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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母虑云终非长久计,谓云曰:“苦节全贞,其志固佳。然而水尽山穷,不可不筹思前路。膏粱文绣,惟儿自取耳。率缩无依,俯首仰人眉睫,只取人 憎,何可终老?昔我之所以当守者,上有衰迈翁姑,下有呱呱子女,家业亦称小有,因得摒挡丧葬,接嗣承祧。今汝家乏隔炊之粟,膝无半子之依,虽有寡母,墓木 已拱,不足以共尽馀年。五月衾枕,恩爱无多,从此别图富贵,亦权宜之计也。”云曰:“儿计已决,方且以未尽一死为恨,何忍言富贵耶?倘嫂真不相容,惟有祝 发耳。”母喜其志,不复更劝。
准提老尼尝以募化至仇宅,仇妇以云欲祝发之意告老尼,密使怂恿成之。尼曰:“情恐不真。”妇曰:“被惟不嫁,故有是念也。”尼曰:“不然。 凡人易于言始,难于要终。或缙绅望族,为礼法所拘;或知识未开,轻言守志;甚或好名心胜,强耐孤灯。日久而心生厌倦,遂致末路参差。世有拚弃巨万家资,转 取寒门衾枕,忍为儿女绝裾,独伴情郎同梦;不乐身坐高堂,驱妇调羹;反恋丝萝情好,屈为人役。汝小姑事事不如人,此志未能不变也。”妇曰:“既收为衣钵后 人,将来之事,惟汝自主矣。”
尼从其言,往说绣云。绣云注念空门,正不待尼多口。乃复说其母曰:“小姑青年披剃,岂可抛头露面,托钵沿门?必得挟资自给,募化之事,则老朽人自任之。”母知留云不得,只得私货妆奁,计可百馀金,送云于准提庵,谆嘱老尼,切切托其护庇焉。
云从尼甫半载,云母病,已辄亡。尼欺云失恃,往往诱风月少年,使窥庵蛊云。云深守经房,蒲团坐破,坚无一出。一日,有七秩老翁诣庵祷佛。尼使 云鸣钟,云不可。尼曰:“翁近百年人,阶下小礽孙,年长过汝矣。佛门弟子,不役使募化,已属破格恩。谁积巨万资,养娇懒美人?似我老顽贱,反为后来人作使 婢也!”云苦老尼噪聒,且翁老,可无猜忌。遂出强司法器,钟鼓数十击。佛事完毕,翁顾云,略讯邦叶,云答数语而退。
更逾数日,尼自外归,谓云曰:“汝母仙逝后,自灵帷一恸,不复再修子职。转瞬已禁烟时节,尚能剪楮一尽扫墓情乎?”云曰:“罔极之恩,岂以 剃度而忘之耶?”尼曰:“是诚贤弟子也l”至期肩舆以往。庸知恶尼设借题毒计,实受金,卖云以白须翁,占枯杨之稊也。云坐蓝笋上,愦愦若梦中。及驻舆,见 第宅闳敞,丽服艳妆者围而迓己,哗言“新人至”,知为不法尼作祟矣。踊而下舆,呼天抢地,愤不欲生。宅中人再四婉劝,言:“事事惟命,必不相强。尼之阴 毒,但欲作何报,无不愿助一臂者。”调停数炊时,始推挽归房。
翁思彼方盛怒之时,未可过于逼勒;况小秃鹙急切未及蓄发,札帕蒙头,戴假鬏成花烛,本非雅观。不如诈使留为义女,以渐渍而徐图之也。因自诣 云,慰之曰:“老人年已就木,岂乐掯祸红颜?尼言事系汝心自愿,故敢作成之耳。不想老秃之绐我也!但汝与准提尼仇怨已深,必不乐回故处。不若投身寄我膝 下,以徐策图尼之计,则仇可报而怨可释矣。”云不得已,留翁舍,择静地栖止,经卷、木鱼仍不去侧。虽不茹荤,而晨夕所供素馔,皆珍贵物。惟云自含忿不嗛 耳。
住数日,云自思:“翁言留为义女者,其情诈也。果无恶念,何不出婚书焚之?数日给奉,悉以恩义结我,此曹阿瞒之谋留汉寿侯也。纵能洁己自 好,而婚书已载为某妻。倘延以岁月,虽至讼庭,皂白无以自明。”其夜秉笔灯下,抒志鸣冤,历历千馀言,书成缄襟上,雉经而死。明日,喧传绣云投缳,老尼奔 至,思欲诈翁金帛。翁执绣云遗书,言欲讼尼公庭。尼惧,再三哀乞,始释之。
是岁闰七月,为地藏王寿诞正辰。准提尼朝山至九华,因拜灵官鞭下,伏地不起。视之,则七窍皆血,两珠突眶外,口自声喊,尽吐平生罪恶,言害绣云事甚详。从人知获神怒,投地代祷,乞留其残喘归刹,移时稍定。舆至中途,自以指爪狂刺咽下,断喉而死。
箨园氏曰:信神者必其畏神,故香愿岁岁不绝也。何以种种恶孽,惟信神者最果于行?岂又以神为不足畏耶?抑知其意,正以恶孽之深,何恃而不恐。 岁岁朝山,必有神灵为吾袒覆;他日刀山油鼎,阎罗王即欲行刑,而大雄殿赦书必行八百里报马,使之出地狱而登天堂焉。噫l所费者香楮,所获者金帛。倚仗佛爷 大力,天谴所不能加,事果可为矣l庸讵知神怒难犯,报复之奇,不在森罗殿,而在大雄殿也。作恶于人,而求援于佛,此等护身符容有益乎?
玉桂
兰陵屠氏,家巨第庨豁,连闼十数亩。有甥高平人,姓弓名联芳,年十三,堂萱失荫,寄依屠氏宅。
宅后有园闲放,不甚修葺。园之东壁,有庐五楹,幽院蒙密,掩蔽花丛。弓偶游戏,探园至其处,见朱兰绕庑,有垂髫女立檐下,调鹦鹉为戏。度年 齿,与己不相上下。弓恃两小无猜,冒昧逼其前,问曰:“鸟已能言乎?”女敛唇笑,尚未即答。有媪出,见弓呼曰:“联哥来,胡不入?甥在外家,尚客套耶?” 媪携弓入,女亦随其后。
有四十许丽人,开帘纳弓,曰:“我亦汝妗氏,何来许久,不一人视我?岂以贫富,故亲疏有别耶?”问弓:“年几何?”答以“十三”。丽人顾女 曰:“桂儿年十五,身材纤弱,较联哥尚不及。”媪曰:“不矮于联哥,鲁、卫兄弟耳。”又厩谓婢曰:“客至不烹茶,蚩蚩呆立胡为者?”婢憨笑以去。
少顷茶至,列数盘,设果饼,手掇置弓前,堆垛成塔,且嘱弓曰:“汝大妗与我常不睦,所由各立门户,庆吊不相通。汝回前舍时,毋言至此也。有 暇即自来,勿预他人知,恐见忌者多口也。”玉桂性憨,初觌面,依恋甚有深情。携戏移时,丽人谓弓:“白日西飞,渐已届晓,汝来许久,前舍不无追索,今且 去。嗣是好姊妹,欢聚正多也。”弓回前舍,果秘其事。
大妗固善病,小遑窥察。弓诳同室者,蹈隙辄一至。天方苦寒,弓与桂多以两袖笼接,彼此通握,互暖怀中。弓得佳味,必携以饷桂;桂亦时留旨蓄 待弓。或晨至桂犹未起,桂母但颐指授意,弓自诣复室,探桂帐中。桂醒,即代揽衣使着。或向枕边,为觅簪珥;或调护熏笼,为炙弓鞋、锦裆。殷勤服役,事事较 婢媪为精细。婢戏之曰:“公子夺人生路,将使我等无啖饭处矣。”两人戏亵之私,桂母井不深察。或弓至桂不在室,桂母必告以所往,俾自向柳阴花下寻觅。虽年 俱妙龄,情不至乱;而肤肉之亲,即婢媪前亦无嫌碍眼。
屠宅闳敞,东问则言在西,西问则言在东。迁延半载,两人踪迹,前舍略无识者。一日,弓以父病召归,私悰蕴结,梦寤不忘玉桂。乃父病只偶然感 冒,不弥月已平复如恒。方托冰人,为之谋聘。弓隐以情告媒妁,使通款,为玉桂委禽。父思外家并无是女,疑为近族,往访于屠氏,并无识其人者,因还叩弓。弓 不得已,实以所遇于后园者告。
屠闻大骇,以为后园庐舍,久乏居人,被狐怪凭为窟宅。知弓所遇不祥,皆谓福泽自厚耳,不然必败。父闻甚惧,遂禁弓不得更诣外家。急择佳丽,以安其念。逾岁,弓年十有六,即为毕姻。虽新好是敦,而惓惓寸心,终觉旧情难舍也。
时有院试期,弓应期赴郡,住童民壮家。闻对巷住有美人,询诸童。童言:“系青楼女,曾自济南来。有南人毗陵妇为同侣,寄栖库吏家,月前徙此。 声价高,未易见也。”弓曰:“试为我先容,不谐亦无害也。”童曰:“诺。”日即昏,童执灯为前导,款关入。过数院落,至一舍厅,烧巨烛如儿臂,陈设炫耀。 使弓暂就厅事坐,有媪出,童与耳语久之。
媪入,即有数婢来,引灯导弓进,层层越复室。最后一房,暖香四溢,兰麝喷人,美人见弓,起立微笑,而两目凝注,似曾相识。弓曰:“卿其桂姐乎?”桂曰:“然。联哥尔许时,尚忆有妾耶?”弓曰:“仆谓此生此世,将不复睹卿矣!”相对俱泣下。
桂曰:“君方以妾为妖物,所由见弃之深。然不怨君,此关妾命,君自不负妾也。人以妾为狐,此语非甚无因。妾实人也,为狐所养耳。妾父本县尹, 私一近婢,生妾。因干嫡母怒,弃诸隘巷,为狐母所得。乃赁民家屋,雇乳媪哺之三年,而得屠氏园。鸠寄十馀年,而后遇君。君别后,不为屠氏所容,徙还石室。 其岁冬,雪积地盈数尺,穷山远市,事事不甚便适,乃携妾置一破庙中。母出营干,遇猎户毙之。妾既失恃,为强徒掠去,鬻于青楼中。所以甘心含垢者,惟狐母豢 养恩及君情好,寸刻未能忘怀。尝冀得君一诀,以了心愿,不谓果有今日!幸无良家拘束,且可图一夕之欢。”遂留弓荐枕焉,殢雨尤云,绸缪臻至。
弓自是流连桂院,偎红倚翠,日以为常。桂总以身堕烟花,火坑难出,话言所及,不无泪眼盈盈,百计千方,谋欲脱离孽海。是岁,弓获泮捷。桂甚 欣跃,因告弓曰:“以妾零落如此,君本未能袖手;然恐尊君峻执,难进一言。幸值文章吐气之秋,必获垂慈格外。妾之待拯,急于救焚,机会不可失也。”弓曰: “未识鸨母何如耳。”遂以问鸨母。
鸨母谓桂曰:“汝之归我,其费只百馀金。而数年来,所获缠头以巨万计,尚忍取汝聘金耶?虽然,得汝才三年,已三兴雀角,屡振而屡颠之。岂惟 儿有厌心,即余亦岂乐此不疲者?惟目前偿馀债券,尚不下千金,累儿更耐岁馀辛苦,冀有弋获。既完夙券,不可不稍有赢馀。弓家郎诚戆直,然家有结发人,后变 难测,此儿终身事,不可无日久计。只可使人仰我眉睫,不可使我落人肘后。必得橐中物,进退方为有据。脱有不虞,须敷子母终老。今且与弓郎订约,待诸事摒挡 略尽,亦无费弓郎百琲珠。但得名花有主,余亦得所休暇足矣。不然,不惟儿无退步;即残朽骨,亦恐葬身无地也。”弓与桂俱以所言当意,于是桂解金凤钗,弓解 鸳鸯玉佩,鸨母主婚,以曹媪执柯。各质信物,为啮臂盟,相与要期而别。
自是,两地鸿鱼,往来不绝。虽睽违经岁,犹得稍慰离悰。及将赴秋闱,接到邮筒,知桂近况颇适,旧欠偿清外,公私储蓄,尚可数千金。弓意甚 惬,惟期指日佳音,以完鸾凤。由是加功驯练,早赶闱场,文思敏捷,注意高魁。既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嗒焉沮丧,垂首来归。不谓人事无常,彩云易散,正当 眊耗伤怀之际,忽接郡中讣音:则桂已埋香半月矣!时苦闺人制肘,不获恁棺一恸。深所疚心,惟日向暗陬中垂涕而已。
明年,弓以岁试至郡。其鸨母已另买雏姬,重新丝竹。寻吊芳魂,而黄土一抔,鞠为茂草矣。
异鸟
《山海经》所载奇禽异兽,状已奇矣;不知《山海经》之所不及载者,更难枚举。
金陵熊松泉宰河内时,其封翁见民间获一鸟,高二尺有奇,鹰嘴而鸭脚,通体毛衣皆老黄色。鸟头圆顶,脑后巨团倍于大佛寺之布袋罗汉,状与猕猴相 恍惚。眼大于碗,珠若水晶球之中含黑子焉。度晶球外朗者,厚约寸许,方及黑子。眼眶常不阖,按手摩挲,鸟弗觉也。扣其睛,声响若铜。又熊宰汝州时,有民壮 枪毙一枭鸟,重百斤,亦一异也。
他如四川之芸头鸭、吐寿鸡,虽不足怪,亦可见天地生成之巧。芸头鸭其毛遍首,卷成芸头,五光绚灿,有条而不紊;每一芸头,皆有红线绕而缘其 饰。吐寿鸡亦吐绶鸡之类,但吐绶鸡之绶,五彩成章;吐寿鸡则喷口垂一寿字,红艳若锦,虽出天工,宛如人巧。造物之奇,固未可以意测也。
不独鸟也,熊藕颐官汝州时,见有蝎虎,长可七八寸,三尾并出,状若练雀之尾,曳而行于壁。又宰四川之定远,见两蟢子,腹大如盏,脚肥如蟹爪。司阍者言署内所见蟢子,如是者凡八枚。然实不吉物,见则其官不利。未几,果罢官。
猫怪
狐与狸各种,闻之狐必数百年而后灵。有{犭比}狐者,狸种也,生而能灵。南方为祟者,多此种。人见其形状似猫,或传为猫怪焉。
花堰民俞某,昆季三人,屋三椽,井室共爨,蜗居湫隘。有老母,无设榻地,栖止小楼中。而年及古稀,衰病龙钟,起居不甚适。俞大患之,请以己舍舍母,而己与妻移处楼上。母住楼数年,安戢无稍异。
其夕,俞大夫妇至楼,无床榻,无茵褥,惟展败絮一裹,竹簟一张,席地以寝。虽有帐覆其上,已陈腐不堪,碎裂若悬鹑。尽日操作疲惫,就枕即已熟 睡。比晓启睫,不知何时帐幄悉为火化。竹簟败絮,四围皆成灰烬,惟贴身几许,得依然无恙。燕雀处堂,竟不知祸之将及己也。一家并骇,莫测所为。自兹以往, 种种怪异,无片刻安贴。百计驱除,讫无一验。
后延一僧,作经忏忏怪,绘像数十轴,布满一堂。自释伽、文珠以下,鬼卒、鬼狱皆备,钟磬铙钹,喧阗彻昼夜。乃以三四人扛一鼎,炽炭其中,烈 火熏灼。烧一铁练,秤锤为堕,使通体红彻,以长铁箸挑练悬火上,步步灌醋喷之,酸气四溢,扑鼻莫纳。俞兄弟各炷瓣香一炉,篆烟缭绕,托盘以随步僧后。
僧戴毗卢帽,披水田衣,仗七星剑,口喃喃,不知念何法咒,踏梯以上。响器并作,声彻宵汉,拨火醋频频加紧。忽空落中跃起一大猫,修尾蓬蓬,目光如炬,疾驶若飞,足不及地。时窗扃未启,棂隙仅二指许。不知猫何以破窗,竟窜空无阻碍。俱谓猫鬼远遁,怪可从此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