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缦堂读书记

　　光绪丙戌（一八八六）八月初五日
　　◎说文拈字（清王玉树）
　　阅《说文拈字》共七卷，王玉树著。玉树字松亭，陕西安康人，乾隆己酉拔贡，官广东州判。卷一为考经，取《说文》引经之字，以考今之经文，卷二为辨体，取《说文》以辨经籍承用省改增加字体之异。卷三为审音，考音韵之流转；古今之通借也。卷四为订误，订《汲古》之妄改，《系传》之失真也。卷五为校附，考大徐新附之文，辨其得失。六曰正俗，时俗行用之字，辟其谬舛。七曰序志，则其目录也。每卷之前有序，皆为俪语，以发其凡，末各系赞四韵，其后又附补遣。卷前有伊秉绶邱庭两序，后有偃师段长基跋。其书成于嘉庆甲子，尚未见段钱严桂诸家之书，故所引用自赵凡夫《长笺》后，无所称说，而证引名通，抉间掐瑕，多与ウ合，亦一时之矫矫者矣。中有用古人及近儒说而不出其名者，予尝随手翻得一叶，于同字下注驳虞仲翻说云云，全用王氏《尚书后案》、《顾命篇》语，一字不易。以此推之，掩袭必多，是大病也。
　　同治王甲（一八七二）十月二十四日
　　阅王松亭《说文拈字》，其中时引《惠定宇》及其师董朴园之说，盖曾见定宇手批汲古本也。
　　十月二十五日
　　阅《说文拈字》。其书大半稗贩，凡《尚书》中所有之字，皆直录王氏《后案》，《易》则多本惠氏《易述》，《诗》则多本陈氏《稽古篇》，而皆掩为己说，余亦不出《释文》、《汗简》、《六书故》、《复古编》、《丹铅录》诸书。其最可笑者，如枯字下袭《后案》引《释文》载陆玑《疏》篾可以为箱，印本皆烂一箱宇，《学海堂经解》本亦作一黑块，《拈字》遂删去箱字，不知检《释文》补之矣。横字下言古黉舍字只作横，因引《鲍昱传》修起横舍，又引《儒林传》游庠序横塾，继引《后汉书》、《儒林传》更修黉宇云云，不知游庠序横塾即出《后汉书》《儒林传论》，而《鲍昱传》亦在《后汉书》也。其订正文字，往往与段钱诸君合，疑已见诸家之书而并讳之。惟校附一卷，折衷是非，颇多可取，足与纽氏《新附考》毛氏《新附述谊》并传耳。
　　◎席氏读说文记（清席世昌）
　　阅《席氏读说文记》，常熟席世昌予侃撰，前有黄廷监序。予侃得惠校《说文》本而善之，欲推广其义例，作《说文疏证》，草创未就，中年殂谢。其从舅张若云刻丛书，访其遣稿，因与娄东张铎即其所校《说文》中凡细书密注者，皆逐条缮录，连属其文，先将《说文》本文条举于前，次列疏解于下，仍分为十四卷。其书先列疏证补漏纠误异义四例；又谓读书识古字，其例有七：曰省，曰借，曰通，曰转，曰异，曰谙，曰增。谓字只一母，今有二母者，皆转写之误。惟否字口部不部两见，以两母故并收，此亦一例。又谓省文有省母省子二体，案一字有二母者，乃后世附益之字。《说文》以小篆为主，故所收亦多有之，非尽传写之误。至否字口部，自是重出，否以不为母，以口为子，何得谓之两母？且字岂有有母而无子者。省母省子，亦小篆之例，大篆所无。观《说文》中所载籀文多不减省，故其字往往繁重，即此可知。又谓许君所取，专用古文，不取小篆，则其论尤谬。许明言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又明言当时隶书，有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之类，故作此以解谬误，安得谓不用小篆？又谓王弼之《周易》，杜预之《左传》，既经窜改，无异伪书，当与梅迹之《伪古文尚书》概置弗取，持论亦未免过高。其间考证，亦时有疏失，如以旋字为璇之重文，非琼之重文，而不知旋实之或字，有《文选注》可证，不得据《玉篇》以补璇字。以寥虚空也，谓当据《文选》、《天台山赋注》补入，而不知《说文》自有瘤字。以铉之古文当为扃，不当为，而不知音扃者为，所以举鼎，从一声，篆文为铉；音密者为孺，所以覆鼎，从。本两字，礼之扃密，皆同音通借字。然贯通古籍，深究形声，古义湛然，不容一字出入，是汉学之卓绝者。所引惟惠氏说，而时订正其误。惟引段氏校一条，盖其时金坛一注及严氏钱氏诸书俱尚未出，而其说多与之暗合者，虽不及段氏之博奥，而亦无其武断之病，固其杰然可传者矣。
　　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十二月二十日
　　◎说文答间疏证（清薛传均辑）
　　阅《说文答问疏证》，甘泉薛传均子韵即钱氏《潜研堂答问》中钞出，其论《说文》者共三百二十三条，加之疏证，分为六卷。钱氏义据精深，引而不发，子韵参孜群籍，大率以《说文》本书及《经典释文》、《玉篇》、《广韵》为主，而一以形声通假之法求之，多所发明，有裨小学，间订钱说之误，亦尚不失谨严。其中附载曰经世案者十数条，（经世姓孙，字济侯。号惕斋，福建惠安人，道光时优贡生，著有十三经正读定本八十卷、春秋例辨八卷、尔雅音疏六卷、孝经说二卷、夏小正说一卷、释文辨证十四卷、经传释词续编八卷、说文会通十六卷、韵学渊源四卷、诗韵订二卷、惕斋经说六卷、读经校语四卷、四书集解十二卷、周易本义发明十二卷，又集古今治术本经术者为通经略，未成。又著小学辑记、近思录附注、性理辑义诸书，最为陈侍郎用光所知，见包慎伯所撰墓志。）其人于小学甚为精窍。乃首有平定张瀛暹重刻此书序极诋訾之，以为强作解事，浅陋之甚。（张即石舟，后改名穆。）所驳薛氏数条，其言亦甚浅也。张序又言此书陈硕士侍郎督学浙江时始刻之。是本为道光十七年张氏所重刻。
　　同治癸酉（一八七三）十一月初八日
　　◎说文引经考（清陈彖）
　　阅陈氏《说文引经考》，凡七卷，末附《说文》、《引经互异说》一卷。其书大体谨严，较吴氏云蒸书为详，而亦不似吴氏玉捂之泛杂。
　　光绪庚辰（一八八○）正月二十八日
　　阅陈孝廉《说文引经考证》，略为附注数条。孝廉嘉定人，素以小学名。道光甲辰平湖徐惺庵侍郎（士芬）典试江南，与孝廉素识，出都日以此行必得陈君自任。及入闱，以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命题，物色其文，榜发果隽，一时传为佳话。其文闱墨中曾刻之，诂训纷纶，汹佳作也。
　　正月二十九日
　　◎说文古本考（清沈涛）
　　阅沈匏庐《说文古本孜》共十四卷，未有刻本。近有人从其子芙江钞得者，尚无序例，云其禀已七易矣。其书采唐宋人所引《说文》以证二徐本之误，亦有谓二徐是而所引非者，采取极博，折衷详慎，极有功于许书，学者不可不读也。
　　光绪戊寅（一八七八）十二月十六日
　　◎说文通训定声（清朱骏声）
　　阅朱丰芑《说文通训定声》，取《说文》之字，以声为经，义为纬，分十八部，始于丰，讫于壮，引证赅博，条例精密，令读者览一字，而古音古义，通正别，本末了如，诚不可少之书也。其卷首叙说凡例皆极佳。又取《说文》得声之字，仿周兴嗣体，编为声母千文，尤便寻讽。惟以许氏转注之解为误，移假借之令长以当转注，别取朋来字以当假借，虽反覆申明，论极详备，然创违古义，终恐意过其通，未敢遽信耳。
　　同治甲子（一八六四）二月十二日
　　◎说文声订（清苗夔）
　　曲苗夔《说文声订》，皆辨正二徐之误，于近时诸家，如段氏严氏姚氏，俱多诋斥。其论声亦间有微悟，如言昏当从民，非从氐省，汉碑可据。农当作从囱，囱亦声，谓农忙及时也，不当从囟。７当从卤省，卤亦声，亦不当从肉。口部既有否，不部之否当作示，从不、声，《诗》鄂不字当作木。郑《笺》之拊，《释文》之跗，集韵十虞之不及环，皆即木字，《汉司农》、《刘夫人碑》有木字。此等一知半解，不无可取。而好为异说，任肛勇改，矜己骂人，多武断之谈，锢学究之习。其可笑者，谓牡从尧省声，不从土；８从占声，不从古；痛诋段氏古８双声支真合韵之说；是于古音尚甚茫昧。至谓古无戈麻之音，其来始于西域，则真妄人之言矣。夔所著尚有《说文声例》等书。
　　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十月初四日
　　◎说文句读（清王筠）
　　终日阅王べ友《说文句读》。王氏于此书剖抉极精，采证尤博，然好改原文，多所增减，至有无坚据而竟删篆者，则较金坛为甚矣。所注大概本段桂二家，兼用严氏王氏（煦），惜尚未能最诸家之长。
　　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十月初五日
　　阅《说文句读》。此书综括谨严，而精微之论多本之段氏，其勇改专辄处，则较段氏更甚。于篆体有增改者，Ａ３加口以识之，犹可也；于《说解》有增改者，篆萄亦加口，则非体矣。每卷首题曰相国寿阳祁夫子鉴定，尤近于坊市邮学究书也。
　　光绪乙酉（一八八五）正月初九日
　　◎说文释例（清王筠）
　　阅王贯山（筠）《说文释例》凡二十卷。卷一，首为《六书总说》，次为指事，分正例一，变例八。卷二为象形，分正例一而其类五，变例十。卷三首为形声，次为亦声，（注曰，此形声会车著之变例。）次为省声，（注曰，此形声之变例兼有会意之变例。）次为一全一省，（注曰，此亦形声之类而芜杂不足为变例。）次为两借，（注曰此省声之变例。）次为以双声字为声，次为一字数音。卷四首为形声之失，（注曰亦芜杂不足为变例。）次为会意，分正例三，变例十二。次为转注。卷五首为假借，次为文饰，次为籀文，好重叠，次为或体，次为俗体。卷六为同部重文。卷七为异部重文。卷八首为分别文累增字，（注曰此亦形声变例。）次为叠文同异，（注曰亦会意正例。）次为体同音义异，次为互从。卷九首为展转相从，次为母从子，次为《说文》与经典互易字，次为列文次第，次为列文变例。卷十首为《说文》正解，（注曰，以下皆论说解。）次为说解变例，次为一曰。卷十一首为非字者不出于说解，（王氏谓半意半形者，象形之变妇，半意半事者，指事之变格。许君例于字之有半形或半事者，说解中直云象某，或直解其文，不复云从某，以恐人之疑为字也。今本多有仍云从某者，乃传写之误。其无是字者，人犹易晓，其有是字而非从是字，如谷字非从怂之类，若云从怂，则人疑即怂字矣。）次为同意，次为阙，次为读若直指，次为读若本义，次为读同，次为读若引经。卷十二首为读若引谚，次为声读同字，次为双声叠韵，次为搅文，次为衍文。卷十三为误字，为补篆。卷十四为删篆，次为逻篆，次为改篆，次为观文，次为纠徐，次为钞存。（此录存其癸未冬所作说文钞十五卷中之箱。）卷十五至卷二十为存疑，皆辨说解中之可疑者，而驳段注者附焉。其前有道光丁酉自序，谓许书屡经窜易，不知原文尚存几何，大徐校定时，犹有集书正副本、群臣家藏本，苟能审慎而别白之，或犹存什一于千百，乃复乱以私意，如今本所谓足从口，木从，鸟鹿足相似从匕，苟非后人所窜乱，则许君之志荒矣。故其书勇于疑许，驳击甚多。其《六书总说》，有曰许君之精神，与苍颉籀斯相贯通，故能作《说文》，所引经典，聊为印证而已。今人之精神，必出许君之前，乃能与许君相贯通，而可以读《说文》，所读经典，亦聊为印证而已，其自待亦过高，近于宋人六经注我之说。且自谓精神出许君之前，故能读《说文》，则许君能作《说文》者，其精神必出苍颉之前，是王氏又远高于苍颉矣。此其措大自尊之习，尤不可训。然其书贯穿通达，深明体例，讲六书者不可不观也。余于甲子岁购此，索银一两，以十千京钱得之，今则索银五两矣。
　　光绪丁丑（一八七七）十月十八日
　　◎说文义证（清桂馥）
　　夜偶阅桂氏《说文义证》。是书以引据浩博见长，若其正误发疑，则远不及段氏。王べ友谓分肌析理，桂低尤精者，盖乡曲之见也。今即以孪字下言之，其注引《西京杂记》霍将军妻一产二子云云，又谯周法训一产二子者当以后生者为兄，言其先胎也云云，然如何休隐元年《公羊解诂》云，其双生也，质家据见立先生，文家据本意立后生，此则眼前经注而反不引，此阎百诗所云考据不漏之难也。（谯周以先胎为野人之凿语，君子不测暗。安知胎之先后也。不知此是周制，何氏非无本。）又孟字下引《礼纬》庶长称孟；（案出礼含文嘉。）《白虎通》适长称伯，庶长称孟；以及《容斋三笔》孟字只是最长最先之称云云。案孟之与伯，对文或别，散文则通。《月令正义》曰：《尚书》、《康诰》云孟侯，书传天子之子十八称孟侯，垃皆称孟，岂亦庶长乎？又案《白虎通》称庶长称孟，鲁大夫孟氏是也。然《公羊史记》皆以庆父为庄公母弟，（惟左传杜注以为庄公庶兄。）故其后为仲孙氏，是孟氏庶长之说先未确也。又晋赵氏如宣子文子简子襄子，皆称赵孟，而文子为晋景公姊庄姬之子，非庶长也，是孟非必庶之证也。《礼》之伯菜甫，《春秋》之伯父伯舅伯氏，（曲礼称同姓诸侯曰父，异姓诸侯曰舅。）又妇人称夫曰伯，《诗》之伯也执殳，自伯之东，岂皆适长乎？是伯非必适之证也。桂氏亦未分晰言之。（左傅之称人谥如昭伯惠伯懿伯戴伯景伯文伯之类，指不胜屈。而独无称孟者。此尤可为散文不别之证。）
　　光绪丙子（一八七六）十二月初九日
　　◎说文附记（清桂馥）
　　佳未谷《说文附记》谓《汉外黄令高彪碑》云“师事口口尉许公”，其所阙处当是故太二字。许叔重为太尉祭酒，故称太尉。彪卒于光和七年，正与许公同时。王べ友谓太尉为衙署之称，犹今官某部者，无论爵之大小，概以某部称之。案此真郢书燕说也。汉人称公，虽有数例，然大约主三公者为多，碑铭之例尤严。此阙处者固是故太二字，孜熹平四年汝南许训由司空为太尉，所称许公，当是训也。无论以衙署称人，汉世所无，至六朝始有之。如王融宫中书郎而称王中书，何逐官水部郎而称何水部，其先如潘岳官黄门郎而称黄门者，尚是后人所追称。至唐而李翰林杜工部始渐多，然未有标其长官以为称者。如唐制郎中员外郎皆属尚书省，故结衔曰尚书某部郎中尚书某部员外郎，然止可称某部，不得称尚书。太尉垃非衙署之称，自汉及宋，皆以为官名。南北朝以上，太尉皆得置属，未闻其下有得冒此称者。且今亦惟郎中员外主事称某部耳，尚书倚郎未有亦潭称某部者。（自唐以后，惟退之官吏部侍郎而尚称韩吏部。）至司务以下，则直称司务，亦不得称某部。王氏谓无爵之大小者，其言亦误。许君事迹，既已阙如，幸传《说文》一书，而得知其历官有太尉南阁祭酒，其师有贾侍中，其子有冲，为召陵公乘，亦可稍裨史阙，而必于尹珍以外，再求高弟一人，强取一《文苑传》中县令以为汶长门墙光宠，是措大之见，而不知其谬惑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