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缦堂读书记

  十一月初九日
  《汉书》、《平帝纪》四年昭云,吒悼之人,刑罚所不加。下云男子年八十以上、七岁以下,家非坐不道诏所名捕,它皆无得系,可知曲礼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自西汉以来,本无异文。姜湛园《札记》言当作八十曰耄,九十曰悼,或据《白虎通》、《考黜篇》误文以证之者,皆谬说也。耄字《说文》作善,而此作吒,颜注吒者言其昏吒也,班书多古文,盖《礼记》本作吒。又此言年八十以上,则所据《礼记》亦八十九十连文,钱竹汀氏据《毛传》、《说文释名尔雅注》、《释文》诸书,谓当作八十曰耋,九十曰耄,王石渠氏列五证以明其不然,(见经义述闻。)尚未引及此也。
  光绪丁丑(一八七七)十二月二十七日
  校《汉书》韩安国等传。安国传,高祖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高祖纪》亦云吾以布衣提三尺,师古注云,三尺剑也。今流俗本三尺下妄加剑字。案《史记》两处皆有剑字,不必皆是妄人所加。《考工记》言上士剑长三尺,中士剑长二尺五寸,下士剑长二尺,所谓上中下者,以形貌大小言之,则剑不必定是三尺,疑师古所见《汉书》本偶脱两剑字,遂附会之。观安国此传,如论匈奴云,自上古弗属,《史记》作自上古不属为人,据《索隐》引晋灼云,不内属于汉为人,正本晋灼《汉书》注,则《汉书》本作弗属为人,(详见王氏读书杂志。)弗属为人,犹弗属为民也,而师古本无为人二字,则解曰不内属于中国矣。又云安国为人多大略,知足以当世取舍,《史记》作取合,(汲本亦误作舍。)取合犹迎合,谓安国之智,足以取合于世也。而师古本误作舍,遂注曰舍止也,可取则龋┥止则止矣。又云于梁举壶遂臧固至它,皆天下名士,《史记》作郅它,《索隐》以为人名,是也。郅与至通,(王氏杂志亦言之。)它即今他字,古人名它者,如涉它尹公之它项它,(亦作佗,皆同字。)不可枚举,而师古读至它为虚字,遂注曰于梁举二人,至于它余所举,亦皆名士矣。此等皆望文为说,亦犹注三尺之比耳。然则唐彦谦诗所谓耳闻明主提三尺者,叶少蕴讥其为缩后语,虽失检《汉书》,亦非无理也。
  光绪己卯(一八七九)二月二十八日
  《司马迁传》谈为太史公。案太史公自是当时官府通称,固非官名,亦非尊加后世之称,史氏亦未尝有此官名也。东汉称尚书曰大尚书,(隶释祝睦碑曰拜大尚书,隶续刘宽碑阴有大尚书河南张只。)尚书郎曰郎官,亦皆非官名。所有魏晋称中书令曰令君,唐称御史曰端公,皆不必为尊官也。
  阴阳之术大详而众忌讳,案详《史记》作祥,详之通假字也。《易》视履考祥,《释文》本或作详;《孟子》申详,《檀弓》亦作祥,《说文系传》祥之言详也。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梁曜北《史记志疑》以俭字为未的,引《评林》董份说为检字之误。案董梁说是也。名家出于礼,不得云使人俭,且与上墨者俭义相犯,盖检即敛也。《孟子》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赵注,检敛也。班《书》《食货志》作不知饮。名家以绳墨检察人,使各约束于礼而不得肆,故曰使人检而善失真。
  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兴舍。王怀祖氏谓兴当从《史记》作与,与上为字相对,是也。至舍字《史记》作合,是舍之形误。此文法业为韵,度舍为韵,舍古音如舒,故余念字皆从舍省声。《诗》、《何人斯》以舍与车盱韵,《易》、《乾》、《文言》以舍与下韵,下古音如户也。
  圣人不巧,时变为守,巧古音如朽,与守为韵。
  光绪辛巳(一八八一)十一月三十日
  ◎汉书地理志补注(清吴卓信)
  阅常熟吴卓信立峰(一字项儒。)《汉书》、《地理志补注》一百零三卷,计二十册。立峰为常熟老诸生,其稿初归李申耆。道光二十八年,泾人包慎言孟开刻之。李记言其所著尚有《三国志补注》、《广说亲》等书,己佚不传。包序言李得此稿时,年已七十,笃老不复能手勘,故讹误甚多。孟开属其妹胥杨廷胪校正之。廷胪名传第,常州人,辛酉殉亲死汴中,予有诗哭之者也。
  同治癸亥(一八六三)十月二十九日
  阅吴卓信《汉书地理志补注》。卓信字立峰,一字顼儒,常熟生员,卒年六十余,所著尚有《三国志补注》及《广说亲》,皆已佚;又有古文集,同县陈揆为刻之,亦不传。此书共一百三卷,李申耆钞得其副,后归潘芸阁侍郎,(锡恩)道光二十八年泾人包孟开(慎言慎伯族子。)始为刻之江宁。其书取班《志》原文,每句之下,引证诸书,搜采颇备,间亦附以按语,其于顾氏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全氏(祖望)《地理志稽疑》、钱氏坫《新斟注地理志》,采取尤多。然其各郡下所下今某地者,亦时有舛漏,又校勘粗疏,误文甚众,为可惜也。
  光绪乙亥(一八七五)十月二十七日
  比日兼阅吴项儒《补注》,其书采掇甚勤,间亦正定谬疑,多有心得。然有三大病:引古人已佚之书,不著所本,一也;以意添改旧文,二也;袭他人之说,以为已有,三也。又不通小学,如豫章之赣,以为章贡合流,字当为赣,不知赣本古贡字,读赣为感,乃豫章方音,亦声之相转,此县自以赣江得名,其同郡之新淦,亦即此水此音,惟字异耳。其地虽有章水合流,并无领字,后人妄造,所谓俗谬不合六书者也。巴郡之朐忍,以为字当作胸腮,音蠢闰,即曲嬗虫,不知此本以朐忍山得名,本志《续志》、《晋志》皆作朐忍;《说文》亦作朐忍。自阚□《三十州志》误音朐为春,又云其地下湿多朐忍虫。因以名县,(见后汉书吴汉傅注引。)于是后人遂有蠢润闰蠢等音,改其字为胸腮,而《说文新附》及《广韵》、《集韵》等书,皆有此两字矣,然即谓是曲嬗,则正朐忍两字之音转。古所云丘蚓(说文本文作嫔。)丘音区而朐音劬,与区叠韵兼双声也。武威之揞次谓晋以后作揖次,其改名之故未详,不知揖是揞字之误。隶书胥作骨,遂误为揖也。其徵引虽博,而如傅氏之《行水金监》、戴氏之《水经注校本》、王氏之《读书杂志》,最名一时,尤为注此志者所必不可少,而皆未之见,亦其疏也。(其文之误脱,一叶中多至十余字。乃至本志及续志之文,亦全不勘对。包孟开序言属杨汀芦及其族弟兴言校正,而其疏若此,乃知包氏之学,于此等事固绝不留意也。)
  十一月十一日
  人表考清梁玉绳撰
  阅《人表考》。梁氏于此书致力甚深,引证宏奥,几出马三代之上,卓然可传。惜好著议论,多涉迂腐,又往往杂引鄙倍之文,不知别择,自累其书,盖尚不免学究习气也。
  同治丁卯(一八六七)四月二十六日
  ◎汉书注校补(清周寿昌)
  阅荇丈《汉书注校补》,已第十八次写本矣。校证甚密,诂训尤精。
  光绪壬午(一八八二)六月初三日
  阅荇丈《汉书注校补》本纪一册,其用力甚精专,自言第十八次写本矣。引证高窍,于音训文义尤详慎。其辨秦及汉初用亥正一条,谓皆改月改时,驳王伯申先生谓秦汉以十月为岁首而不改时月,有十七证之非,其说最辩。又谓粤越虽一字,然春秋后越国之越无作粤者,犹郊之不作蓟,许之不作无阝,故百越之越可通作粤,吴越之越不通作粤,所以重别国名,其论亦墒。今日为附签四条,又校误脱三条。
  六月初十日
  阅荇丈《汉书注校补》、《百官公卿表》、《艺文志》、《地理志》。荇丈贯洽全书,于表志甚精,尤用力于地理,可卓然不朽矣。
  光绪癸未(一八八三)二月廿九日
  ◎汉书补注(清王先谦)
  阅王益吾祭洒《汉书补注》、《武五子传》一卷,采取矜慎,体例甚善,其附己见,亦俱精墒,尤详于舆地。张守节《史记正义》所长,即在此一事。又多采沈文起《汉书疏证》之说。此书闻稿本在上海郁氏,余尚未见,不知祭酒何从得之,晤时当询之也。
  光储辛巳(一八八一)七月二十六日
  ◎后汉书(刘宋范晔)
  夜阅《后汉书》,记一二则:
  母有呼子以字者,张劭母呼劭曰元伯,赵苞母呼苞曰威豪是也。
  袁安之玄孙闳,以奉高之字称于世,见《郭泰传》及《黄宪传》。而闳《传》但云字夏甫,不言奉庙,然则东汉人已有二字者矣。(按此处有后来补记云:袁闳字夏甫,袁阆字奉高,乃别一人。今范《书》于黄宪郭林宗《传》阎字皆误作闳,后人遂沿其谲,予已孜正之。然东汉人却有二字者,隗嚣将王元字惠孟,见嚣《传》注引《三辅决录》;而《马援传》称之曰王游翁。王延寿字文考,而注引《博物志》称之曰王子山。(尊客自记))
  韩融与苟爽郑玄同以高隐名,见申屠蟠等传;而融附见其父韶传,乃仅言其官终太仆,余无一事可纪。陈重雷义之交谊,与张劭范式并称;而《袁敞传》乃载雷陈二人为人请托,此史家散文见意处。(陈雷事钱竹汀廿二史孜异中亦言之)
  咸丰戊午(一八五八)十一月初四日
  夜读《后汉书》,记二则:
  和熹邓后之贤,亚于明德。史于后纪中,盛赞其徽美,然迹其有不肯立平原王,安帝已长,终不还政,俱有可议。史故于《安帝赞》中,指其计金授官诸弊政,而有哲妇家索之讥。又于周章杜根传中,一言其贪孩抱立殇帝,又平原王疾本非痼,以前既不立,恐后为怨,乃立安帝。一言其临朝权在外戚。乃知史讳之于纪而散见他纪传中,盖以邓为贤后不欲加贬,固善善从长之义也。至史称邓隙淳谨冤死。然据林传,则擅专之罪已著,而周章至欲矫诏诛之,想见其人,当优于窦宪而绌于马廖矣。
  顾亭林论蔡邕之颂胡广黄琼,几于老韩同传,即使幸成《汉书》,必为秽史。然此颂乃系熹平六年,灵帝思感二人,图画于省内,诏邕为之颂,是其应制之作,非由于己,不得为讥。予按邕尝议以和安顺桓四帝无功德,宜去其庙号,董卓从而奏行,此真小人无忌惮之尤。夫礼祖有功而宗有德,然列朝既已加崇,岂得一旦臣子妄议斥革。况当卓之世,帝可废可杀,太后可弑,而先帝独不可滥膺一宗号乎!是其调媚奸臣,削弱王室,无君之心,莫此为甚。汉法擅议宗庙者弃市,惜王子师不能以此正言诛之耳。其后唐末苏楷附朱全忠,请改昭宗谥号,至后唐时将正其罪,惜遂忧怖而死,是犹邕作之俑也。
  咸丰庚申(一八六○)闰三月初五日
  读《后汉书》、《南匈奴传》、《乌桓传》、《鲜卑传》。范史于外国传殊不经意,盖蔚宗生江右,不知西北事,故诸传多失考核。然叙致严谨,接续分明,自是良史。章怀注甚荒略,视以前之注优劣悬绝,固以草草终卷故也。又读《西羌传》序论、《西域传》序论,辞义并精。其论西羌,追咎赵充国之迁先零于内地,马文渊之徙当煎于三辅;论匈奴,致罪窦宪燕然之捷,不复南单于于阴山,而更立北单于于故庭,遂令南虏久居河西,终乱华夏,皆识见绝高,不仅为当时中原未复,创深索虏言耳。
  九月二十三日
  读《后汉书》、《光武纪》、《明帝纪》、《章帝纪》、《和帝纪》、《殇帝纪》。《后汉书》中八志,乃晋司马彪《续汉书志》,自来多误为范氏作。国朝朱氏彝尊、钱氏大听、纪氏昀、王氏鸣盛、洪氏颐煊、赵氏翼,皆辨正之,今日为遍录于汲板范书之首。惟钱氏纪氏,谓以司马《书》并于范《书》,始自宋乾兴中孙余靖等奏请,则尚未确。《梁书》及《南史》、《刘昭本传》俱仅云昭注范晔书,而昭自序云:范志全阙,乃借司马《续书》八志,注以补之,分为三十卷以合范史。是合司马《志》于范书,乃始于昭。故《隋书》、《经籍志》云:《后汉书》一百二十五卷,范哗本,梁剡令刘昭注,即今所传帝纪十二卷志三十卷列传八十八卷是也。计共一百三十卷而云一百二十五卷者,写偶误耳。王氏谓章怀太子既用刘昭本《后汉书》,改其注矣,于志仍用昭注者,以注纪传易,注志难,故避难趋易云云。钱氏谓章怀本仅注范《书》,以志系司马书,故仍昭之旧注,不为更易,此说得之。当日有唐文治极盛,亲王朱邸,文学之士甚多,况既有旧注,但加考正,集众手以成完书,何难之有耶?
  咸丰辛酉(一八六一年)三月初八日
  予于戊午日记,曾疑东汉《袁闳传》言字夏甫,而《黄宪传》又称其字奉高,谓古人有二字,姑见于此。今阅洪氏颐煊《读书丛录》,言奉高是袁阆字。因按范《书》第五十六卷《王龚传》,言龚迁汝南太守,引进郡人黄宪陈蕃等。宪虽不屈,蕃遂就吏,龚不即召见,乃留记谢病去。龚怒,使除其录,功曹袁阆谏曰云云。又云阆字奉高;数辞公府之命,不修异操而致名当时。又按第五十三卷《黄宪传》,言颍川荀淑至袁闳所,章怀于闳下注云一作阆。然则阆字奉高,史书具有明文,而宪传之袁闳,皆为阆字之误。章怀所注者乃是误本。其云一作阆者,乃别据一不误之本。独思宪传与龚传仅隔两卷,章怀又见他本之作阆,乃不能援以改正,反注奉高为闳字,可谓率谬。足见当时东官僚属,各人分注,不相证核也。予于各史自谓于范《书》最留意,乃亦未曾检出,看书卤莽,深可愧汗。自来读史者亦无人纠及,诗文家遂相承用,以奉高为袁闳。夫古人无二字,闳传又言其恬静不事交游,后遂居土室不出,固与《黄宪传》中所言不符。顾非经洪氏指出,世无觉者,甚矣读书之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