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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殿有蚁王,腹如鹅卵,僵据案上,足粗于小儿拇指,正位高拱,宛如人坐状。排班王侧者,鳞次成列,或如鸽卵,或如莲子。龛以外,周遭密布、群聚 散处者,亦大常蚁数倍。广储量米,穴坎成廪,连排数窖。所采皆草子等类,及枯蛾干蝶,堆累坟起,井井有条。可见昔人南柯之梦,非荒涎也。
然虽分茅胙土,开国槐南,无过自序君臣,共守壶中日月。纵有妖异,尚不及虮虱侵肤,蜂虿有毒;夫固与人无犯,与物无争也。何为好事雷神,必欲置之浩劫,竟致举族歼旃?天道好生,吾于斯蚁,窃有惑焉。
避劫
宛郡大成殿,时当首夏。偶一日,雷雨大作,至圣神牌上,缠绕二尺许蜈蚣一条。久之雨收雷息,始解而去。或谓是避雷火劫者。
避劫之说,演野史者多言之。理似不可信:使其无罪,不应有此劫;使其有罪,何时不可诛,乃必刻期以窘?天讨之限,逃此片晷,法遂不可复行?孽报昭彰,大公至正,不应纰缪如此也。然而历观近事,似诚有之。
邑城中,因书院鸠工兴大成殿,一墙仅隔,天气炎热,襄事者数人,偶步圣殿廊檐下,摇扇招凉。密云忽布,大雨倾盆,雷声咯咯怖人。相将移进殿 中,见有巨蛇,粗若茶瓯,盘绕圣像上。见者恶之,觅一竹竿刺其首。首起逐竿,及龛槛,有迅雷发于龛下,击蛇首,毙之。是又避劫之一验矣。
卷十二
祖师
徽郡歙县,有方姓,聚族灵山。先世遗有祖师像,绘事精妙,凛凛有生气。其卷则截大竹,空其中以函之;并裁竹为帽,各戴两端,悬诸祖庙中。每岁六月廿三日,函之两端,其帽皆自脱,即赛神日矣。
其日,祭筵整洁,沿街张幕,彩棚相望,户户断荤,熏沐维谨。费重金,征梨园子弟,昼夜笙歌不绝。祈愿者无远近,无老幼,无男女,道路横溢,数 十里香烟缭绕,人声腾沸,而神威赫濯,王法无其严肃。烟火万家,门无扃鐍,终夜双扉洞豁,任人投趾。虽缙绅巨第,亦藉作香客旅居。填塞堂阶,倒地即堪成 梦。并头联臂者,裙屐错杂,不分畛畦,自严界限。粉香喷溢,鬓发相磨,无敢犯也;包裹置其旁,簪珥堕于侧,无敢掠也。或萌恶念,显罚随之,往往有奇验。故 人心震慑如此。其山自廿四以往,凡三夕,鬼焰磷磷,星列一山,至晓始熄。时至必验,岁无愆期,此尤异者也。
凡曲部既订期灵山,或负约不至,则瘟疫随之,祸延一部无有逃者。然而丝竹登场,凡一切儿女私情,闺闱亵事,扮演如恒,并不为神稍讳,神弗责也。王道本乎人情,人情之所同,佛且恕之。天下之矫情立异者,果何为也哉?
王灵官
弥陀为佛殿护法神,灵官为道观护法神。《说铃》所载康熙三十八年五月,嘉兴民王公路妻方氏病鬼,盐官潘向旭,俾至郁秀道院,捧王天君像供其 家,驱邪治鬼,灵异显赫。据云戊日天门不启,神不朝帝;且以天君号尊,未敢自居,嘱人只称灵官元帅。所见神迹,此为最着,然固道院神也。惟九华之地藏王, 佛也;而以灵官镇山门,其由来不可知。而九华祈愿者,终岁络绎不绝,所传灵官显圣之事,亦指不胜屈。
但庙之有灵官,犹制府之有中军,奉令者也。所见未有专庙,惟淮安之阜宁,特建灵官庙,每岁赛神,威灵丕显。香火殷盛。祈愿者各随所许,于赛 神日照扮赴会。道路填溢,远近咸集,人心震怖,如临刀锯。一言乱口,则口肿;一视乱目,则目眯。旋作旋报,其应如响,以是无敢犯戒者。
有贫儿某,以香愿扮囚徒,或告之以衣履当整洁,则谨受教。然窘于财,无力谋新,加意浣灌,涤瑕荡垢,亦觉气象焕然。窭人子补缀未能完备,下 衣一袭,腐朽不足以蔽踝,因通变于阃中,冀免褴褛之笑。严服,敬捧香楮诣庙。甫入门,忽身若被摄,腾空而起。阶下大铁炉中,炷香数斛,火光烂漫,气焰喷 人。某空悬立其上,上下衣燔炙焦灼,遍体红霞焕发,顷刻寸布不存。旁观悉为恼惧,数十人环伏代祷,崩角不暇,始释某而下。肤肉略无痛苦,亦并无点滴斑痕。
然此特偶然灵迹,若打穿心锥,则岁岁相仍。其锥长约三尺许,火锻红,或灼手脉心,或穿腮贯之,横拴两颊,左右各出锥末尺,过隘巷必侧首以行。及去锥, 则肤完如故,无迹可寻。惟打锥时,不令妇女见,见则其人必毙。然打穿心锥,不独灵官庙有之。每岁正月二日,天后宫打锥者,亦不知凡几,其显着一如灵官庙。 其故不可解也。
箨园氏曰:余尝见一募化僧,以铁锥横贯腮间,衔内有钮扣锥上。钮长出唇外,加锁绾其钮,以示不食状。心疑其伪,然而锥末宛然,势无可伪者。 今观穿心锥,知其所为亦犹是耳。或问余曰:“神之显着若是,何祈福者又或验,或不验也?”余曰:“此其所以为神也。若偏袒护我,善恶维均,岂神也哉?”
朱方富民
朱方富民秦觌,资财巨万,连产二子。其弟秦显,尚未有嗣续,年二十五而夭。显妻臧氏,有娠四月矣。显在时,已析产而居。家有七典,各分其三,以一典作公业。遇有公同事,则于此支应。
觌方利显之无出,当以继嗣尽兼其业。闻弟妇有遗腹,不采,谓为伪托也,不然则私怀耳。弟妇曰:“伯氏何苦乃尔?胎仅数月,璋瓦未可卜。不幸而 生女,谁非伯氏产?即幸而生男,薄福儿生而无父,巨产岂堪承受?仅丐一典于儿,俾苦命人得资晨夕,免以饿殍填沟壑,足矣!伯氏姑宽数月期,贫富自关天定, 必不与伯氏争多寡也。”觌语尽,必思有以杜弟妇之口,乃囊千金买邑宰,必威使臧氏自承所孕非显遗腹。
令固少年,以夤缘得官。见巨金,惟恐不足以报命。思必窘妇于庭,使不堪其辱,未有不自诬者。遂标朱签,促臧氏到案质讯。臧初以身系女流,未便奔走公庭,执不赴。令再三迫之,臧知令意乖谬,必有错辱。不得已,藏剪以行。
衙鼓三敲,皂隶俱集,宰官盛气升堂,臧上跪而听命。宰曰:“秦觌控汝冒称遗腹,谋据家业。谁为汝主唆,是必根究者。”臧曰:“氏生不辰,夫亡 早寡。有限脂膏,夫在时早与夫兄分析各爨,有无不相涉。今秦觌欺孀寻衅,非氏起意兴波,安得主唆?”宰曰:“汝夫死乏嗣,理宜以兄子继嗣承祧。况汝夫盖棺 时,业由夫兄之子斩衰视殓,岂可更有二三?汝何凭空捏造,架称遗腹,图为鬼蜮?是谋非妇人作用,自应别有主唆。不自供认,法不轻恕!”
臧曰:“胎息非可伪托,临期分娩,自见确凿,岂秦觌所能臆说?”宰曰:“果有胎息,何待临蓐,自有乳晕可凭。汝能自具无胎息甘结,尚可从宽 免究;倘必再言遗腹,是须开襟确验,难任模糊混托。”臧曰:“氏系少年孀妇,抛头露脸,已属不堪;裸体袒胸,无乃其辱已甚!”宰曰:“汝既不任勘验,并无 遗腹可知。”臧曰:“血肉受之先夫,何忍言无?”宰曰:“实证是凭,岂可容汝矫辩?泼妇如是,必非守分良妇!”因吓皂隶,代为解钮。堂上一呼,堂下百诺。 臧知不免,呼曰:“无劳见迫,当自启胸膛呈验!”时臧愤恨已极,乃力裂内外衣,层层断其钮,即引剪自刺,洞胸而死。
左右急救不及,堂上乌帽人魂魄俱窜。慌退入后堂,求救于幕宾。不得不实言受赃之故。宾闻大骇,谓:“何缪误至是!闺阁女流,为宰者所深忌。 纵使票传到案,审理时必当加意郑重。即误受千金赃,而原告自有漏洞可寻。苟验胎息,亦须稳婆或妇女辈试探之。遗腹既确,则秦觌之昧良自见。与其行险于妇 女,何若反问秦觌以诬控之罪?既可以伸理孀妇之冤,并可以挟取凌逼血寡者之赂。乃贪金无术,自陷于狱。臧氏亦大家女,未必便甘。今势已至此,后事未可知 也!”
令面无人色,缄口无一言而退。俄闻已投缳矣。
箨固氏曰:诗书中人,名重于利,即有徇利者,尚欲顾名;市肄中人,利重于名,即有爱名者,终难忘利。官由暖昧得之,名先不足惜矣;纳千金以买 左袒,不问而知其理屈矣。财贿谜心,乃欲庭辱妇女,不惟忘其廉耻,并且忘其性命。若幕宾教以反坐之法,使之金作赎刑者,非为贤者言,而为不肖者言之也。而 是公之误于贪金,则又不肖者之所不为矣。
干季香
澛港民干氏,生三子,长伯香,次仲香,次季香。家守千金遗产,耕田贸市,世有恒业。伯、季俱令子,护持家政,颇善经纪。惟仲不材,颓惰不事营作,乖谬出自性成。
髫龄时,事事梗父命,或威之,或劝之,俱无可以驯不肖也。惟与儿童征逐,演习歌场枪棒,则旋转如法,蹈舞甚娴。晨夕父食而甘之者,仲独不甘。 母每私藏异味以哺仲,一食连数鼎,犹恐其口未餍足也。父恨而挞之,母曰:“黄口儿年能几许,乃苛求若此?谁家三尺儿,天赋皆系神童?长即自改,何必责成过 速也。”父曰:“幸当稚齿耳,若羽翼已成,所为止此乎?吾之鞭棰,正所以生之;汝之袒护,适所以杀之也。”然父知不可为,意亦自倦,不甚追诘矣。
乃长,益放纵无忌惮,交游尽无赖子,一室陈设皆戏具。或父与嘉客共座,仲趋于庭,客起欲为礼,仲若无睹,侧身客座后,探取戏具以嬉。父锐声 叱之,弗顾也。每见伯、季无不争,争则无不为口食者。淫赌逍遥,积累日窘。初惟自褫其衣,继遂毒侵其母,终且寡廉鲜耻。虽不为梁上君子,已居然摸金校尉 矣。
父知仲性不可回,不析其产,徒为伯、季祸。己亦年近古稀,岂可使暮年抱馁?遂立约,将所有赀产,只伯、季均分;仲赤身自出觅食,不与一丝半 缕。虽母氏垂怜,亦时分私蓄,为之补助。奈不肖子一日之所得,必一日尽之,床头但留一文钱,辄终夜不能成寐。每日囚首裹面,身披一领百衲衣,腰不围带,足 不纳履,伏伺博戏场,效小殷勤,听驱遗。乞得头钱数十文,市果馅瓜仁凡几裹,视豪赌得彩者,进一裹;茶碗烟竿,皆顺旨。藉获抽丰,为晨夕炊爨。
或劝仲父曰:“仲之受困,极矣!艰苦备尝,孰谓挥金浪子,必无回念日?倘收面约束之,从此自新,抑未可知也。纵不能悛,可姑试之。”父以或 意良善,亦勉从所请,召之归,衣以温绵,食以精饭。仲终不适,汲汲如猕猴受系,如蝼蚁炙炉上。偶强试一事,或言非所素习;或目眩头昏,切切乞病假;或言有 某托紧要事,此可俟诸来日。即有时父使略坐己侧,倦怠之态,手足皆不从令,百计他顾,设法告退。延未旬日,束缚甚不能堪,心急如畏牢狱,乘间脱身窜去,重 寻旧业,又复前形。
未几,父母相继逝。衣衾棺椁,仲既不予分产,自应伯、季成礼。仲惟恋恋行厨,藉图沾润;又喜苛论是非,争丧厚薄。伯、季恶其不情,恶声反诋,遂致同室操戈。嗣是,兄弟益成陌路,而仲恃连枝之谊,葛藤种种,缠扰无休。
鸠兹,有青楼妓夏婉如,为季香旧好。伯、季在鸠兹经商,往来婉如家,不异家人习处。仲每窘乏时,踪迹伯、季,恒诣夏院。婉如初亦曲意调停,慰以酒肉。乃仲酒后荒唐,狺犷若狂,嘬口谩骂,愦不知人。欲牵之使出,辄滚地哀鸣,呕吐狼藉。自是惧其酗酒,不敢复与之饮矣。
一日,仲以行窃被获,伤痕竟体,衣服俱为褫去,又诣院聒伯、季,使具遮体物。伯、季言:“汝一生所御,由丝罗而韦布,知凡几十作矣!人之得丝 缕,所以庇身,汝则用以恣口,不为典库所收,则有事主褫之矣。谁是大力者,能为汝供给也?”遂互相诋诃而去。伯、季共商,欲谋所以御仲者,以为不杀此贼, 难未有已也。婉如是其谋,益怂恿之,谓:“汝两人意既如是,谋不可泄。饕餮儿惟酒食可以诱之。”
明日,仲复来。婉如与之食,而慰之曰:“余已劝伯、季,为汝制衣矣。苟其有命,汝必无梗。”乃使见伯、季。伯、季亦温颜与语,谓:“今晚姑 就夏院宿,诘旦余等回家,汝可从去。家有故衣,将以畀汝。”及天未晓,两人携仲去。至江滨僻静所,缚而投诸江。时已晨光东泛,有田舍奴过其处,问何作,两 人叱之曰:“毋多言,不箝其口,并汝俱杀矣!”闻者悚怖,鼠窜以去。
仲殓且葬,乡里不敢争,无首其事者。寝碾岁馀,因婉如有居积五百金,授季使权子母。季载装出贩,舟至梁山,为盗所掠,旅橐一空。只身赴县报 盗,县宰以农家子五百金非甚易得,恐其所报诈也。究诘之,季言贩本有同伙者。宰思合金伙贩,或合同要约,或信函嘱托,必有纸据可凭。倘批使呈验,字纸不难 伪作,惟猛搜得之,斯情真可信矣。乃令检季佩囊。
不谓伯、季谋仲时,立有盟誓书,密藏于囊。为宰所得,因悉伯、季杀仲状。遂系季,并逮伯幽于狱。幸无追者,案未详治,而伯、季之产俱空。夏妓以知情,牵涉数年,蓄积耗散无遗矣。
箨园氏曰:仲之行径诚可恶。然父在,犹不忍杀其子,而为伯、季者,乃以其需索之故,竟从而甘心焉,不已甚哉!经岁之后,借径于盗,以曲鸣其罪,而尽倾其家,其为报也亦巧矣。
准提尼
建康南城内准提庵,有老尼,两受戒香,岁朝九华。口齿伶俐,出入缙绅家,谈因果,讲经忏。豪门闺秀,多喜引为谈友。岁获布施无算,尝踮关募化千金,创建兰若,小阁深厅,颇极幽雅。然性贪无厌,认男寄女,百计骗脱财帛。
城东有仇氏女名绣云者,婚于崔氏。结缡五月,崔亡。青春丧偶,翁姑哀其少,劝令改适,云坚执不从。有寡母,虽不丰腆,略赡晨夕,云倚以居。嫂 乔氏,性甚悭吝。云虽勤于针黹,衣食皆自给,嫂终虑其粘母,絮聒不时,窃谓:堂堂男子,才力两兼,尚多耐困穷途;一娇弱闺人,谓能以指头自活,必诳语也。 疑阿姑私蓄,必尽佐小姑温饱,不谋遣去,垂慈寡女者,必失宠于孤儿。妇姑勃溪,遂成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