人《谈薮》所记大同小异,《谈薮》谓湖南亦然。湖南与苗蛮风壤相接,理合有之。又谓平江(即今苏州)大旱,河水涸,居人就河底掘井,得沙板,愈取愈多,亦有得沉香者,此则不可晓也。
  古董字,东坡作骨董,晦庵作汩董,见《霏雪录》。
  上东巡幸曲阜,竭至圣庙,庙门外降辇步行,行三拜礼,留御前曲柄伞于大成殿,命家祭即陈设之,古今未睹之异数也。事详《幸鲁盛典》。按宋故事,天子谒孔庙,止行肃揖之礼;庆历四年五月,仁宗特行再拜礼。乃知先圣后圣,其揆一也。《盛典》:衍圣公孔毓圻疏请翰林院庶吉士孙致弥、乙丑进士金居敬(金,予之门人)纂修。书成,金已前授灵丘县知县,卒于官;孙先以无妄诖误,至是复官授编修云。
  木鳖子入药,能杀人,见《霏雪录》。
  康熙己卯,南巡视河工,回跸,有御制诗云:“行遍江南水与山,柳舒花放鸟绵蛮。明朝又入邳徐路,凤阙龙楼计日还。”会予以御史大夫被旨,与大司徒陈公(廷敬)、大宗伯张公(英)、大司空王公(鸿绪)入直南书房,因获恭睹,共叹为太平和吉之音云。
  吕宋国所产烟草,本名淡巴菰,又名金丝薰,余既详之前卷。近京师又有制为鼻烟者,云可明目,尤有辟疫之功,以玻璃为瓶贮之。瓶之形象,种种不一,颜色亦具红紫黄白黑绿诸色,白如水晶,红如火齐,极可爱玩。以象齿为匙,就鼻嗅之,还纳于瓶。皆内府制造,民间亦或仿而为之,终不及。
  古来兼官皆以大兼小,明初大学士、学士皆五品,其后加尚书、侍郎始为二品、三品,故明初三杨辈结衔,皆云某部尚书兼某殿阁大学士。今内阁结衔,移大学士于上,而云兼某部尚书,学士兼侍郎亦然,与古制异。
  甲申七月,门人李子来(先复)自奉天少京兆迁少廷尉,归京师,遗松花砚一,绀色白文,遍体作云锦形,试之细润宜墨,类端溪之下岩。后有续《砚谱》者,品当列洮河龙尾红丝之上。
  《李林甫外传》言,有术士说安禄山常有五百铜头铁额人侍其左右,一日请林甫宴,令术士窥之,见一童子捧香炉而入,五百人皆走避,云云。又言道士许林甫三百年后白日上升,及为相二十年,复见之,云:“相公所行多不合道,更六百年乃如约矣。”信如所云,是天上神仙必需此不忠不孝之人,义何所取?而小说往往记林甫后身有为牛为倡之说,讵尽诬耶!
  唐高宗将立武氏,谋之李,对曰:“此陛下家事。”明皇将废太子瑛兄弟,未决,李林甫亦曰:“家事何必问外人。”奸臣误国,先后一辙如此。
  予以顺治八年辛卯中乡试,闱牍为座主蒲阪御史大夫杜公(笃,字振门)、房师寿春侍御夏公(人,字敬孚)所赏异,已定解元三日矣。有丘县令李应轸者,高邮人,与夏公为淮南乡里,年七十矣,私于夏公曰:“某老矣,日暮途远,使元出本房,差慰迟暮。公能相让,则奕世之感也。”请至再三,夏公乃许之。其首荐即昌乐滕国相(字和梅)也,已拟第六,与予皆习《毛诗》。杜公甚难之,而李请益坚,杜怜其意,遂改予第六,而滕得元。时滕年近六十,予年始十八耳。榜后旅谒,杜公颇悔之,间语予以前事,且曰:“子文合作元,此亦命也。”予初不以屑意。其后十年,而予铨授扬州府推官,李以兵部主事告老家居,年八十馀矣。其子为州役窘辱,属予谳其事,李忆往事,殊惴惴。予顾力直其子,而痛惩州役,且戒州守吴君之俊(后为东昌府知府),以李公高年家居,有司宜加礼。吴诣李道予意,李感泣,遂通闻问陈谢,如平生交。凡予一生报德不蓄怨皆此类。《唐摭言》载裴举宏辞,崔枢考之被落,及为宰相,擢枢为礼部,笑谓枢曰:“聊以报德。”予不敢妄拟古人,其存心宁厚勿薄,庶不愧耳。偶书之以示子孙。
  邯郸人侯二,素不孝。其母以米施乞者,二见而怒,痛捶而逐之,妻子泣谏不听。未几,二遍体生毒疮,溃烂而死,梦告其子曰:“我以忤逆不孝,罚往京师宣武门西车子营张二家作猪。汝可速往赎归,迟无及矣。”子如其言,至京师宣武门访张氏,果有牝豕,适生数子,其一豕身人面,有髭,貌如其父。子痛哭述其故,愿以十金赎归,张不听而杀之。此康熙三十九年事。
  唐庚《三国杂事》云:“先主父子相继,始终号汉,未尝一日称蜀。陈寿黜其正号,徇魏、晋之私意,废史家之公法,改汉为蜀,犹五代称李为吴,刘崇为晋。”今《五代史南唐、北汉世家》未尝以吴、晋名之也。盖宋人之论,已以南唐为吴王恪之后,比于昭烈矣。欧公《五代史》世家首南唐,而胡恢、陆游、马令之书,层见叠出,岂非有深意存焉乎?近兴化李映碧(清)廷尉取马、陆二氏之撰为经,别作《南唐书》,而杂采《江南野史》、《钓矶立谈》、《玉壶清话》诸书为纬,殊为有见。予尝谓五代中原之君,史家所谓正统者,皆盗贼僭窃,无足比数,惟唐庄宗虽以沙陀赐姓,而能手除篡贼,复唐社稷,则君子引而进之,不忍斥也。其于南唐,亦若是焉已矣。以南唐为正统,不犹愈于朱温、石敬瑭之流哉!
  四川达州民某兄弟二人,甚友爱,弟未授室而他出,其兄卖身得十二金,为弟聘妇。弟归娶,知兄卖身事,乃相持而泣,遣其妇往母家取原聘金为兄赎身。湖南流民二人某某知其事,尾之,中途击妇死,而攫其金。忽迅雷大震,击二人立毙,其尸罗跪于妇家之门,手中持十二金。顷之妇复苏,归至其家,则二人者已先跪门外矣。妇语其故,兄弟邻里及州人来观者如堵,莫不叹异,以为孝友强暴之报施不爽如此。
  予丙子奉使祭告西岳,于玉泉院见无忧树四株。后阅内典,频头婆罗王立瞻婆国婆罗门女为第一夫人,生子名无忧,又生子名离忧。其无忧即阿育王也。后王出外园游戏,见一无忧树,华极敷盛,王见已,此华树与我同名,心大欢喜。盖此树与青柯坪婆罗树皆西域种,然西岳乃道士所宅,绝无兰若,不知以何因缘而有此树。又《释迦谱》,毗婆尸佛有执事弟子名无忧。
  唐刘希夷《汝阳潭》诗:“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写物最工。然非初唐人语,已似皮、陆。予近咏寓邸西斋丛竹,有句云:“冉冉紫云盖,翻翻红鹊尾。”自谓不减刘语。
  本朝新进士胪传后,自鼎甲授翰林修撰、编修外,馀皆引见,钦选庶吉士,分清汉书,与鼎甲三人一体教习。顺治间定例,清书者升内阁学士,汉书者升京堂官,或径升侍郎,如程其相(芳朝)以丁亥榜眼及第至侍读学士升太常寺卿,左虔孙(敬祖)以己丑会元至侍读学士升通政使,临朐冯易斋相国(溥)以读学升吏部侍郎,钱塘黄次辰相国(机)以读学升礼部侍郎,是也。如胜国甲科,即不拘此例。故王宗伯敬哉(宗简)、白司寇东谷(印谦)、高侍郎念东(珩)、胡学士此庵(统虞)诸公,皆为三院学士。三院者,国史、秘书、弘文院也。庶吉士则专隶弘文,既设内阁,遂罢三院不设,而别立翰林院,以学士掌之。
  刘宋忠武公沈庆之诗:“朽老筋力尽,徒步还南冈。辞荣此圣世,何愧张子房。”按《客座赘语》云:“周子隐读书台下,旧为光宅寺,乃梁武帝故居。其地又名南冈,六朝士大夫多居之。武帝评书云:‘南冈士夫,徒尚风轨,不免寒乞。’正指此。”乃知沈所居在南冈,非泛设耳。
  古有通鸟语、牛马语者。梁廷尉卿沈僧昭先为山防令,与会稽太守武陵王纪校猎,中道而返。左右问其散,答曰:“国家有边事,当还处分。”问何以知之,曰:“向闻南山虎啸,故知耳。”俄而使至。是知鸟兽莫不能语者,释氏戒杀,厥有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