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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异编
五原分袂真胡越,燕拆莺离芳草竭。
年少烟花处处春,北郊空恨清秋月。
季衡不能诗,耻无以酬,乃强为一篇,曰:
莎草青青雁欲归,玉腮珠泪洒临歧。
云鬟飘去香风尽,愁见莺啼红树枝。
女遂于襦带解蹙金结花合子,又抽翠玉双凤翘一只,赠季衡,曰:“望异日睹物思人,无以幽冥为隔。”季衡搜书笈中,得小金镂花如意酬之。季衡曰:“此物虽非珍异,但贵其名如意,愿长在玉手操持耳。”又曰:“此别何时更会?”女曰:“非一甲子,元相见期。”言讫,呜咽而没。季衡自此寝寐思念,形体羸瘵。故旧丈人工回推其方术,疗以药石,数月方愈。乃询王原纫妇人,曰:“王使君之爱女,无疾而终于此院,今已归葬北邙山,或阴晦而魂常游于此,人多见之。”则知女诗“北邙空恨清秋月”也。
颜会昌中,进士颜,下第游广陵,遂之建业,赁小舟抵白沙。同载有青衣,年二十许,服饰古朴,言词清洒。清揖之问其姓氏,对曰:“幼芳,姓赵。”问其所适,曰:“亦之建业。”甚喜。每维舟,即买酒果与之宴饮,多说陈隋间事。颇异之。或谐谑,即正色敛衽不对。抵白沙,各迁舟航。青衣乃谢曰:“数日承君深顾,其陋拙,不足奉欢笑。然亦有一事,可以奉酬。中元必游瓦官阁,此时当为君会一神仙中人。况君风仪才调,亦甚相称,望不渝此约。至时某候于彼。”言讫,各登舟而去。志其言,中元日,来游瓦官阁。士女阗咽。及登阁,果有美人从二女仆,皆双鬟,而有媚态。美人倚栏独语,悲叹久之。注视不易,美人亦讶之。又曰:“幼芳之言不谬矣。”使双鬟传语曰:“西廊有惠览黎院,则某旧门徒,君可至是。幼芳亦在彼。”喜甚,蹑其踪而去。果见同舟青衣,出而微笑。遂与美人叙寒暄,言语竟日。僧进茶果。至暮,谓曰:“今日偶此登览,为惜高阁,病兹用功,不久毁除,故来一别,幸接欢笑。某家在青溪,颇多松月。室元他人,今夕必相过。某前往,可与幼芳后来。”然之,遂乘轩而去。及夜,幼芳引前行,可数里而至。有青衣数辈,秉烛迎之。遂延入内室,与幼芳环坐。曰:“孔家娘子相邻,使邀之,曰‘今夕偶有佳宾相访,愿因倾觞,以解烦愤。’”少顷而至。遂延入,亦多说陈朝故事。因起白曰:“不审夫人复何姓第,颇贮疑讶。”答曰:“某即陈朝张贵妃,彼即孔贵嫔。居世之时,谬当后主采顾,宠幸之礼,有过妃嫔。不幸国亡,为杨广所杀。然此贼不仁何甚乎!刘禅。孙皓,岂无嫔御。独有斯人,行此冤暴。且一种亡国,我后主实即风流,诗酒追欢,琴樽取乐而已。不似杨广,西筑长城,东征辽海,使天下男冤女旷,父寡子孤。途穷广陵,死于匹夫之手。亦上天降鉴,为我报仇耳。”孔贵嫔曰:“莫出此言,在座有人不欲闻。”美人大笑曰:“浑忘却。”曰:“何人不欲闻此言耶?”幼芳曰:“某本江令公家嬖者,后为贵妃侍儿。国亡之后,为隋宫御女。炀帝江都,为侍汤膳者。及乱兵入,某以身蔽帝,遂为所害。萧后怜某尽忠于主,因使殉葬。后改葬于雷塘,则不得从焉。时至此谒贵妃耳。”孔贵嫔曰:“前说尽是闲事,不如命酒,略延曩日之欢耳。”遂命双鬟持乐器,洽饮久之。张贵妃题诗一章曰:
秋草荒台响夜蛩,白杨凋尽减悲凤。
彩笺曾擘欺江,绮阁尘清《玉树》空。
孔贵嫔曰:
宝阁排云称望仙,五云高艳拥朝天。
清溪犹有当时月,夜照琼花绽绮筵。
幼芳曰:
皓魄初圆恨翠蛾,繁华浓艳竟如何。
两朝惟有长江水,依旧行人逝作波。
亦和曰:
萧管清吟怨丽华,秋江寒月绮窗斜。
惭非后主题诗客,得见临春阁上花。
俄闻叩门曰:“江修容、何捷妤、袁昭仪来谒贵妃。”曰:”窃闻今夕佳宾幽会,不免辄窥盛筵。”俱艳其衣据,明其佩,而入坐。及见四篇,捧而泣曰:“今夕不意再逢三阁之会,又与新狎客题诗也。”顷之,闻鸡鸣,孔贵嫔等俱起,各辞去。与贵妃就寝,欲曙而起。贵妃赠辟尘犀簪一枚,曰:“异日睹物思人。昨宵值客多,未尽欢情,别日更当一小会。然须咨祈幽府。”呜咽而别。翌日懵然若有所失。信宿更寻曩日地,则近清溪,松桧丘墟。询之于人,乃陈朝宫人墓。惨恻而返。数月,阁因寺废而毁。后至广陵,访得吴公台炀帝旧陵,果有宫人赵幼芳墓,因以酒奠之。
韦氏子
京兆韦氏子,举进士,门阅甚盛。尝纳妓于洛,颜色明秀,尤善音律。常令写杜工部诗,本甚蠹,妓随笔改正,文理晓然,是以颇为所惑,年二十一而卒。韦悼痛之,甚为赢瘠。弃事而寝,意其梦见。一日,家童有言:“嵩山任处土有返魂之术。”韦召而求其术。任命择日斋戒,除一室,舒帷于壁,焚香,仍须一经身衣以导其魂。韦搜衣筒,尽施僧矣,惟余一金缕裙。任曰:“事济矣。”是夕,绝人屏事,且以昵近悲泣为戒。燃蜡烛于香前,曰:“睹烛燃寸,即复去矣。”韦洁衣敛息,一如其诲。是夜,万籁俱止,河汉澄明,任忽长笑,持裙,向帷而招,如是者三。忽闻吁叹之声,俄顷,映帷微出,斜睇而立,幽芳怨态,若不自胜。韦惊起泣,任曰:“无庸,恐迫以致倏回。”生忍泪视之,无异平生。或与之言,颔首而已,逾刻烛尽,欲逼之,然而灭,韦乃捧帷长恸,既绝而苏。任生曰:“某非猎金者,哀君情切,故来奉救,沤沫槿艳,不必置怀。”韦欲酬之,不顾而别。韦尝赋诗曰:
惆怅金泥簇蝶裙,春来犹见伴行云。
不教布施刚留得,浑似初逢李少君。
悼亡甚多,不备录。韦自此郁郁不怿,逾年而殁。
韩宗武
韩宗武文若,侍父庄敏公之官于蜀。舍郡宇书室中,僻在一隅,去使宅稍远。丛竹果树之前有大池,芰荷甚盛。孟秋初三日,风月清爽,闲步砌下。闻池中荷叶声,如急风至。视月影中,二青衣从一女行池上。其衣皆绡鲜丽,隔衣见肌肤莹白如玉。韩问曰:“不识子为何神,辄此临顾,愿闻所来。”女曰:“予非神,亦非鬼,乃仙也。籍中与君有缘,特来相见,幸无怖。”语言清丽,颜色艳美,服饰香洁,非尘间所常睹。韩曰:“既言有缘,当为夫妇耶?”笑曰:“然。当有日,不可遽。”韩请期。曰:“后五日会之。七夕,可设珍果,焚香相待,仍屏左右。”遂去。复闻荷叶声,乃不见。及期而至,容服益华美于前,见酒果,怒曰:“何不精若此!”韩惭曰:“大人性严,不敢广求,极力止此耳。”女令青衣取于其家,顷刻即至,若只此池畔取之。所赍果实,虽市廛中物,俱极精。犹疑之,每食留其核,置砚匣内。夜分同寝,率如常人,但不肯言姓氏。云:“我有父母。”迨晓告去。久而狎熟,极惑之。女戒曰:“切勿轻泄,使我受祸。”家人讶韩病瘁,终不以告。会庄敏移官陕右。女曰:“我所不能以逐君去者,盖道途修阻,弱质弗堪。相别之后,幸无念我,且得罪。”韩惨然曰:“岂能无念哉?”遂别。韩思之,忘寝与食。既到陕,以夏夜偕兄弟坐庭下,忽瞥然而起,俄复来。意色欣欣,若有所感。白纱衫袖上,有血污迹甚多。众惊异,共白父母。庄敏公杖之使尽言,始具实以对。女继至曰:“为尔念我,蒙二亲垢责。然从此可以数来。我在中路,为石损腹胁,其血故在。”韩喜拊其腹,因污衣。自是每留心焉。旬日,韩又娶妇。礼迎之夕,妇入罗帏中,见一美女据床叱曰:“我正在此,汝耶敢来!”女大骇退避。他夜,伺其去,乃克成婚,异时女来,则迁妇别室。女相处自如,无可奈何。
金彦
金彦与何俞出城西游春,见一座院华丽,乃王太尉锦庄。贳酒坐阁子上,彦取二弦轧之,俞取萧管合奏。忽见亭上有一女子出曰:“妾亦好此乐。”令仆子取蜜煎劝酒。俞问姓氏,答曰:“姓李,名会娘。”二人次日复往,其女又出。二人请同坐饮酒,笑语谐谑。女属意于彦,情绪正浓,忽报太翁至,女惊忙而去。自此两情无缘会合。
次年,清明又到,彦思锦庄之事,仍寻旧约。信步出城,行入小路,忽听粉墙间有人呼声。孰视之,仍会娘也。引彦入花阴间少叙衷情。云雨才罢,会娘请随彦归去,彦遂借一空宅居之,朝夕同欢。月余,俞拉访锦庄,忽遇老妪哭云:“会娘因二客同饮,得疾而死久矣。”彦归诘会娘,答曰:“妾实非人也。为郎君当时一顾之厚,遂有今日。郎君不以生死为间,妾之愿也。”
吕使君
淳熙初,殿前司牧马于吴郡平望,归,途次临平。众已止宿。后军副将贺忠与四卒独在后三里,至蒋湾,迷失道,询于田父。曰:“可从左边大路行。”方及半里,遇柏林中一大第,系马数匹,皆狙骏可爱。问阍者曰:“此谁居之?”曰:“前邕州吕使君。今已亡,但娘子守寡。”又问:“马欲卖乎?”曰:“正访主分付。”于是微赂之,使入报。良久,娘子者出,淡装素裳, 然有林下风致,年将四十,侍妾十数人,延坐瀹茗。叩所欲,以马对。笑曰:“细事也。”俄而置酒张筵,歌舞杂奏。既罢,邀入房,将与寝昵。贺自以武夫朴野,非当与丽人偶,固辞。娘子叹曰:“吾婆居十年,又无子弟,只同群婢苟活。今夕不期而会,岂非天乎!宜勿以为虑。”遂留馆。凡三夕始别,赆以五花骢及白金百两,四卒各沾万钱之贶。又云:“家姐在净慈寺西畔住,倩寄一书。”握手眷眷而退。
贺还日,违军期,且获罪,窘怖无计,奉马献之主帅,托以暴得疾,故迟归。帅见马,喜而不问,乃升为正将。越数日,持书至湖上,果于净慈寺西松径中,至姊宅,相见如姻亲,仍约明日再集。亦留与乱。金珠市帛,捆载以归。自是每三四日一往,贺妻以获财之故,一切弗问。
尝往欢洽,迨暮,外报“吕令人来。”姊失色,然无以拒。后至,三人而足共坐。令人者,招贺入小阁,峻责之。贺拜而谢过,哀恳再三,乃释。经半岁,贺妻亡,窀穸之费,皆出于吕氏。乃凭媒纳纳币娶为继室。逾三年,贺亦亡。先有三子,一居廛市,二从军。令人诣府投牒,分橐装遗之,而乞身去姊冢同处。明年,寒食,贺子上父家,因访姊家。姊云:“妹已归临平矣。”又明年,复诣其处,宅舍俱不知所在,惟松林内有两古坟。贺子悲异,瞻而去。
西湖女子
乾道中,江西某官人赴调都下,因游西湖,独行疲倦,小憩道旁民家。望双鬟女子在内,明艳动人,寓目不少置。女亦流盼寄情。士眷眷若失。自是时一往,女必出相接,笑语绸缪。 挑以微词,殊无羞拒意,然冀顷刻之欢不可得。既注官言归,往告别,女乘间私语曰:“自与君相识,彼此倾心。将从君西度,父母必不许。奔而骋志,又我不忍为。使人晓夕劳于寤寐,如之何则可?”士求之于父母,啖以重币,果峻却焉。到家之后,不复相闻知。
又五年,再赴调,亟寻旧游,茫无所睹矣。怅然空还,忽遇之于半途,虽年貌加长,而容态益媚秀,即呼揖问讯。女曰:“隔阔滋久,君已忘之耶?”士喜甚,叩其徙舍之由。女曰:“我久适人,所居在城中某巷。吾夫坐库务事暂系府狱,故出而祈援,不自意值故人。能过我啜茶不?”士欣然并行。二里许,过士旅馆,指示之,女约就彼从容,遂与之押。士馆僻在一处,无他客同邸,女曰:“此自可栖泊,无庸至吾家。”乃携手入其室。
留半岁,女不复顾家,亦间出外,略无分毫求索。士亦不忆其有夫,未尝问。将还,议挟以偕逝,始敛颦蹙曰:“自向来君去后,不能胜忆念之苦,厌厌成疾,甫期年而亡。今之此身,盖非人也。以宿生缘契,幽魂相从,欢期有尽,终天无再合之欢,无由可陪后乘。虑见疑讶,故详言之;但阴气侵君已深,势当暴泻,惟宜服平胃散,以补安精血。”士闻语,惊惋良久。乃云:“我曾看《夷坚志》,见孙九鼎遇鬼,亦服此药。吾思之,药味皆平,何得功效如是?”女曰:“其中有苍术,去邪气,上品也。第如吾言。”既而泣下,是夜同寝如常。将旦,恸哭而别。暴泻下,服药一切用其戒。后每为人说,尚凄惨不已。
宁行者
乐平明溪宁居院,为人家设水陆斋,招五十里外杉田院宁行者写文疏,馆之寝堂小室。村刹寥落,无他人伴处。时暮春未,将近黄昏。觉有妇女立窗下,意其比邻淫奔,夙与僧辈私狎者。出视之,一女子顶鱼冠,语音儇利,仪貌不似田家人。相视喜笑曰:“我只在下面百步内住。寻常每到此,一寺上下, 无不稔熟者。”宁居乡疃,平生梦如此境象,惟恐不得当,曲意 延接,遂同入房,闭户张灯。寺童以酒一罂来馈,宁启纳之。女避伏床下。宁谓童曰:“文书甚多,过半夜始可了得。吾至此时方敢饮。”乃留之而去。复闭户,女出坐对酌。胸次挂小镜,宁廉观之,问何用。曰:“素爱此物,常以随身。”所著衣皆素洁,而壁褶处不熨帖,露现。宁曰:“衣裳有土气何也,”曰:“久置箱箧,失于晒曝,故作蒸气耳。”已而就枕,月色照烛如昼,女色态益妍。缱绻欢洽,宁终夕展转不成寐,女熟睡鼾。将晓出门,宁送之,又指示其处,曰:“此吾居也。汝若未行,当复来。”才别,而主僧相问讯。骇曰:“师哥灯下写文字,但费眼力,何得辞气困如此?”宁唯唯,未以实告。僧顾壁间,插玫瑰花一枝,大惊曰:“寺后旧有赵通判女坟,其前种玫瑰花一株。花开时,人过而折枝者,必与女遇,或致祸。其来已久。今尔所见是其鬼也。宜急归,勿留。”宁愧惧而反,然犹卧病累月。后还俗为书生,今在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