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复一年,春,公主无疾忽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
泣葬一技红,生同死不同。
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
旧日闻萧处,高楼当月中。
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

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失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 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
白杨风哭兮,石髯莎。
维英满地兮,春色烟和。
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
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亚之亦送葬咸阳,宫中十四人殉。亚之以悼怅过戚被病,犹在翠微宫,然处殿外特室,不居宫中矣。
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将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敝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元状,肺腑公室,待罪左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兔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时日将去。”公置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拊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扬歌以塞别。”公命趋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词曰:
击体舞,恨满烟光无处所。
泪如雨,欲拟著词不成语。
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
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春风何处去。

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和之,四座皆位。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人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擅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
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
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

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亚之与别。语未卒,忽惊觉,卧邸舍。明日,亚之为友人崔九万具道之。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 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言。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张生
有张生者,家在汴州中牟县东北赤城坂。以饥寒,一旦别妻子,游河朔,五年方还。自河朔还汴州,晚出郑州门,到板桥,已昏黑矣。乃下道,取陂中径路而归。忽于草莽中,见灯火荧煌,宾客五六人,方宴饮次。生乃下驴以诣之。相去十余步,见其妻亦在坐中,与宾客语笑方洽。生乃蔽形于白杨树间以窥之。
见其长须者持杯:“请措大夫人歌。”生之妻,文学之家,幼习诗礼,甚有篇咏。欲不为唱,四座勤请。乃歌曰: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
良人一去不复还,今夕坐愁鬓如雪。

长须云:“劳歌。”一杯饮讫。酒至白面少年,复请歌。张妻曰:“一之已甚,其可再乎!”长须持一筹著云:“请置觥,有拒请歌者,饮一钟。歌旧词中笑语准此罚。”于是,张妻又歌曰:
劝君酒,君莫辞,
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
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酒至紫衣者,复持杯请歌。张妻不悦,沉吟良久,乃歌曰: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
夫婿断音书,遥天雁空度。

酒至黑衣胡人,复请歌。张妻连唱三四曲,声气不续,沉吟未唱问,长须抛觥云:“不合推辞。”乃酌一钟。张妻涕泣而饮,复唱送胡人酒曰: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酒至绿衣少年,持杯曰:“夜已久,恐不得从容,即当睽索。无辞一曲,便望歌之。”又唱云:
萤火穿自杨,悲风人荒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酒至张妻,长须歌以送之云:
花前始初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酒至紫衣胡人,复请歌云:“须有艳意。”张妻低头未唱间,长须又抛一觥。于是,张生怒,扪足下得一瓦,击之,中长须头。再发一瓦,中妻额。阒然无所见。张生谓其妻已卒,恸哭,连夜而归。
及明至门,家人惊喜出迎,张生问其妻,婢仆曰:“娘子夜来头痛。”张生人室,问妻病之由。曰:“昨夜梦草莽之处,有六七人,遍令饮酒,各请歌。孥凡歌六七曲。有长须者,频抛觥。方饮次,外有发瓦来,第二中孥额,因惊觉,乃头痛。”张生因知昨夜所见,乃妻梦耳。
刘道济
光化中,有文士刘道济,止于天台山国清寺。尝梦见一女子,引生于窗,下有侧柏树,葵花,遂为伉俪。后频于梦中相遇,自不晓其故。无何,于明州奉化县古寺内,见有一窗,侧柏葵花,宛是梦所游。有一客官人,寄寓于此,室女有美才,贫而未聘,近中心疾,而生所遇,乃女之魂也。
又有彭城刘生,梦人一娼楼,与诸辈狎饮,尔后但梦便及彼处。自疑非梦,所遇之姬,芳香常袭衣。亦心邪所致。闻于 刘山甫也。
淳于棼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长,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其以唐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予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
生解衣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白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人穴中,生颇甚异之,不敢致问。豁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避于左右。又人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采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敝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人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避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
有顷,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私心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伎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名者数辈,皆侍从左右。冠翠风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凤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笑调谑。吾与琼英妹结绛中,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悟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法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野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此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对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于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盛甚,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于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道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
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效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辉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僚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迩来绝书,告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上,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馈致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道路乖远,凤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观,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官乎?”生曰:“我,放荡者,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予当奉赞。”妻遂自于王。累曰,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屈往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敬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箧、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绎致覆。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颖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求以遣之。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穰,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顺柔,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疆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
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训将练师以征之。乃表周弃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销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
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生。”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懵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
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门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愈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童仆拥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