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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乱录
池仲容引着九十三人、都穿着军门颁赐长衣油靴整整齐齐、来至院前。见巡捕官在院门上结彩、问其縁故。答道、
「今日老爷犒赏新民、乃是地方吉庆之事、如何不挂彩。」
须臾屠戸率许多猪羊来到。参随指与仲容道、
「这都是你们的赏物。」
众贼预先欢喜。
须臾三通吹打、放铳开门、文武属官进院作揖。仲容等亦随入叩头、礼毕。先生先唤池仲容到前说、
「你自头目、倡率归顺。与众不同。」
将案上大葵花银杯、赐酒三大杯、草花一对、红绢二段纒身、犒银三两、大馍馍一盘、羊肉豚肉各五斤、酒二坛、分付、
「你且站在一邉。看本院赏完众人。拨门上家下一名送你归寺。」
仲容复叩头称谢。
此时天门二门两班乐人、大吹大擂。阶下屠戸杀猪宰羊、论斤分刴、好不热闹。仲容双花双红、立于泊水檐下。何等荣耀、便似新得了科第一般。不胜之喜、众贼候赏的一个个伸头舒颈、在阶下专听唱名。先生将花名手本付与中军、分付道、
「依次唱名、毎五名做一班、鼓乐导出。也教百姓看见、晓得从顺的好处四方传说。」
中军官领诺、手执手本、高唱某某。众贼答应、毎五名做一字脆着。毎名草花一对、红布一匹、都是中军官与他挿纒。亦各赐热酒二杯、犒赏银一两、大馍馍十枚、羊羊豕肉各一斤、酒一小坛。贼人要将馍馍银封置于袖中。中军官道、
「你若藏了不见督府老爷的恩典。须是放在外面、教众百姓们大家观看。」
乃教他将衣兜子兜起馍馍、右手抱着酒坛、手中就捻着银封、左手提着猪羊肉、东脚门进、西脚门出、刚到射圃前。
那三十名甲士先在那里挨次伺候、六人伏侍一个。已自众寡不敌。况且没心人对了有心人。双手又拿着许多赏物、身上穿着长衣、又被红布纒住脚下。油靴底滑、许多不方便。虽有强悍有本事的、也灭了数分。不消得十分费力、便都了当。就将五个银封缴到龙县丞处为信。这里杀人、里面热闹之际、那得知道。一五一十、只管送将出来。龙县丞在屏墙下、数过第十七队、已了过八十五人矣。筭道、
「院内连池仲容只有九人、不足为虑。」
乃走入院门、意欲回复。
先生遥见龙光走进、疑外厢有变、注目视之、见龙光行歩甚缓、知其无他、心下方纔安稳。龙县丞歩至堂、取茶一瓯、送至先生案前、密禀曰:
「都了却。」
先生以头麾去。中军官又唤五名、已跪下领赏。先生曰:
「汝等倶是少年后辈、前日何得与年长者争赏。须挪出捆打二十、以示教诲。」
因指未赏者三人曰:「汝亦是争赏者、且只教诲你八个人。」
中军官及两班勇士一齐上前挪缚。
池仲容色变、肚中如七八个吊桶一上一落。好不安稳。一时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先生见各贼挪完、唤池仲容到前。说、
「汝虽投顺、去后难保其心。」
仲容方欲启口分辨。先生喝声中军官也与我挪着。就于袖中出卢珂等首状、当面逐款质问。「伪檄上金龙覇王印信从何而来。」
仲容顿口无言。惟有叩头请死。
先生命押付辕门、同八人斩首号令。仲容到辕门之外方知领赏众贼倶已杀完。悔之无及。瞑目受刑。正是、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先生用计、不动声色。除了积年的反贼。满城官吏士民无不称快。犒贼之物、一毫不失。即以赏有功甲士。狱中放出卢珂郑志高陈英、厚加赏赐、不在话下。
时日已过午、先生退堂。一个头旋昏倒在地。左右慌忙扶起、呕吐不止。众官倶至私衙问安。先生曰:
「连日积劳所致、非他病也。」
幸食薄粥、稍静坐片时、安然如故矣。
是夜先生发檄催各路兵。期定本月初七日、于三浰到相会、一同捣巢。
那几路、从广东恵州府龙州县入者、共三路。
知府陈详兵从和平都入、
指挥姚玺兵从乌虎鎭入、
千戸孟俊兵从平地水入。
从江西赣州府龙南县入者、共四路。
指挥余恩兵从高沙堡入、
推官危寿兵从南平入、
知府邢珣兵从太平堡入、
指挥郏文兵从冷水径入。
从赣州府信丰县入者、共二路。
知府季斅兵从黄田冈入、
县丞舒富兵从乌径入。
先生自率帐下官兵、从龙南冷水径直捣下浰大巢。
却说巢中诸贼先前得池仲容书信、说「赣州兵倶已散归、督府待之甚厚。不日诛卢珂等。」传去各巢人人信以为眞、各自安居不做准备。初闻官兵四路并进、怪仲容无信到、尚不以为然。比及打听得实、官兵已至龙子岭、去贼巢甚近了。一时惊惶失措、乃悉其精锐、据险设伏、并势迎敌。
官军聚为三冲、犄角而前。指挥余恩兵首先遇贼。百长王受奋勇前进、与贼大战。约莫三十余合、贼兵稍却。王受追赶里许、贼伏四起。将王受围困垓心、左冲右突、不能出去。忽闻东角头鼓噪之声。一队官军杀将入来。乃是恵州府推官危寿部下义官叶芳也。伏兵见有接应、正欲分兵迎敌。千戸孟俊兵又从冈后杀到、横冲贼伏、与王受合兵。
三路军马同时剿杀、呼声震天。贼大奔溃。官军乘胜逐北。三浰大巢倶不能守。各路兵闻大巢已破、心胆益壮。各自奋勇立功、连破五花障白沙赤唐等巢穴十一处。斩级无数、其夜败贼复奔铁石障尺八岭等巢穴。
次早先生传令各哨官兵、探贼所往、分投急击。
初九日知府陈祥破铁石障巢、斩池仲宁、获金龙覇王伪印、及违禁旗炮各物、于是复克羊角山等巢穴二十三处、檎斩更多。各巢奔散之贼、其精悍者尚有八百多人。高飞甲等率之、复哨聚于九连山。那九连山高有百仭、横亘数百余里、倶是顽石卓立、四面抖絶。止东南崖壁之下、一条线路可通。贼又将木石堆积崖上、只等我兵到时、发石滚木、百无一全。先生传选精锐七百人、将所获贼人号衣穿着、假作奔溃之贼、乘夜直冲崖下涧道而过。贼认做各巢败散之党、于崖上招呼。我兵亦佯与呼应。贼遂不疑。我兵已度险、遂扼断其后路。
次日黎明我兵放起炮来。贼方知是官军、并势来攻。我兵所据反在贼崖上面、从上击下。贼不能支。遂退。高飞甲与池仲安商义、分队潜遁。先生预令各哨官兵、四路埋伏。贼遇伏輙败。又杀五百余人。池仲安中箭而死、高飞甲率残党三百余人、分迯上下坪黄田坳等处。各哨官兵复约会捜捕、见贼便杀。高飞甲亦为守备郏文所斩。
有名贼徒剿灭殆尽。惟张仲全等二百余人、聚于九连谷口、呼号痛哭、自言:
「本是龙川良民、被池仲容等迫胁在此、与他搬运木石、只因贪恋残生受其驱役。并不曾见阵厮杀、求开生路。」
先生遣报效生员黄表往验、果然。倶是老弱且从贼未乆。其情可怜、乃使赣州邢知府往抚其众、籍其名数、安挿于白沙地方、复为良民。
此蕃用兵自正月初七日起、至三月初八日止。通计两月内。
捣过巢穴三十八处、
斩大贼首二十九名颗、
次贼首三十八名颗、
从贼二千零六名颗、
俘获贼属男妇八百九十名口、
夺获牛马一百二十二只匹、
器械赃仗二千八百七十件、
赃银七十两六钱六分。
先生上疏奏捷。请于和平峒添设县治、以扼三省之冲。得旨准添设、名和平县。
升先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荫一子锦衣卫世袭千戸。辞免不允。时正德十三年也。
诸贼既平。地方安靖、乃得专意于讲学。大修濂溪书院、将古本大学朱子晩年定论付梓。凡听教者悉赠之。时门人徐爱亦举进士。刻先生平昔问答行于世。命曰传习录。海内读其书、无不想慕其人也。江西名士邹守益等、执贽门下、生徒甚盛。先生尝论三教同异。曰: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一毫实。佛家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一加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来、佛家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为天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皆在于我。」
正是、
道在将兴逢圣世
文当未丧出明师
人人有个良知体
不遇先生总不知
话分两头。却说江西南昌府宗藩宁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名权。初封大宁因号宁王。高皇帝诸子中、只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故封于北邉以捍御北虏。后燕王将起兵靖难。以大宁降胡所聚。以计刼宁王、与之同事、富贵共之。后燕王既登大宝、改元永乐。是为成祖文皇帝。以大宁故地置朶颜三卫、欲封宁王于川广。宁王自择苏杭二处请封。文皇帝不许。宁王大恚。遂出飞旗。令有司治驰道。文皇怒。宁王不自安。屏去从人、独携老监数人、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称病卧于城楼之上。布按三司奏闻。文皇帝不得已、以南昌封之。仍号宁王。数传至于臞仙。修眞好道礼贤下士。号为贤藩。
臞仙传恵王、恵王传靖王、靖王传康王。康王中年无子。悦院妓冯针儿、留侍宫中、呼为冯娘娘。针児有娠、康王梦蠎蛇一条飞入宫中、将一宫之人、登时啖尽、又张口来啮康王。康王大呼一声、猛然惊醒。侍儿报冯娘娘已生世子矣。康王恶其不祥、命勿留养。遂匿于伶人秦荣之家。既长归宫。康王心终不喜。临薨时、不令入诀。
濠性聡慧、通诗史、善为歌词。然轻佻无威仪。喜兵嗜利。既袭位、愈益骄横。术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渐有异志。
辇金于都下、先结交内侍李广、正德初又结交刘瑾等八党为之延誉。又贿买诸生、举其孝行。朝廷赐玺书褒奨。
又谋广其府基、故意于近处放火延焼、假意救灭、折毁其房。然后抑价以买其地。
又置庄于赵家园地方、多侵民业、民不能堪。毎收租时、立塞聚众相守。
又畜养大盗胡十三凌十一闵廿四等、于鄱阳湖中刼掠客商货物、预蓄军资。
先是胡世宁为江西兵备副使。洞察其恶、乃上疏奏闻。语甚激切。宸濠亦奏、
「世宁离间骨肉。」
辇金遍赂用事太监、及当道大臣。都察院副都御史丛兰尤与濠密。反劾世宁狂率、拿送锦衣卫、谪戍沈阳。于是宸濠得志。凡仕江右者、倶厚其交际之礼、朝中权贵无不结交。
又这人于各处访求名士、聘为门客。锦衣千戸朱宁者、小名福宁儿。云南李巡简家生子也。太监钱能鎭守云南、因以为养子、名钱宁。因刘瑾得引见、武宗皇帝仗侍踢球、以柔佞得幸、赐姓朱。冒功拜官。宁转荐伶人臧贤、亦得宠。二人招权纳贿、家累巨万。宸濠倶结为心腹。武宗皇帝屡幸臧贤之家。贤于家中造成复壁。外为木櫉、櫉门用锁。门内潜通密室。毎毎驾到预藏宁府使者于复壁中、窃听。一言一动无不悉知。
安福县举人刘养正、字子吉。幼举神童。既中举不第。不复会试。制隐士服、以诗文自高、三司抚按折节其门、以得见为幸。濠以厚币招致、歳时馈问不絶。遂与濠昵。
李士实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与濠为儿女亲家。士实颇有权术、以姜子牙、诸葛孔明自负。濠用为谋主。
又以承奉刘吉术士李自然徐卿等、党与甚众因武宗皇帝无子、濠谋以其子二哥为皇嗣。朱宁、臧贤与诸大阉、力任其事。朝中六部九卿。科道官员亦多有为之左右者。因其事重大、未敢发言。
李士实为濠谋通于兵部尚书陆完、题复宁府护卫一面使南京镇守大监毕眞、倡率南邉官员人等、保举宁王孝行。及陆完改吏部、王琼代为兵部尚书。琼策濠必反谓陆完曰:
「祖宗革去护卫、所以杜藩王不轨之谋。正是保全他处、宁王再三要复护卫、不知他要兵马何用。异日恐有他变必累及公矣。」
陆完大悔、写书于濠欲其自以己意缴还护卫。濠不从。借护卫为名、公然招募勇健、朝夕在府中使鎗弄棒。
先生闻濠反谋、乃因其贺节之礼、使门人冀元亨往谢。元亨字惟干、钱塘举人、为人忠信可托。先生聘为公子正宪之师。故特遣行、使探听宁王举动。
却说宸濠有意结交先生。闻元亨是先生门人、甚加礼貌、渐渐言及于外事。元亨佯为不知。与谈致知格物之学、欲以开导宁王、止其邪心。濠大笑曰:
「人痴乃至此耶。」
立与絶。元亨归赣、述于先生。先生曰:
「汝祸在此矣。汝留此、宁王必并煤孽及我。」
遂遣人卫之归家。
再说宁府典宝阎顺、内官陈宣刘良、见濠所为不法、私诣京师出首。朱宁与陆完隐其事、使人报濠。濠疑承奉周仪所使、假装强盗、尽杀其家。又杀典仗査武等数百人、复辇金京师、遍赂权要、求杀阎顺等。顺等亡命远方、乃免。于是逆谋益急。
宁王之妃娄氏、素有贤德。生下三子。大哥三哥四哥。宁王最敬重之。娄妃察宸濠有不轨之志、乃于饮宴中间、使歌姬进歌劝酒、欲以讽之。曲名梧叶儿去。
争甚么名和利
问甚么咱共伊
一霎时转眼故人稀
渐渐的朱颜易改
看看的白髪来催
提起时好伤悲
赤紧的可堪
当不住白驹过隙
宸濠听此词、有不悦之色、娄妃问曰:
「殿下对酒不乐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