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楚斋四笔

　　
　　四学使名节
　　湘潭杨重子□□钧《草堂之灵》云：「吾邑罗顺循，名正钧，博闻强识，下笔千言，喜船山学，作《船山师友录》。辛亥以后，伏居陋巷，不与世事，袁项城招之，不顾也。其人为慷慨悲歌之士，陈同甫一流人物。作《辛亥殉难录》，得百数十人。前年物故，余挽之云：『为《殉难录》，不为殉难人，船山之术如此；有济世才，又有济世学，贾生之哭何穷。』」云云。声木谨案：宣统元二年间，学使任山东提学使，未几投劾去官，迎养归里，卜居长沙城外。虽当时极为夫己氏所赏识，荐牍中至有曾胡而后，再见斯人之语，推挽可谓至矣，卒不为势利所诱惑，愿为朝臣，不愿为家臣，皭然不污泥滓，明君臣之义，立人道之防，较之同升诸公，依草附木者，可谓熏莸异气，鸾枭异性，杨氏仅以陈同甫一流许之，未免轻视之矣。所撰《船山师友记》十七卷、《卷首》一卷、《目录》一卷、《船山年谱》□卷、《左文襄公年谱》十卷，光绪丁未，陆续自刊本。惟《辛亥殉难录》□卷，未见传本，尤属有功名教，惜未能付之剞劂，与钱塘吴子修学使庆坻所撰之《辛亥殉难记》五卷、《卷首》一卷、附《殉难表》□卷并垂天壤，昭示日月。吴学使书，丙辰排印本，搜罗文武男女壹百伍拾余人，名数实与罗学使相埒。吴学使于宣统三年见国事日非，慨然引去，亦可云高举远识，急流勇退。予以餬口在湘，时聆教诲，每言及国事，辄悲天悯人，慨叹无已。古云视国事如家事者，吾于吴学使见之矣。东莞张豫泉学使其淦任安徽提学使，陈子励方伯伯陶任江宁提学使，行迹与罗吴两学使相类，已见予《□笔》卷□岂我朝末造，忠义文学之士，尽在提学使一职乎，亦天地正气所锺也。
　　
　　通志堂经解节本
　　桐城方望溪侍郎苞，于晚年节录《通志堂经解》，治之三反，始删其繁芜，去叁之贰，理明词达，学者易于观览，惜其书不传，予已载入《桐城文学渊源考》中。桐城萧敬孚征君穆《□□札记》云：「当咸丰□年，桐城初陷于粤匪之时，自己竭力收桐城人撰述，曾得见侍郎《通志堂经解》删节原本数十大册，约少全书叁之壹，急购藏桐城乡间。后屡经粤匪焚掠，所收数万卷尽为灰烬，深为可惜。」云云。声木谨案：宁化吴清夫广文贤湘《甚德堂文集》中，有《张惕葊先生传》云：「张甄陶号惕葊，侯官人，举丙辰鸿博，乾隆乙丑进士，选庶吉士，改编修，旋改知县，历主云南五华、贵州贵山书院。丁酉归里，适梅崖先生以病去讲席，延先生代之，于是主鳌峯三年。先生殁，士奉主，与梅崖先生同普院祠。先生邃于经，主五华时，尝芟薙《通志堂经解》，存其精要，为壹百陆拾卷，刊之，名《正学堂经解》，盖历十年而书始成。」云云。是方侍郎平生未竟之志，不意张明府竟能踵为之。书虽已刊，予访求数十年，从未见刊本，及见他人著录。或系刊于天南，未能流行江淮也欤。
　　
　　论有庳
　　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引《道州风俗记》云：「地产民多矮，每年配乡户贡其男，号为矮奴。阳城为刺史，不平以良为贱，又悯其编氓，岁有离异之苦，奏停其贡。民皆赖之，无不泣荷。」云云。声木谨案：光绪季年，各省督抚奏请改蜑户、畬民、堕民□□等为平民，谓之脱籍，当时以为特例，不知唐末阳城已行之于千余年前，诚属圣王仁政之一也。道州为永州府属地，本狪猺杂处。《太平御览》引《道州图经》云：「昔舜封有庳国即其地。」云云。尧舜皆以至德闻，舜更以孝友昭示天下后世，当年封象于此地，未知其意。《孟子》云：「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云云。考舜都于蒲坂，故城在今山西蒲州府永济县，亦曰虞都城，地在山西省尽西，与陕西同州府相连。永州在湖南省西南，已属边远之界，道州又在永州府西南，与广西省平乐府相近。永州府距蒲州府相离甚远。若封之为庳，富贵之也，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赋，则诚为舜以孝治天下，昭然若揭。设之国之后，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则道路窵远，洪水初平，舟车之利未溥，焉能若是之易？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孟子已自言矣。
　　
　　英轺日记等代撰人
　　光绪季年，有固山贝子衔振国将军载振，俗称振贝子，撰《英轺日记》十二卷，相传实为(无锡)[太仓]唐蔚芝侍郎文治所代撰。光绪丁未□月，贝子辞差开缺之折，实为泗州杨杏城侍郎士琦所代拟。南皮张文襄公之洞，撰《劝学篇》二卷，于光绪戊戌，曾进呈御览，一时风行海内，相传为□□杨□□□□锐所代撰。其寿合肥李文忠公鸿章七十寿序，其中措语失当，致为嘉定徐季和大理致祥所纠参，实为武进刘葆真太史所代撰。皆愿意让善也。太史中光绪壬辰会元，会试榜发，坊间所刊草题名录，「毅」字讹为「杀」字，以致一时京师喧传会元为刘可杀，太史闻而惴惴。及庚子避乱回南，行至通州，果死于拳匪乱刃之下。同人怜之，为之辑刊《刘太史遗集》二卷。中有代许□□撰文忠七十赐寿诗贰百韵，武进赵少芬□□震，复编入《毘陵诗录》中。许□□，予疑为即奉新许文敏公振祎，未知是否。蒙古巴哩克[氏]延子澄学士清《锦官堂诗草》中，有《光绪甲辰四月初六日早诣颐和园仁寿殿引见蒙恩补授翰林院侍读恭纪五言排律二百韵》云云。太史寿诗用意，亦与学士同，欲以多为贵。实则多即未必贵，有弊无利之事，前人虽间有为之者，后人亦不必效颦也。
　　
　　元代学田
　　胜国时郡县俱有学田，其所入谓之学粮，以供师生廪饩，余则刻书，以足一方之用。工大者，则纠数处为之，以互易成帙。故校刻画，类有精者，初非图鬻也。国朝下江南郡县，悉收入国学。今南监《十七史》诸书，地理岁月勘校工役并存，可识也。今学既无田，不复刻书，而有司间或刻之，然以充馈赆之用，其不工反出坊本下，工者不数见也。善乎胡致堂之论明宗曰：「命国子监以木本印书，所以立一义，去舛讹，使人不迷于所习，善矣。攽之可也，鬻之则不可也。」或曰：「天下学者甚众，安得人人而攽之。」曰「以监本为正，俾郡邑皆得为焉，何患于不给。国家浮费，不可胜计，而独靳于此哉！此冯道、赵凤之失也。」云云。语见明云间陆俨山□□《金台纪闻》。声木谨案：元代学校刻书，制度可谓尽美尽善，后人大可则效。各县均有学田，师生廪饩之余，则用以刻书，平日攻读之余，又可以校。世人贵耳贱目，只知宋本为贵，不知元刻间有官本，字画精审，不减宋人。是以元代主持华夏仅数拾年，人材辈出，实因师生恃有学田，可资温饱，得以优游岁月，致力于文章学问。非上行下效，制度美善，焉能如此。
　　
　　袭韩非子语
　　岳阳君山上，有美酒数斗，得饮之，即不死，为神仙。汉武帝闻之，斋居七日，遣栾巴将童男女数十人来求之。累得酒进御，未饮，东方朔在旁窃饮之。帝大怒，将杀之。朔曰：「使酒有验，杀臣亦不死，无验，安用酒为。」帝笑而释之云云。语见□□□□□《岳阳风土记》引宋庾穆之《湘州记》。声木谨案：《韩非子》云：「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夫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释臣。』王乃不杀。」云云。《湘州记》一段，全袭《韩非子》一段，似此生吞活剥，真属下乘，宜其书之不传也。
　　
　　明海瑞无忌惮
　　明长洲活埋葊道人徐武子茂才树丕《识小录》云：「海忠介清廉特立，自是熙朝直臣，第其为吾乡巡抚时，有意锄巨室，以至刁风四起，至不可遏。今缙绅之体日亵，尊卑贵贱日至紊乱，实始于此。方其锐意诛锄强暴时，吴中富贵实多不堪，有人投一讼牒，云告状人柳跖，告为首阳薇田百顷，为伯夷兄弟强占，云云。其言滑稽可笑，忠介自此亦少止。乃知人不可好名，好名必有流弊也。」云云。声木谨案：琼山海忠介公瑞，其自命以刚为主，故自号刚峯，迹其生平，全昧孔孟中庸之道。初不过欲为矫枉过正，特立独行之辈，久之愈壮，气愈狂，遂至横决不可一世，犯上作乱，成为无父无君，无忌惮之小人。世人常以与合肥包孝肃公拯为比，而实非其伦也。《御批通鉴辑览》云：孝肃立朝刚毅，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而已，初未闻锐意诛锄强暴，吴中富贵实多不堪也。又云：「孝肃言：『东宫虚位日久，天下以为忧。夫万物皆有根本，而太子者，天下之根本也。根本不立，祸孰大焉。』仁宗曰：『卿欲谁立？』孝肃谓：『臣非才备位，所以乞豫建太子者，为宗庙万世计尔。陛下问臣欲谁立，是疑臣也。臣年七十，且无子，非邀后福者。』仁宗喜曰：『徐当议之。』」云云。观其告仁宗之词，何等委婉，及仁宗一问，亟惶恐不安，自明心迹。更何敢指斥乘舆，视同儿戏，自命直节，如忠介所为。盗憎主人，民恶其上，由来已久。若有人助之憎，助之恶，人民未有不乐从，爱之如父母，归之如流水者。忠介历知人民中下愚为多，而具中人之产者甚少，掳富救贫，抑尊就卑，愚民自无不歌颂。忠介欲见好于愚民，遂不惜甘冒名分，以要誉于天下后世。茂才生于明末，目睹大乱，生民涂炭，四海为墟，皆由于缙绅之体日亵，尊卑贵贱日至紊乱，实始于此，为厉之阶，痛切言之。殆至世祖章皇帝定鼎燕京，仍以定尊卑，明贵贱，崇仁重义，而天下定矣。
　　
　　北宋黄庭坚读书法
　　北宋分宁黄山谷知州庭坚《与洪甥驹父书》云：「尺璧之阴，常以三分之一治公家，以其一读书，以其一为棊酒，公私皆办矣。」云云。语见《山谷刀笔》。声木谨案：知州此语最佳，真得读书之秘诀。三代读书，亦必藏焉休焉，息焉游焉，决非终日疲精劳神于简册中者。凡人苟能勤学好问，每日光阴以三分之一读书，岁月浸寻，历久不渝，何患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奚必三更灯火，五夜鸡声，始能谓之读书乎。
　　
　　赵新撰述
　　福州赵又铭观察新，撰《还砚斋全集九种》，光绪十年涂月，其子寿丞□□濂等家刊本。内系《周易述》四卷、《易汉学拟旨》一卷、《学庸题解参略》二卷、《续琉球国志略》二卷、《卷首》一卷、《杂着》四卷，即古文词，《古近体诗》一卷、《赋稿》十卷，即当年翰苑馆课，《文稿》八卷，即制艺，《试帖》一卷，予已录目于《再续补汇刻书目》中。声木谨案：观察名氏字上不列邑名，只列福州郡名，亦他书所罕见。统观全编，观察似喜研究《易》理，故编中言《易》理者二种。桐庐袁忠节公昶《渐西村人诗》注中，言观察尚撰有《古文辞类纂注释》□□卷。编中无一语道及，此等大撰述，不应漏略若此。
　　
　　吴德旋论诗
　　宜兴吴仲伦明经德旋《答史仲仁书》云：「德旋于斯事，求之三十余年，至年过五十，方能稍窥古作者之意。大抵诗须有为而作，言在于此，意在于彼，乃为上乘。此子建、渊明，所以高出诸家之上也。六朝名家，固多风云月露之辞矣，而察其用意，亦非苟然，但未肖其心以出之耳。初唐古诗之佳者无异六朝，盛唐诸人乃近建安风格，然篇什既繁，则求其有为而作者已不能多。诗体至唐始备，故近体诗必以唐人为宗。五律则摩诘、襄阳、太白三家，各极其胜，子美门径尤大，以为能包王、孟、李三家，固未可知，实具海涵地负之象焉。七律则子美，而后义山独雄，然子美实无所不统，后人终莫能出其范围也。故此体可兼参宋调，非若五言，直可将宋人束高阁也。近有名流数辈，谓韩苏二公非能作诗者，固是过论，然二公之诗，实须精择而善学之，其长篇曼衍无味之作，原宜从汰耳。方南堂诗有曰：『昌黎徧寰宇，坡老盈巷陌，牙齿非不聱，奈兹神理隔。』自乾隆以来，作者类喜贪多骋才，遂若韩苏二公为之作俑者，南堂之言，诚非过激。」又《答吕月沧书》云：「德旋于文，求之一年而知之矣，于诗，则求之三十余年而后知。既知之后，阅近人诗，觉其与古人相合者，拾不得壹贰，故不轻与人言诗。德旋年二十余，专学昌黎诗数载。在都门时，百文敏公见而奇赏之，以月山诗册，属为删定。其中五古一体，痛为绳削，几如自作者居多，盖于昌黎果有似也。后又贰拾余年，始有见于阮嗣宗、陶渊明及唐之陈正字、常盱眙、柳柳州诸家所，憬然悟。惟同邑路质轩学博深信德旋之言，每相见论诗，穷昼夜不厌。质轩为古诗辄合，为今体则不能佳，此其才之所限也。前者微与足下言诗，觉足下所见尚浅，欲与足下深言之，念论交方始，遽于古文外更有规切，恐涉未信而谏之嫌，故每欲言而仍止，然意中殊觉歉然。德旋尝有句云：『一花亦有候，一果亦有期。言如无言者，果熟花开时。』昨诵来言，其亦足下果熟花开之时欤，既曰如无言矣，则虽终日言之而亦可也。试将旧所得于古人者，倒廪倾囷而出之，以备采择焉。诗与文一也，皆以言中有物为贵，然所谓有物之言，古人言之备矣。吾生于数千载之后，不能言古人所未言之理，故须令言外有不尽之意，而所谓物者亦在其中，此于诗为尤要，以其体本宜于讽谕也。诗莫盛于李杜，夫人而知之矣。少陵之称太白也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泣鬼神非阴铿之所能也，而佳句实阴铿之所有也，无阴铿之佳句，而徒曰吾能惊风雨而泣鬼神，其不至于粗率放恣者几希。太白《古风》第一章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此不过故作抑扬之词，以激起『复[元古]』、『志[删述]』等句耳。太白一生推服谢宣城，而七言全出鲍明远，何尝轻视六朝也。赋者，古诗之流，侔色揣称，赋家所重，诗何独不然。昔人谓五律如四十贤人，着一屠沽儿不得，德旋谓各体皆然，非独五律也。用之当，则屠沽儿皆化为贤人，凡以云称而已。诗有正变，杜少陵为变之始，苏子瞻、黄鲁直为变之终，方其自正而趋变也，变而有其正者存焉。近人自变而益之变，正(始)之风[始]荡然矣。姚惜抱先生云：『文章之事，贵能开新境。』知正而不知变者，其境易穷，而佳处易为古人所掩，是固然也。德旋谓自变而返之正，而不规规于求似古人之形貌，则亦无患于新境之不开。古之称为大家者，一代之中，不过三数人而已。近世作者，人人欲为大家，安得一时遂有斗量之方家哉！贪为大家，病之所以丛生也，吾但可求为名家而已。学者之于诗，可不为也，而不可不知。德旋求之甚苦，得之甚艰，故自以为知之最深。诗本人情，该物理。惟其本人情也，故虽妇人女子，樵歌牧唱，皆可以有合。惟其该物理，故虽学士大夫，终身为之，而或终迷其源。德旋于足下，不宜有所隐，至今日乃得与足下畅言诗道，意甚愉快。王春卿、汪少海，如亦能信德[旋]之论者，或即以此简示之，此则在足下之察量矣。」云云。语均见《初月楼遗编》。声木谨案：明经文章学术，授受源流，已详见予撰《桐城文学渊源考》及《撰述考》中。《遗编》为明经晚年所撰古文辞，仅捌拾叁篇，道光廿八年仲夏，秀水庄芝阶舍人仲方刊本，传本极为罕觏。诗虽小道，比之于文，其用更隘。明经以三十余年研求之力，苦心孤诣，垂老始能得其崖略，不惜尽举以告朋友生徒，使无误入岐途，可谓宅心仁恕，勤于教导，予故录之于此以志之。明经撰述，独《初月楼遗编》四卷、《诗续钞》一卷，传本至少。予拟编入《桐城文学丛刊》中，陆续排印，期与世人共见，惟窭人绵力极薄，不知终能偿此愿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