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楚斋四笔

　　
　　各国废皇财产
　　辛未四月初二日，《时报》中有尸尘论世界各废皇之财力，中国废帝最贫一段云。云各国专制君主，已渐随世界潮流，扫荡以去，政体变迁及历史遗迹，尚有为人所注意者。顷见巴黎刊行之□□登有一文，亦饶兴味。据称诸废皇中，以德皇□□□为最富，有美金壹千万，存于外国银行。其于德国境内之地产，约值壹万万元，虽经政府没收，尚偿以柒千伍百万之收买价。而中国现年贰拾陆岁之逊帝溥仪，乃最贫者，其所执之珍宝，多属赝鼎，此外无他财产。今甫被逐之西班牙王阿尔方朔，亦财源无虞，约有美金壹千万。其妻维多利亚后之珍宝，价亦相埒，由巴黎估价，约值贰千伍百余万佛郎。而西班牙王于其本国境内，且有不动产甚多，闻已被新政府没收。于诸外国，亦多有投资之股份。葡萄牙废王□□现寄居英伦，亦非贫窭，有私产英金伍拾万镑。其共和政府，尚每年给以美金捌千元之赡养费。当其出国时，且携带行李箱箧肆百拾柒件，皇宫内木器陈设，及雪雷酒多瓶，均随身搬运而去。土耳其废皇□□去国时，除妻妾珍宝外，仅携有贰万伍千元，于外国银行亦无存款。然各君主能自善其后，不能栖身贫老院。土耳其之苏丹□□虽较贫，现居瑞士，由其故国之教会，每年给以壹万捌千元之赡养费。布加利国之废皇□□亦不为贫，彼甚聪明，当其未被逐之先，即以约定办法，每年捌拾万佛郎，分期由德国转交。希腊之废王□□出国时，携有拾贰万伍千元，然彼善自经营，亦得优游度日，云云。声木谨案：西班牙王阿尔方朔财产，旋于初三日，上海各报译登路透社玛德里电云：「据西班牙财政部长所发出之公报，西班牙王室共有资产超过叁百伍拾万镑，大都为存于外国之证券股票。至于王室中人所有之饰物，及其它珍重物品，尚不在内。王室资产，系根据壹玖贰壹年底止，王室总管之账册，及其它不完全簿记而查出者。」云云。是外国废皇，皆富有资产，不忧贫困。外报所载，既为公论，亦是实情。内中以德废皇□□□为最富，亦实赖德国后任总统兴登堡不忘旧恩，睠怀故主，力为主持，发给偿金地产至为优渥，清单已见《[随]笔》卷[九]，始得如此。何晚近之世，忠君亲上者，多在彼族乎。
　　
　　论史载闺门丑恶事
　　明莆田郑仲璧郎中瑗《井观琐言》云：「古史家凡闺门丑恶之事，人所羞称而厌闻，莫不备着，如《左传》载卫宣公、齐襄公等事，《史记》、《汉书》载诸王淫乱等事皆是。盖使人知为不善于幽闇之中，而不能掩万世之直笔如此，庶乎知所戒矣。仲尼删《诗》、《墙有茨》、《鹑之奔奔》、《桑中》诸篇，皆存而不削，而杨龟山所谓载卫为狄所灭之因，是也。《南》《北》史臣，亦识此意，下至《金史》，犹备载海陵炀王淫乱之事。腥秽杂揉，莫甚于元，而《元史》一切隐讳不录，亦是一病。至于纪传表志，但篇首作序，而每人不加论断，盖曰着其事实，以俟后世之公论耳，此为能脱因袭之弊，可为后世修史之法。」云云。声木谨案：郎中此语，深得圣人删《诗》，后人修史之意。南宋将乐杨文肃公时所谓载卫为狄所灭之因，尤属确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管敬仲当时为此言，盖亲见卫为狄灭，如拉枯摧朽，如入无人之境，实因礼义廉耻丧亡已久，有以启之，有以致之也。岂懿公好鹤小过，遽能至此哉！故痛切言之如此。狄人伐邢，管敬仲言于齐桓公，出师救之。狄人灭卫，其祸更甚于伐[邢]，未闻管敬仲出一言以救卫。盖历知卫有必亡之道，无可救药，听其灭亡，人心或可痛定思痛，复思礼义，仍可立国。虽以文公之贤，齐宋之助，而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宋卫在春秋初年，尚为大国，陈桓公已有此言，全国人民，不应仅有此数。乃知礼义廉耻丧亡，国随之亡，人民亦随之亡矣。
　　
　　延澄友劝善
　　蒙古巴哩克氏延子澄侍读清诗集自注云：「赵绍庭同年来书云：君系闲曹冷秩，并无城守封疆之责，唯愿君附于八大山人之次，不愿君隶于范大学士之班等语，洵可感也。」云云。语见《遗逸清音集》。声木谨案：侍读专录八旗诸人，不仕他姓者之诗，成《遗逸清音集》四卷，丙辰秋仲排印本。虽意在欲续《熙朝雅颂集》，而亡国之音，哀以思矣。赵氏书云，可谓尽朋友责善之道，孔子所云益者三友，足以当之无愧色矣。
　　
　　冯煦论男女
　　金坛冯梦华中丞煦《不远复斋见闻杂志序》云：「抑予重有感焉。世运既剥，异说朋兴，君臣父子之彝，夷为平等。且女帜日张，披猖自恣，夫妇一伦，几几有情欲而无礼义。其无羞恶，无忌惮之风，轩举宙合，将驾冠带而上之。于戏！此驱人而入于禽兽之域也。先生是编，独拳拳汲汲修伦纪，敦名节，挽人心于既溺之余，续世教于垂绝之会。后之读者，当必有憬然悟，番然悔者，庶不负先生载笔之苦心也夫。」云云。语见《拙[蒿]庵类稿》及本书。声木谨案：《不远复斋见闻杂志》十卷，为古吴张翰伯孝廉廷骧所撰。孝廉为光绪□□举人，夙精申韩家言，历游各大府幕。宣统辛亥□月，孝廉适充江苏巡抚程德全幕宾，闻变乱，即被出署。杜门谢客，自号继龛老人。综录见闻，辑为此书。体例虽属子部小说家类杂事之属，综其大旨，意在表章臣子忠孝，妇女贞节，冀以复礼教之伦，为兴观之助。用意颇与予撰《苌楚斋随笔》、《续笔》、《三笔》、《四笔》相类，惟予书多考证，应入子部杂家类杂考之属，此则参以小说家言。然笔记体例至广，苟非离经畔道，原可各尊所闻，各明一义，不必执涂人而强同于我。况当此秽浊时世，仍欲以礼教挽回已溺之人心，已如麟角凤毛，旷世难逢者矣。
　　
　　钱馥撰述
　　海宁钱广伯处士馥，生于乾隆之时，沈酣经籍，尤喜六书音韵之学，精校，校书数十种，不传。自题所居曰小学葊，可以观其志矣。平日与□□周松霭明府春、海宁周耕崖□□广业、海宁陈仲鱼□□鳣、□□孙怡谷侍御□□金坛段懋堂明府玉裁、□□陈平圭□□敬璋、海宁吴兔床□□骞、余姚卢抱经学士文弨相切磋，年甫四十而卒。遗稿皆残编断简，嘉庆二年闰月，门人钱塘邵□□□□书稼编次，为《小学葊遗书》四卷，亦久无传本。同治元年四月，族曾孙铁江明府保塘，得同里管芷湘□□庭芬、武进臧在东□□镛堂所藏两本，排纂成书，并增入杂文廿余篇，于光绪廿一年六月，刊于什邡县署，并编入《清风室丛书》中，世人始知有是书，有是人。声木谨案：处士力学早逝，遗书散佚，虽有门人为之收拾，未及刊行，不绝如缕。时越百年，深赖族曾孙铁江明府力为搜讨，始克成书。撰述之难成如此，流传之不易又如此，予故撷录其书中之语，记之于此。
　　
　　楚人论直
　　《春秋》襄公二十二年，《左氏传》云：「楚观起有宠于令尹子南，未益禄而有马数十乘，楚人患之，王将讨焉。子南之子弃疾为王御士，王每见之必泣。弃疾曰：『君三泣臣矣，敢问谁之罪也？』王曰：『令尹之不能，尔所知也，国将讨焉，尔其居乎？』对曰：『父戮子居，君焉用之。泄命重刑，臣亦不为。』王遂杀子南于朝，轘观起于四境。」又哀公十六年《传》云：「胜自厉剑，子期之子平见之曰：『王孙何自厉也？』曰：『胜以直闻，不告女，庸为直乎，将以杀尔父。』平以告子西，子西曰：『胜如卵，余翼而长之。楚国第，我死，令尹、司马，非胜而谁。』」云云。声木谨案：据《左传》所言，皆以杀其父，先告其子者，白公且以此为直，大抵当时楚人风俗如此，是以叶公告孔子以父攘羊而子证之之为直也。推叶公当时告孔子之意，原以楚虽蛮夷僻处，其直躬转有胜于中原人士者，是尊崇之词，非贬抑之词明矣。
　　
　　明韩邦靖撰述
　　明朝邑韩汝庆参政邦靖，撰《朝邑县志》二卷，书只廿余页，而上下数千年，包括巨细，叙次点缀，若有余闲，无局促束缚之迹，明以来推为绝作，诚有如《四库提要》所云者。声木谨案：参政髫年，即以神童称，其学问渊博，文章尔雅，意其生平，必撰述宏富，尽堪传世，访之数十年，仅见《韩五泉诗集》四卷，后附参政配屈安人诗一卷，又附录墓志传序等二卷，明万历壬子孟夏，华阴屈同宇奉政受善刊本。同宇为安人侄孙，其跋文云：「先曾大父起家进士，官总督，勋着四朝。政暇时，辄手不停披，以子史百家训诸儿。先祖姑方十余龄，刺绣于旁，每闻之，即得其解，言之肯綮，无不畅厥旨者。曾大父奇之曰：『惜哉！不为儿也。』寻令为古文词、三体唐诗，悉矱度，而诗更琳珪，若翻翻乎仙者。适朝邑韩五泉。五泉髫年以神童名，不弱冠登进士第，与安人雅称双璧，为诗文友。」云云。据此，则参政仅有诗集及屈安人诗集，尚赖内侄孙屈奉政受善为之刊行，清门零落，古今同慨。
　　
　　许遇家学
　　侯官林惠常孝廉昌彝《射鹰楼诗话》云：「侯官许不弃大令遇，着有《紫藤花庵诗钞》，父友子鼎皆能诗。大令尝受诗于新城王贻上，贻上题其画竹，有『许侯磊落负奇气，平生节目坚苍筤』之句。大令七绝，情韵缠绵，丰神婉约，为其专长，莘田学焉。大令《家山杂忆》壹百叁拾伍首，余精选其肆首，以觇梗概。诗云：『轩回涧曲水泠泠，浮翠乌山远近青。灯火未来蛩语寂，高梧疏雨一人听。』『半壑烟霞未寂寥，转坡侧径望中遥。客来要(称)[探]梅花信，小立东风第四桥。』『渊明冢遂生前达，孟德坟疑死后空。许子也曾题片石，月(沧)[溪]之墓乱花中。』『螺女江空一派秋，白沙如雪合江流。旗(人)[山]更在沙痕外，一叶渔舟几点鸥。』」云云。声木谨案：明府受诗法于新城王文简公士祯，授受雅有端绪，故诗才迥异。侯官郑昌英茂才杰撰《注韩居诗话》云：「月(沧)[溪]工松梅竹石，受诗于新城王贻上。贻上尝题其画竹：『许侯磊落负奇气，平生节目坚苍筤。石林手种竹万个，兴来自写千篔筜。』子鼎、均皆工诗。」云云。《福建通志》云：「许遇撰《紫藤花葊诗钞》一卷。」又云：「许鼎号梅崖，雍正癸卯举人，撰《少少集》□卷，一作《梅崖集》，《刺桐城纪游》□卷。许均字叔调，号雪村，康熙戊戌进士，官礼部郎中，撰《玉琴书屋诗钞》一卷、《雪村诗集》一卷。鼎(字)[子]良臣，号石泉，雍正癸卯，与父鼎同举于乡。弟荩臣，字□□康熙庚子举人，撰《客游草》□卷。又有《侯官许氏家集》，亦名《笃叙堂诗集》，五卷，作者七人，前明一人曰豸，国朝六人，曰友，曰遇，曰鼎，曰均，曰荩臣，曰良臣。其家有笃叙堂，为明华亭董文敏公其昌所题额，因以名集。」云云。是明府上承祖父，下启子孙，可谓源远流长矣。
　　
　　四笔卷七
　　
　　荆溪林下偶谈语
　　论丧明与丧子
　　王闿运勤于教诲
　　黄周星唐诗快
　　姚文田论宋儒语
　　毛奇龄遗着
　　曾国藩八分书
　　习学记言刊本
　　马慧裕集字诗
　　乐善堂赋集注
　　辽金纪事本末
　　琅五藏珍等三书
　　论公冶
　　论光绪甲午开衅缘起
　　日本爱护佛寺
　　全唐文纪事
　　明名臣言行录
　　册封琉球次数
　　梁彣致高澍然书
　　林典史祠
　　杨浚撰述
　　孟超然撰述
　　方贞观病中诗
　　
　　苌楚斋四笔卷七
　　庐江刘声木十枝撰
　　荆溪林下偶谈语
　　南宋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云：「水心与篔窗论文至夜半，曰：『四十年前，曾与吕丈说。』吕丈，东莱也。因问篔窗：『某文如何？』时案上置牡丹数瓶，篔窗曰：『譬如此牡丹花，他人只一种，先生能数十百种，盖极文章之变者。』水心曰：『此安敢当。但譬之人家觞客，或虽金银器照座，然不免出于假借。自家罗列仅甆缻杯，然却是自家物色。』水心盖谓不蹈袭前人耳。甆瓦虽谦词，不蹈袭则实语也。然蹈袭最难，必有异禀绝识，融会古今文字于胸中，而洒然自出一机轴方可。不然，则虽临纸雕镂，祗益为下耳。韩昌黎撰樊宗师墓志，言其所著述至多，凡柒拾伍卷，又壹千肆拾余篇，古未尝有，而不蹈袭前人一言一句，又以为文从字顺，则樊之文亦高矣。然今传于世者仅数篇，皆艰涩几不可句，则所谓文从字顺者安在？此不可晓也。」云云。声木谨案：《四库全书提要》采录此文于□□叶适《水心集》下，以子良本叶适弟子，编中多叙述其师作文之旨，笃实可取。窃意宋人诗话虽多，明人及国朝人业已搜刻于各种业书中，有多至数本者。此编品评诗文，尤不苟作，独惜仅有宝颜堂秘笈本，又不知何以有姓无名。卷末拙修居士郁嘉庆跋谓：「昔分为捌卷，今作肆卷。」云云。是卷数复有改并。此编卷壹叁拾壹条，卷二叁拾条，卷三叁拾条，卷四贰拾柒条，不知于原本有无去取，以无他本可校。明人刻书，但凭一己之爱憎，随意去取，实为恶陋，诚如《四库全书提要》所云，虽有传刻之功，不敌窜乱之罪也。
　　
　　论丧明与丧子
　　后人以丧子为丧明，虽出自《檀弓》，细玩《檀弓》原文，丧子是一事，丧明又是一事。曾子吊其丧明，非吊其丧子，哭其丧明，非哭其丧子。曾子怒曰：「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丧子」「丧明」并称，是当时原非以丧明代丧子之辞。至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羣而索居，亦已久矣。」云云。意谓一人独居久，未获师友之益，致使丧亲而未丧明，丧子而丧明，是杀于其亲而隆于其子，故谢过服罪不遑。是在当时原以为非礼，而后人竟用为代名词，此虽小事，失圣贤当日责难原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