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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乱录
宸濠曰:
「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
娄妃陪睑笑曰:
「殿下贵为亲王、锦衣玉食、享用非常。若循理奉法、永为国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贵。此外更有何心事。」
宸濠带了三分酒意、叹口气道、
「汝但知小享用之乐。岂知有大享用之乐哉。」
娄妃曰:
「愿闻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
宸濠曰:
「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临天下、玉食万方。吾今位不过藩王。治不过数郡。此不过小享用而已。岂足满吾之愿哉。」
娄妃曰:
「殿下差矣。天子摠揽万几、晏眠早起、劳心焦思、内忧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至于藩王、衣冠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有丰享之奉、无政事之责。是殿下之乐过于天子也。殿下受藩鎭之封、更思越位之乐。窃恐志大谋疎。求福得祸。那时悔之晩矣。」
宸濠勃然变色、掷杯于地而起。有诗为证。
造谋越位费心机。逆耳忠言苦执迷。天位岂容侥幸取。一朝势败悔时迟。
娄妃复戒其弟娄伯将、勿从王为逆。伯将亦不听。
宸濠起造阳春书院、僭号离宫、用酖酒毒死巡抚王哲。守臣无不悚惧。讽有司参谒倶用朝服。各官惧其势焰、亦多从之。时鄱阳湖中屡屡失盗。尽知是宁府窃养、呑声莫诉。娄妃屡諌不听。
兵部尚书王琼预忧其变、督责各抚臣、训兵修备、又以承奉周仪等之死、责江西抚臣严捕盗贼。南昌府获盗一颗、内有凌十一。有人认得是宁府中亲信之人。抚台孙燧密闻于王琼。宸濠使其党于狱中强刼以去。叛谋益急。
约定八月郷试时、百官皆进科场。然后举兵。
王琼闻凌十一被刼、怒曰:
「有此贼正好做宁府反叛证见、如何容他刼去了。」
责令有司、立限缉获。
濠恐事泄、复讽南昌诸生、颂己贤孝、迫挟抚按具奏、为之解释。
按察副使许逵劝发兵围宁府、捜获刼盗、若拿出一二人、究出谋叛之情、请旨迫夺、免得养成其患。燧犹豫不决。被濠屡次催促、巡抚孙燧不得已、随众署名、乃别奏濠不法事。列欵有据。濠亦虑及此。预布心腹勇健、假装响马于北京一路、但有江西章奏尽行刼去。
燧七次奏本都被拦截、不得上闻。止有保举孝行的表章。濠使心腹林华同赉上京。直达天聪。
时江彬新得宠幸、冒功封平虏伯。太监张忠与朱宁有隙。遂附江彬、毎欲发宁王之事、以倾朱宁、未得其便。及保奏表至、武宗皇帝问于张忠曰:
「保官好升他官职。保亲王意欲何为。」
忠对曰:
「王上更无进歩。其意未可测也。」
先是宸濠结交臧贤、伪使伶人秦荣就学音乐、谢以万金及金丝宝壷一把。忽一日武宗皇帝驾幸臧贤家。贤注酒献上。武宗皇帝见壷、惊曰:
「此壷光泽巧丽、我宫中亦无此好物。汝何从得此。」
臧贤恃上之爱宠、且欲表宸濠之情、遂以实对曰:
「不敢隐瞒。頼万歳洪福。此乃宁殿下所赐也。」
武宗皇帝曰:
「宁叔有此好物、何不献我。乃赐汝耶。」
其时优人中有小刘者。亦新得宠、独未得濠贿赂。心中怏怏。及大驾回宫、又夸金壷之美。小刘笑曰:
「宁殿下不思爷爷物足矣。爷爷尚思宁殿下乎。昨保举贤孝。爷爷岂遂忘之。今朱宁臧贤日夕与宁府交通、所得宝货无筭。藏纳奸细于京中、不计其数。外人无不知、独爷爷不知耳。」
武宗皇帝遂疑臧贤、有旨遣太监萧疏捜索贤家。又降旨各藩使人、无事不许擅留京师。试御史萧淮遂直攻宁王、并参李士实、毕眞等。给事中徐之鸾御史沈灼等、连章复上、朝廷准奏。念亲亲之情、不忍加兵。遣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頥寿及太监頼义、往谕革其护卫。
宁府心腹林华先在复壁中、听知金壷之语、用心打探。及闻京师挨缉奸细、又有诏使遣至江西、遂于会同馆取快马、昼夜奔驰。在路纔十八日。便至南昌。
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正宸濠诞辰、诸司入贺。濠张宴欵待。林华候至席散、方纔禀奏。濠谓李士实、刘养正等曰:
「凡抄解宫眷、始用驸马亲臣。今诏使远来、事可疑矣。若待科场之事、恐诏使先到、便难措手。今当如何。」
养正曰:
「事急矣。明旦诸司谢酒、便当以兵威胁之。」
士实曰:
「须是假传太后密旨。如此恁般、方好商量停当。」
时闵廿四、凌十一、呉十三等、亦以贺寿毕集。夜传密信、令各饬兵伺候。
及旦、诸司入谢、礼毕。濠出坐立于露台之上、诈言于众曰:
「昔孝宗皇帝为太监李广所误、抱养民间子。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太后有密旨、命寡人发兵讨罪、共伸大义。汝等知否。」
巡抚孙燧挺身出曰:
「既然太后有旨、请出观之。」
濠大声曰:
「不必多言。我今往南京去。汝愿保驾否。」
燧曰:
「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这纔是大义。此外非某所知。」
濠戟手怒曰:
「汝既举保我孝行。如何又私遣人诬奏我谋为不轨。如是反复岂知大义。」
叱左右与我挪了。
按察副使许逵、从下大呼曰:
「孙都御史、乃钦差大臣。汝反贼敢擅杀耶。」
濠怒喝令并缚之。逵顾燧曰:
「我欲先发、公不听我言。今果受制于人。尚何言哉。」
因大骂、
「宸濠逆贼、今日汝杀我等、天兵一到你全家受戮、只在早晩。」
濠令较尉火信拽出于恵民门、斩首示众。比及娄妃闻信。急使内侍传救、已无及矣。
阳明先生有哭孙许二公诗二首。其一云、
丢下乌纱做一场
男儿谁敢堕纲常
肯将言语阶前屈
硬着肩头剑下亡
万古朝端名姓重
千年地里骨头言
史官谩把春秋笔
好好生生断几行
其二云、
天翻地覆片时间
取义成仁死不难
苏武坚持西汉节
天祥不受大元官
忠心贯日三台见
心血凝氷六月寒
卖国欺君李士实
九泉相见有何颜
时佥事潘鹏自为御史时、先受宁王贿赂。与之交通。至是率先叩头呼万歳。参政王伦【王纶】、季斆(斆为南安知府从先生平贼有功升参政)惧祸、亦相继拜伏。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都指挥马骥、各各以目相视不敢出声。
濠大喝曰:
「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四人不觉屈膝。镇守太监王宏、巡按御史王金、奉差主事马思聪、金山、布政使胡濂、参政程杲、刘斐、参议许效廉、黄宏、佥事頼凤、佥书郏文(以指挥从先生征贼有功升今任)都指挥许清、白昂、初皆不屈。濠令繋狱三日、俟其改口愿附。方释之。惟马思聪与黄宏终不肯服。不食而死。眞忠臣也。
濠即日伪置官属、以吉曁、涂钦、万锐等为御前太监、尊李士实为太师、刘养正为国师、刘吉为监军都御史、参政王纶授兵部尚书。季斆等各加伪职、大盗闵廿四、呉十三、凌十一等、倶授都指挥等官。南昌知府郑瓛、知县陈大道、倶愿降。复职管事如故。其时有瑞州知府姓王名以方、湖广黔阳人、素知宸濠必叛、练卒葺城、为守御计。宸濠慕其才能。屡次遣人送礼、欲招致之。以方拒而不受。至是适有公事到于省城、逆党檎送宁府。宸濠命降、以方不从。繋之于狱。
宸濠又传檄远近、革去正德年号。拟改顺德二字。只待南京正位、即便改元。又造伪檄、指斥乘舆极其丑诋。时濠畜养死士二万、招诱四方盗贼渠魁四万余、又分遣心腹娄伯将王春等、肆出收兵。合护卫党与并胁从之人。共六七万余人。军势甚盛。
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谕亲王三司等官举兵之意、一面修理战具。此一场、闹动了江西省城百姓。后人有诗叹云、
宁藩妄想动兵戎。枉使机关指日穷。可叹古今兴废迹。鄱阳湖水血流红。
是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聚众鼓噪。朝廷命阳明先生往勘。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启行。亦要赶十三日、与宁王拜寿、此乃常规。临发时、参随官龙光等、取勅印作一扛、留于后堂。轿出仓卒封门、忘其所以。行至吉安、先生登岸取勅印、方省不曾带来。乃发中军官、转回赣州取扛。以此沿途迟留。待扛至方行。六月十四日午后、刚刚行至豊城。此正孙都堂、许副使遇害之日也。若非忘记勅印、迟此数日、亦在入谢班中同与孙、许之难矣。岂非天乎。
正是万般皆是命
果然半点不繇人
却说豊城县、离省城仅一百二十里、宁王杀害守臣不过半日、便有报到豊城了。知县顾佖谒见先生、将省中之事禀知、兼述所传闻之语。
「宁府已发兵千余、邀取王都堂、未知果否。」
先生分付顾佖、
「你自去保守地方、那宁王反情、京师乆已知道、不日大兵将至。可安慰百姓。不必忧虑、本院亦即日起兵来矣。」
顾佖辞去。
先生急召龙光问曰:
「闻顾知县语否。」
光对曰:
「未闻。」
先生曰:
「宁王反矣。」
龙光惊得目睁口呆。先生曰:
「事已至此。惟走为上策。自此西可入瑞州、到彼传檄起兵讨贼。别无他策。」
分付管船的快快转船、连夜行去。
艄子听说反了宁王、心胆倶裂、意不愿行。来禀道、
「来时顺风顺水、今转去是上水。又是大南风甚逆。难以移动。便要行、且待来早看风色如何。」
先生命取辨香、亲至船头、焚香望北再拜曰:
「皇天若哀悯生灵、许王守仁匡扶社稷、愿即反风。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涂炭。守仁愿先溺水中、不望余生矣。」
言与涙下、从者倶感动。祝罢南风渐息、须臾樯竿上小旗飘扬、已转北风。艄子又推天晩不行。先生大怒、拔剑欲斩之。众参随跪劝。乃割其一耳。于是张帆而上。行不止二十里。日已西沈。先生见船大行迟、使参随潜觅渔舟。先生微服过舟、惟龙光、雷济相从、止带勅印随身。其衣冠仪仗并留大船、分付参随萧禹在内、随后而至。渔舟惯在波浪出入、拽起蓬来、梭子般去了。
却说宸濠打听南赣军门起马牌、
「是六月初六日发的、旧规三日前发牌。筭定初九日准行。如何还不见到。难道径偷过了、或者半途晓得风声、走转去了。也不可知。此人是经济之才、若得他相助、大事可就。」
遂分付内官喩才、以划船数十只追之。行至地名黄五脑(属豊城县)、已及大船、拿住萧禹。禹曰:
「王都爷已去乆矣。拿我何益。」
喩才乃取其衣冠、回复宁王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
摆尾揺头再不来
先生乘渔舟、径至临江。有司惧不知。先生使龙光登崖、索取轿伞。临江知府戴德孺急来迎接款留先生、入城调度。先生曰:
「临江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居道路之冲、不可居也。」
德孺日、
「闻宁王兵势甚盛、何以御之。」
先生曰:
「濠出上策、乘其方锐之气、出其不意直趋京师、则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则径攻南京、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但据江西省城、则勤王之师四集、鱼游釜中、不死何为。此下策矣。」
德孺曰:
「以老大人明见度之当出何策。」
先生曰:
「宁王未经战阵中情必怯。若伪为兵部恣文发兵攻南昌彼必居守、不敢远出。旬日之间王师四集、破之必矣。」
德孺请先生更船、先生辞之。止取黄伞以行至新淦、于船中张伞。知县李美有将才。素练士卒有精兵千余。至是来迎先生固请登城。先生曰:
「汝意甚善。然弹丸之地、不堪用武。」
李美具站船。始更舟、先后共行四昼夜、方至吉安。
知府伍文定闻先生至大喜急来谒见。先生欲暂回南赣征兵。伍文定曰:
「本府兵粮倶已勉力措置。亦须 老大人发号施令。不必又回。稽误时日。」
先生乃驻札吉安、上疏告宁府之变、请命将出师以解东西倒悬之苦。并请留两广差满御史谢源、任希儒、军前纪功、一面请致仕。
卿官王懋中等、与知府伍文定、及门人卿官邹守益等、一同商议、遵便宜之制、传檄四方、暴濠之罪状、征各郡兵勤王。又遣龙光于安福、取刘养正家小、至吉安城中、厚其供给、遗书养正、以疑宁贼之心。又访看李士实家属、谬托腹心、语之曰:
「吾只应勅旨聚兵为名而已。宁王事成败未卜。吾安得遽与为敌乎。」
又令参随雷济、假作南赣打来报单。内开报兵部准令、
许泰郄永分领邉军四万从凤阳、
刘晖桂勇分领京邉官军四万从徐淮、水陆并进、
王守仁领兵二万、
杨旦等领兵八万、
陈金等领兵六万、分道夹攻南昌。
原奉机密勅旨、各军缓缓而行、只等宸濠出城、前后遮击、务在必获。
又伪作两广机密火牌、内云、
都御史颜咨奉兵部咨、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公干。
先生又自作文书各处投递、说、
各路军马倶于南昌取齐。本省各府县速调集军马、刻期接应。
又于豊城县张疑兵、作为接济官兵之状。又取新洤优人十余名、各将约会公文一角、并抄报、卑火牌缝于衣袂之中、厚赐路费、纵之南行、被宁府伏路小军所获、解至王府。
原来李士实、刘养正等、果劝宸濠繇蕲黄、直趋北京。不然亦须先据南京。根本既定、方可号召天下。宸濠初意欲听其谋。因捜优人身伴见了督府公文。以为王师大集、旦暮且至。遂不敢出城。但多备滚水磊石、为守城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