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楚斋随笔

     故旧文存序摘录
  新城王晋卿中丞树,编《故旧文存》四卷,自序云:「余少时从黄贵筑师受古文之学,每出所作,辄见推奖,而同人又往往过为逾量之美,而余亦窃窃自喜,以为庶乎其于古之作者,稍有合也。及桐城吴挚甫先生守冀州,聘余主讲信都书院,朝夕过从,聆其绪论,始疑而不敢自信。久之,益怃然自惭其不类,乃尽弃向所为者,而更以近作质之挚甫。挚甫则曰:『余固疑向者非君之文,今观于此,而益知君之文,固在此不在彼也。』余尝见今之老师宿儒,闭门著述,其用力,不可谓不勤且至矣,而役役终身,卒莫有登堂入室之一日,则以无明师益友,为之启其门而导之路也。」云。声木谨案:中丞此序,实为万世文学之枢纽。学问无门径,虽穷力尽气为之,不足登大雅之堂,只成为野狐禅而已。中丞序此书于丁卯十一月,时年已七十有七,自举悮入歧途,以告后人,言之亲切有味若此,真万世之龟鉴也。
     伍肇龄掌教事
  伍肇龄字嵩生,邛州人,道光丁未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时年仅十七,其曾祖时格、祖琨、父荣光皆在堂,四代同堂,洵属科名盛事。相传太史在京,寓某寺,狐仙欲以女妻之,辞以已聘妻。又欲以为妾,太史坚辞,致触狐仙之怒,谓汝如不肯,终身莫想再入京。言时声色俱厉,太史为之胆寒,是以自十七岁入词林后,并未入都。散馆以庶吉士终,卒年已八十有余,设非国步已更,早已饮重宴琼林之酒矣。迹其生平,掌各书院讲席五六十年。先文庄公督川时,太史正主尊经书院讲席,相处甚欢,九年未易。人戏以狐仙事问之,太史笑而不答,乃知人言未必无因也。后有某年四月,太史仓猝至督署辞馆,先文庄公问其故。太史曰:「诸生不服教,欲驱我走,我已年老,欲让贤者也。」先文庄公谓曰:「我忝任川督,川中人民,皆似我家子弟。况尊经书院关聘,须由总督出名,院中诸生,我视之,更与我家子弟无异。设有我家子弟,要驱先生,我能答应乎。此事老前辈愿让,我却不能同意。今日请回,明日我到院中,告诫诸生。」次日,先文庄公到尊经书院答拜,诸生环而听者,几于全数皆来。先文庄公大声,以此意告太史,并指窗外诸生,亦厉声以此意告之。诸生闻之,相率散去。太史深德先文庄公礼贤下士,以诗二首为谢,适去先文庄公、先妣程太夫人寿辰不远,乃书扇二柄以为寿。先公寿辰,四月十四日,先妣则十五也。
     本邑人统带庆字军五营
  同光间,吴淞驻扎淮军五营,名曰「庆」字军,旧为先文庄公剿平发捻逆匪时所统带亲兵五营。先是先文庄公与故相李文忠公鸿章以公事龃龉,遂谢病归,以此军让归同邑吴武壮公长庆统领。吴卒,复归同邑狼山镇总兵曹肯堂军门德庆。曹卒,复归同邑□□镇总兵班福斋军门广盛。班卒于光绪末年,此军亦遂遣散。以庆字五营,四五十年之间,统率皆为庐江县人,自湘淮军设立以来,所希有也。
     论茶余客话
  山阳阮吾山侍郎葵生撰《茶余客话》,原本廿二卷,湖州戴菔塘删存十二卷,刊之,颇为士林爱重。论者有尝鼎一脔,未窥全豹之憾。至光绪戊子二月,清河王锡祺寿于侍郎裔孙铁葊□□□□处,得见廿二卷原本,遂付之排印,袖珍小字本。予细加研究,卷数虽较戴刻为备,然烦冗无当,其中多钞撮及无关系者。原为侍郎随手记录稿本,凡有闻见,悉笔之于书,以待后日考核,原无意于撰述,更无意于全为刊行。戴氏删存十二卷,深合撰述体裁,亦善为侍郎藏拙。使后人得识庐山全面,转觉芜秽不去,菁华亦因之湮没矣。亦犹山阳阎若璩撰《潜邱札记》六卷,同邑吴玉搢为之编纂,箐华咸备,条理秩然,几可与《日知录》争衡。及其孙学林过珍手泽,全为刊行,转使此书减其身价。信乎撰述难,即编纂亦不易,非深明撰述之体,焉能为他人编纂。存精去粕,不烦不俭,能使作者之长毕露于世,亦非可易为也。
     论殉葬
  以人殉葬,始于秦武公,当时死者六十六人。至秦穆公,遂用至一百七十七人,而子车氏三子在焉。至秦始皇,则凡后宫无子者,皆令从死,工匠为机者,亦尽闭之,当时死者,当不下数万人。暴秦之虐,不特始作俑者,皆为苛政,且愈用愈多,杀人如蝼蚁,可谓酷矣。历代人君相沿,用之千余年。至明英宗,始遗令罢宫人殉葬,可谓深仁厚泽,超前绝后也。
     论苏辙文
  唐宋八家中,惟苏文定公辙,论者颇有异同,皆故为高论。《唐宋文醇》中,录文定公文□□篇,《古文辞类纂》中,亦录文定公文□□篇。二书为选本古文中之巨擘,不能屏之弗录,他可知矣。苏文忠公轼有《答张文潜书》,中有论文定公文数语,极为精凿,实千古不易之论。文定公之所以列名于八家者,实有自立之处,不藉父兄之力。不然,王安石有弟名安礼,撰《王魏公集》八卷,曾巩有弟名肇,撰《曲阜集》四卷,何以皆未入选耶。吾知当时定唐宋八家文者,实具绝大心思才力,深知文学,是以后人增一不能,缺一不可。虽储同人□□欣选本增入李翱、皇甫湜两家,《唐宋文醇》因之,终觉非八家之敌也。苏文忠公《答张文潜书》云:「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云云。声木谨案:文忠公所谓「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真文定公文之的评也。
     论纪昀
  纪文达公昀生当干嘉之时,泰西格致之学,尚未发明尽致,亦未流及中土,而文达公当时已知之,谓非卓识宏才,不能如是。所撰《四库提要》一则云:「欧罗巴人天文推步之密,工匠制造之巧,实逾前古,其议论奇诈迂怪,亦为异端之尤。国朝节取其技能,而禁传其学术,具存深意。」再则云:「其制造之巧,实为甲于古今,寸有所长,自宜节取。且书中所载,皆裨益民生之具,其法至便而其用至溥。」云云。综观《提要》所云,纪文达公早已知之于百余年前,其识见过人,岂不伟欤!
  
  
  随笔卷三
  
  商道亲亲
  东周帝王享国之久
  编辑不如撰述
  周振业论诗语
  方孝孺逊志斋集刊本
  王士祯七古平仄论
  王韬事迹
  永乐大典四部
  桐城文学丛书目录
  宋王应麟通鉴答问
  论翁方纲诗
  徐云路事迹
  董皇后行状
  论崔华诗
  十余世秀才四家
  曾国藩预属墓志铭于吴敏树
  明竟陵公安撰述
  神农陵诗句
  陆耀遹画墁剩稿
  余诚格等调缺原委
  何绍基识人
  孙家振小说
  吴敬梓事迹
  春秋等书目
  夹坝等讹称
  胡林翼批牍中语
  桐城阳湖两派
  杨岘论文语
  阮大铖咏怀堂集
  论施闰章
  论纪昀撰述
  论编辑不易
  
  苌楚斋随笔卷三
  庐江刘声木十枝撰
     商道亲亲
  有商一朝,大半兄终弟及,前人所谓「商道亲亲」,诚哉其亲亲也!中有兄弟二人同登帝位者,更有兄弟三人及四人同登帝位者,更亘古所未有也。兄弟二人有五。外丙、仲壬,皆成汤子也。沃丁、太庚,皆太甲子也。祖辛、沃甲,皆祖乙子也。祖庚、祖甲,皆武丁子也。廪辛、庚丁,皆祖甲子也。兄弟三人有二。仲丁、外壬、河亶甲,皆太戊子也。小甲、雍己、太戊,皆太庚子也。兄弟四人有一,阳甲、盘庚、小辛、小乙,皆南庚子也。厥后宋宣公舍其子与夷,而立其弟穆公,尚能守其家法。
     东周帝王享国之久
  《无逸》一篇,历叙古帝王享国之久,似帝王享国以愈久而德愈隆矣,其实亦不然。周昭王、平王享国皆五十一年,敬王享国四十四年,显王享国四十八年,赧王享国五十九年,较之《无逸》所举之数,不为少矣,然皆无救于颠覆败亡,何也?昭王更年至百岁,三代以下帝王所稀有,若非祭公谋父作诗以止王心,则周室覆亡之祸,不待幽厉矣。
     编辑不如撰述
  朱梅崖《答林育万书》云:「承谕欲作《经史通考》,奇功美志,令人钦羡,但事体浩大,又虞挂漏。窃谓先生天资高妙,才识绝人,正不必于故纸堆中作生活。何如破去依附,自得圣贤之意?立法立言,无不可者。近世人束书不观,故豪杰之士,多以博览相尚,要诸古人,正不尚此。陈彭年、夏竦、高若讷,皆博极羣书,于今曾无一字之传,亦何为哉!」云云。声木谨案:湘乡曾文正公国藩复何廉昉太守栻书云:「尝以为四部之书,浩如烟海,而其中自为之书,有源之水,不过数十部耳。经则《十三经》是已,史则《廿四史》暨《通鉴》是已,子则《五子》暨《管》、《晏》、《韩非》、《淮南》、《吕览》等十余种是已,集则《汉魏六朝百三家》之外,唐宋以来,廿余家而已。此外入子集部书,皆赝作也,皆剿袭也。」云云。钱塘袁简斋明府枚,亦以考证家为述,诗文家为作。两义相较,优劣自见,皆以研究诗文为易传。诗文又以昌黎所云「惟古于词必己出」为职,质言之,即周栎园侍郎亮工所谓诗文莫妙于杜撰。朱梅崖见之,深以为然,自恨其文求为杜撰而不工。亦即曾文正公言为文须自我作古,《六经》皆陈言,不足依傍,况他书哉!李汉序昌黎遗书,亦曰约其旨,则曰教人自为而已。辞必己出,所以自为也。
     周振业论诗语
  周振业字右序,号意庭,吴江人。其论诗专主法律,尝手批《高青邱集》,于承接照应处,分晰如牛毛。虽作者之意,未必尽然,一经绳尺,觉无意于法者,其法无不具。深惜所批《青邱集》湮没不传,而其论则甚卓。诗文须有法律,如工人之有弓尺规矩,不可一日离开。若缅规错矩者,自谓可以破除法律,试问法律终能废乎!
     方孝孺逊志斋集刊本
  明之方孝孺,死于燕王棣靖难之役,身遭磔死,夷及十族,其忠魂义魄,堪与日月争光,龙逢、比干争烈,震耀万世,自不待言矣。惟诗文实非所长,所撰《逊志斋集》廿四卷、《附录》一卷,固无人诵而习之者。然后人重其忠烈,几于无人不知有方孝孺,无家不藏有《逊志斋集》,忠孝何尝负于人哉!孝孺诗文,当时虽遭成祖禁锢,至宣德后,即稍传于世。天顺癸未,临海赵洪初刊本,仅二百六十七首,是为蜀本。成化庚子,黄文毅孔昭、谢文肃铎搜辑,厘为三十卷,《拾遗》十卷、《附录》一卷,是为邑本。正德庚辰,顾璘守台州,并为廿四卷、《附录》一卷,是为郡本。嘉靖辛酉,王可大守台州,据上三本,复加删补,是为四刻。万历壬子,江南刊本。崇祯辛巳,宁海令张绍谦刊本。康熙戊寅,宁海令俞化鹏刊本。同治癸酉,宁海令孙憙复复据俞本重刊。永乐距近时仅五六百年,以无一人诵习之集而已八易板,其为人所重视如此。集以人重,岂非忠烈之效哉!
     王士祯七古平仄论
  益都赵秋谷宫赞执信,撰《谈龙录》一卷、《声调谱》一卷,历诋新城王文简公士祯。宫赞谓古诗不拘平仄,拗体律诗亦不拘平仄,而别有一定之平仄,不可更移。尝求其法于王文简公,文简公密不肯语,乃以古诗、唐诗互相钩稽而得之。因着《声调谱》,备载其说。自此书出,天下翕然宗之无异词。自来言诗者,无有见及于此,即知之,亦未必肯倾筐倒箧,尽告于人。宫赞以此法公之天下,洵属开示涂辙,明指户牖,为后人作指南车。自此以后,诗之法律始谨严,知声调者,可与言诗,不知声调者,不可与言诗,有益于诗学甚伟。乾隆戊申六月,王文简公族孙镜沚允熙,刊有《王文简公七古平仄论》一卷,后有镜沚允熙自跋云:「先堂太高叔祖文简公以诗名海内,七言古体,尤直接杜、韩、苏三家之传。晚岁里居,常与子侄言:『七古抑扬抗坠之妙如近体,有一定平仄,非但别律句已也。会者不必工,不会者殊不足以为诗。』子侄中间有学此体者,公丹铅明悉,不烦言而已无余蕴,非竟作谱,谱亦无庸作也。乃外人得之以成家者,反谓公吝而不传,抑过矣。熙录公七古平仄之论,公之于世,又录公所自为诗以证之,俾知出乎律即入乎古者之说之为甚误也。允熙谨识。」云云。声木谨案:镜沚允熙此跋,颇为王文简公文过。至谓「外人得之以成家者,反谓公吝而不传」,窃恐未必然也。《七古平仄论》虽有刊本,流传颇罕,未见他家著录,故录允熙之跋于此。
     王韬事迹
  光绪年间,上海有号天南遯叟王韬字紫铨者,主持申报馆笔政,以报馆为护符,倡言无忌,人多震惊其名而不知其底蕴者。诸暨余铁山□□重耀《铁山文稿》中,有《记天南遯叟逸事》一篇,颇为详尽确实,予节录其语于此:「天南遯叟即长洲诸生王畹,素跅弛,负俗累,益落魄。尝受洪逆千金,上书洪秀全,言规取中原、摧破燕京之计。又上书李秀成,陈攻取上海之策,隐为洪逆大谋主。同治二年,李文忠公鸿章复苏州,幕客有与王畹有旧者,得王畹致李秀成书,毁之以灭迹。三年,曾忠襄公国荃复金陵,又得王畹致洪秀全书,檄苏抚丁雨生中丞日昌擒之。中丞纵之至香港,复为之缓颊。王畹旋上书曾文正公,先陈为洪逆、李逆画策之非,继谢其许以不问之恩。畹遂更名韬,佯狂沪市,出入花丛,好事者居然推为风雅宗主。后于光绪□□年,死于上海。」此事陈子壮明府其元《庸闲斋笔记》亦载之,不如此详。长洲有徐□□茂才□□当时与王畹相识,凡畹所为,茂才亦深知之,并亲见其谢曾文正公一书。予闻之于其族子徐蛰叟广文师,所言皆确实不诬,故参酌余氏原本,而汇记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