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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不谓僧方捡经归刹,大猫且复回楼,每日作恶,一如前状。复请于僧,僧曰:“是不可驯也,安用此无益之谋焉?吾为汝卜,知明年春,猫怪无不去 者。凡人欲久于其地,必不取厌于人。犹是居停,向与何德,今与何仇?向谓可留,今谓可去?故也人情所同,虽怪亦然。与一老人处则易容,与两夫妇处则难耐。 憎汝者深,则弃汝者决矣!请姑待之。”明年,怪果绝。
箨园氏曰:是僧也,其前之驱怪也,殊憎其妄;其后之料怪也,甚觉其明。妖由人兴,人无衅焉,妖不自作;听怪所为。怪亦自觉其无谓,何必扰扰也。
虎二则
休宁多山,夜行惧虎。榛莽阴合处,行旅相戒,黄昏后无敢就道者。有少年某,结庐曰岳山,身多营干,不能无晚归。
一夕,手一笼灯,夜返,踽踽林薄中,万籁俱寂。忽闻石磴间橐橐有声,回首见数十武外,两睐朗若双灯,知为虎至。山中人习知虎性,急窜必当急 追。不敢一步趋脱,只自缓行徐踱,而一手执灯,一手解钮,暗褪长衫,就道旁矮树低挂枝头,并灯悬其上。己则暗闪向近处,择高树盘旋以登,伏而伺其所作。
虎徐至挂衫处,即停趾凝睇,若有疑状。以爪爪衣,仍卓立以视;又爪之,如是者三四作。偶试爪触笼灯,坠地,纸灼其焰猛起。虎大惊,狂奔以窜。少年始脱,井力趋逃至野渡。有虚舟横岸侧,跃而入。无为用楫者,乃脱板为桨,荡之以渡。不敢更前,觅路旁茅舍,扣门投宿焉。
余家茂林之西山下。西山之西,松杉蒙密,林麓黝僻。猎户十数人,尝负枪寻击獐麂。阴翳中,偶窥一虎,发枪欲毙之。不中,虎惊遁,驰山而东。
东冈下,人烟近接,薪木不深,直趋无停躅。至一高阜,其下已有屋庐,侵山筑垣,低仅数板。虎急无奔路,逾垣而入。有甲妇自侧门出,遇虎于隘 巷。虎舞爪颠妇,舌芒棱棱,着肉即无人面。适浣女晾衣于巷口,见甲妇为野兽所窘,不知其为虎也,擢长竿以刺之。虎怒舍甲妇,而奔浣女,伏面且舐。门中聚石 琢匠数人,惊为虎至,齐声狂喊。虎怖,趋旁舍,破门投一斗室,团伏卧榻下,不敢复出。石琢匠为阖旁舍门,下钥缄锢之。
延未数刻,诸猎户觅虎已至。茅舍石墙只半砌,及肩以上缺如也;墙下劚山成壁,俯视深且及丈。猎户排班伏枪候壁下,梯屋撤茅,辟洞盈尺,以长 竿下捣榻底。虎起,出榻前,延颈四瞩。觑舍后墙缺有光,乃跃而登其上。见人繁众,蹲不复动。火枪俱发,虎着铅,驶而下,攫得一猎户。两拼死力,坚抱滚地, 旋转堕坡下。诸猎户舍枪,各挺叉来助,始击虎以毙。
箨园氏曰:虎之畏人,甚于人之畏虎也。一灯之堕,何足惊;榻下之依,何其怯。而虎之所以致毙于人者,在此矣。昔人云:虎之食人,必待其惧而食之。人之于虎,何独不然。
蜈蚣三则
苍头赵兴,宿迁人,尝从役于副河院署中。言其数年前,曾随纸商某行贾京师。捆载辚辚,打帮伙伴,连络数十车。一日,早发沙河。中途暴雨,适遇一破庙,踉跄而入。佛堂隙地,久不粪除,舆夫仆御,蜂拥其中。倾盆急雨,势若排山。
忽霹雳一声,从暗陬中击起大蜈蚣一条,长三尺有奇,激射腾空,破檐而出,见者为之失色。须臾雨霁,展軨效驾,电掣星驰。方及五里外,其地人声 腾沸,观者如堵。问之,则暴雨时雷击一蜈蚣,堕死于地,盖即破庙中之所击起者也。邑人吴蕉圃,从其家墨仙明府之任四川。车行落后,联辔仅数人,益以御人驺 子,行道亦颇不寂寞。一日,因赶站不及,于荒村中觅一古刹,而投宿焉。
次日,值天阴雨,车不得行。饭筵小饮,苦市远,无兼味侑觞。山家长物,惟桑阴篱落间鸡群繁衍。因掷钱得鸡一具,割而烹于鼎,盖覆其上。穷途 闷坐,无所消遣,乃三四人团聚一席,斗牌为戏。有上座者,偶侧首,凝注爨火。见鼎盖忽腾而起,高及尺许,则仍堕鼎上,再起再堕。心异之,急呼同座者觇其 异,则起堕一如前状。一时大相惊怖。
方将往窥于鼎,忽仲首见梁上有蜈蚣,头大于升,探首向鼎,吸而起其盖。众皆狂骇,不敢停趾,踉跄而出。人声嘈杂,蜈蚣亦缩首以入。鸡无敢食者,悉举而弃诸野。是夕,俱择行厨远处,环坐以待漏。
川省金堂县云顶山,有樵人采于山。既析薪成束,整担层岩下。相去百步间,有池大可半亩,将往掬泉饮之。遥闻谡谡声,翘视一里外,见翘楚中分,觉有物风驰而来,其急如箭。樵疑为虎,奔而越于涧,至对岩下,腾身树上,以觇其异。
乃来者非虎也,一巨蛇如桶,若渴骥奔泉,得池辄下蟠而没于水。蛇既没,而错薪中声响如故。更睇之,则五尺许大蜈蚣一条,追奔至池边,周围四 绕,环而走者三四匝。乃停趾昂首,缭绕以舞。觉池中白雾迷漫,顷刻滃拥成团。有红球如火,喷自蜈蚣吻际,星驰而入于水。寸晷间,蛇已举首,戴球而起。蜈蚣 对蛇一吸,收球入吻,而蛇首随伏岸侧。蜈蚣仍绕池上,逡巡三四匝,白雾毕收而去。
樵俟蜈蚣去远,不复更问樵担,惟疾趋以归。明日,邀集数十人,各持器械往窥,则蛇已脑裂而死,吸髓全枯矣。乃出蛇于池,扛归而褫其皮,颇获重价。
箨园氏曰:尝闻吴伯常云:其外祖幼时,一日自室门出,误踏一物,力能负人以行。骇而俯瞩之,蜈蚣也。阔可三寸,窥首出槛下,仅及尺许,尚未识 其通体。乃狂呼间,倏已不见。及搜其处,渺无所得。又其叔祖母随任潜山时,见石隙有蜈蚣,阔几盈尺,而头尾俱匿。及呼人至,则已不复可见。举其石而穷睇 之,并无一物。噫,天下妖物,固随地有之,天诛不可犯,所由自蔽耳。若蜈蚣者,必用其害蛇之术以害人,人有噍类乎?
梦异
吴伯常言其尊公樵孙孝廉,尝一梦连数年。每月朔望日,梦至一府第,坐堂皇南面决事。公案左右排班者,十数人,吏人进案牍,重迭不一。审情判 决,下笔皆成四六,裁对工雅,自然流出,不烦思索。梦中了如,醒即不能记忆。心异其梦,未尝以告人也。后居其祖都宪公之丧,于灵次对众言之。自是以往,梦 不复作矣。
伯常又尝自作一梦,亦极离奇曲折。丁酉岁四月二十二夜,梦坐室中,远远立数人,招而呼曰:“时至矣,尚不行耶?”心似知其事者,应曰: “诺。”则趋而出,道路迷离,莫测远近。俄入一官府,蛤粉墙匡,两壁相对立,甬路通其中。见堂上联并数人,据案面坐,衣冠整肃,侍从纷繁。阶下鹄立多人, 拥挤嘈杂,宛若举子之听点龙门者。
堂西一小门,旁通夹道,其深不知几许。应名者俱给卷,鱼贯入其内。及唱伯常名,视所给卷,阔五寸许,长倍之,恍惚奏本纸式。中行直书:监察 御史张若卫,年四十七岁。其下密书数十细字,琐碎不甚了。未遑更视,遽呼曰:“卷误矣!姓氏、年齿皆不类。”一白皙而髭者,睨之曰:“卷诚误也,余为汝禀 白之。”遂手其卷以上。须臾闻堂上大声呼曰:“张某,吾婿也,未知何往。获婿卷者,具有缘分,即着往寻取可也。”伯常心念张若卫何如人,从未识荆,何处寻 访?
正旁徨间,一吏请先导,谓:“毋便怯怯,从余往,张某可得也。”因即随之以行。至一村野,柴门篱落,春涨横桥,饶有风趣。渡桥入一院,两旁 碧柳参差,日光荡漾;禽鸟飞鸣,怡情悦耳。涧中流水,波影空明;匝地红栏,盘旋低绕。依径行来,栏尽而小楼见。楼下雕窗洞启,珠帘半钩,几案横陈,牙签满 架,一伟丈夫披书坐窗下,态度轩昂,气冲霄汉。前导者止生而入,絮絮语其侧。丈夫披书不应,旁若无人者。俄而视天自语曰:“余不欲往久矣l奚烦劝驾哉?” 前导者乃顾谓伯常曰:“翁既不欲往,子可复命矣。”遂相与俱出,不数步而醒。
咸丰辛亥,余与伯常,俱下榻子耘谷兄之退园西舍。为述是梦,俾记之,以俟他日之验否。
箨园氏曰:梦者,人心之绘影耳,怪怪奇奇,俱无足深骇。独吴樵孙之一梦数年,而又必以朔望,是则可异耳。族人楣阁者,尝一梦连三晚,则亦一奇 也。初晚,梦入试院,上堂应点,囊卷入号,铺笔砚,作文战。文成缴卷,出至龙门而醒。题与文,俱不能记忆矣。次晚,梦发案,见己名列案上,甚喜。俄闻照案 铨官受职,而醒亦不忆为何职也。第三晚,梦肩舆来迎,谓系授官之任,车非驰马,无甚仪从。进一城,其地昏黯,官署萧条。既升堂,据案而坐,有夜叉进鬼篆。 点名,有铁索者,有带枷者,有并无刑具者。是岁,其里人死者,两健男,一老妇,点名时皆在焉。老妇及一男,俱听点而下,无异词。最后点一健男,本里中之极 恶者,三木囊头,应点而上,横肱据案,呼号痛哭。楣阁大窘,而恶人之哭益豪,遂惊而醒。是梦也,想由作恶之未见显报,欲使人知有冥罚耳。
风霾
吴之熊言:有徐某者,在徐州之铜山驿,主持马厩。一日坐室中,携书在手。正展玩间,忽狂声卷地,若奔潮争赴,殷雷陡发。双眸不睹,烟瘴四黑, 不识何物壅合,恍若肘压于梁,身塞于瓮。昏愦中,觉所凭几尚横于前,乃拔身以出,腾而立于几,恍荡如柳絮之无着,竟非复屋里先生矣。万态模糊,寸心如梦, 并不知其为风霾。
须臾风息,则河山如故,景物全非。自顾所卧处,并无室庐。去马厩六七里外一田陇间,堆积稻秸,高筑成台,身为风卷,适堕其上耳。民间屋宇, 所在倾裂;砖甓榱椽,随风起舞。轻若扬沙,并不见向近处所炊落一梁一柱。惟剩有败址颓垣,凄凉满月而已。厩马压毙者,亦不知凡几。可见风之摄人,特为气之 所吸,并不烦拉杂之力。
当日徐某之从风远飏,无过一点轻尘,盘旋空际,故不自知其驰骤也。倘其时不遇积秸而止,则顺风鸿毛,扶摇迅速,而山谷豺狼,江河鱼腹,安所测其究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