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陕”或郏字之误
  《说文》“陕”字注云:“宏农,陕也。”以故说者皆以此陕为今陕州。按陕州之名陕,古无所考;既非都会之地,又无长山大川直亘南北,若大行、鸿沟可辨疆域者,於此分界,将何取焉?且自陕州以东,青、兖、徐、扬四州,及冀、豫、荆三州地十之八九;陕州以西,雍、梁二州,及冀、豫、荆三州地十之一二:广狭亦大不偷。《传》云:“成王定鼎於郏、辱阝。”《周语》云:“晋文公既定襄王於郏。”是洛亦称郏也。洛邑,天下之中,当於此分东西为均。“陕”“郏”字形相似,或传写者之误。而古今地名同者亦多,或别有地名陕,非宏农之陕,亦未可知也。
  【附录】“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於一人。’”(《论语微子篇》)
  △辨握吐哺之说
  《韩诗外传》云:“周公践天子之位七年,布衣之士所贽而师者十人,所友见者十二人,穷巷白屋先见者四十九人,时进善百人,教士千人,宫朝者万人。成王封伯禽於鲁,周公戒之曰:‘往矣!子无以鲁国骄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於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余按:周公无践天子位之事,前固已辨之矣;即所称师事,友见,握,吐哺,亦无此事也。古者天下有道,进贤使能,乡有举,里有选,有一贤人未尝不知,知之未尝不用也;凡卿大夫士皆贤才也,凡贤才皆卿大夫士也,周公安所得布衣之士而见之而礼之乎!古者士敦节义,咸自重而轻功名,不为臣则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春秋以後犹然,况成周之世乎!天下之贤士谁肯自枉以见周公者,而烦周公之吐哺握乎!战国之世,卿大夫多世禄,不则其姻族嬖幸之人,贤才伏处而无由进,由是为士者不耻干谒以求荣显;是以有孟尝、信陵之属以好士闻。彼盖见当时之风气如是,而因亿料周公大圣之必有更甚於是者,遂撰为是说耳;而岂知其不然也哉!此说本之《荀子》,其词与此少异;而《尚书大传》、《史记》、《说苑》皆有之,殊失圣人之真。故今不录而为之辨。
  △辨观桥观梓之说
  《尚书大传》云:“伯禽与康叔见周公,三见而三笞;乃见商子而问焉。商子曰:‘南山之阳,有木曰桥。’二三子往观之,高高然而上。商子曰:‘桥者,父道也。南山之阴,有木曰梓。’二三子复往观焉,晋晋然而循。商子曰:‘梓者,子道也。’明日见周公,入门而趋,登堂而跪。拂其首,劳而食之曰:‘尔安见君子乎!’”余按: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父子之道,天性也。或椎野之人,颓敝之俗,容有不知敬其亲者;若文王、周公世济其圣,其家庭之间礼法之美,伯禽必有习而安焉者,何待见桥梓而後知哉!且圣人之於子,有不及,教之而已;不教而笞之,何取焉!使伯禽终不悟,不徒伤其恩乎!即使伯禽能悟,亦何如明告之之为省且易也!此说至为浅陋,而学者多贪用此典,遂致传布而信为真,故今辨之。
  △辨成、康赐鲁重祭之说
  《戴记祭统篇》云:“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之以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则大尝是也。夫大尝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程子曰:“周公之功固大矣,皆臣子之分所当为,鲁安得独用天子礼乐哉!成王之赐,伯禽之受,皆非也。”余按:天子诸侯名器之异,所以辨等威,别上下,定民志耳,非以得之则为优,不得则为绌也。孔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孔子曰:“予与其死於臣之手也,无宁死於二三子之手乎!”孟懿子问孝,孔子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孔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故无识者以僭为荣,稍有识者方且以僭为耻。成、康皆周令主,其不肯以非礼尊周公也明矣。且春秋以降,僭礼者多矣,管仲之塞门反坫,季氏之八佾《雍》彻,此又谁实赐之?盖鲁之君自僭天子礼乐,相沿既久,莫知所始,其国人遂为是想当然之说以曲护其失耳。楚公子围设服离卫,诸侯之大夫讥之,伯州犁曰:“此行也,辞而假之寡君。”其事与此正同。安得据《戴记》无稽之言,遂定为古人罪案也!不然,赐祭,一事耳,成则成,康则康,何以概云“成王、康王”乎!故今不录。
  ●卷六
  ○成、康之际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诗周颂》)
  △《毛诗》释《执竞篇》“成康”之非
  卫宏《毛诗序》云:“《执竞》,祀武王也。”“不显成康”,《传》云:“不显乎其成大功而安之。”由是郑、孔以来皆以此“成康”为称武王语。余按:“自彼成、康”,犹所云“自彼氐、羌”也。惟氐、羌之为二国名也,故自氐、羌以东则云“自彼氐、羌”;惟成、康之为二王谥也,故自成、康以降则云“自彼成、康。”若训以为“成大功而安之”,岂得谓之“自彼”乎哉!宋欧阳永叔作《诗时世论》,朱子《诗序辨说》,皆以此篇为昭王以後诗,以《昊天有成命篇》为康王以後诗,其说良是。今从之。说详见后条下。
  “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诗周颂》)
  “《昊天有成命》,颂之盛德也。其诗曰:‘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厥心。肆其靖之。’是道成王之德也。成王,能明文昭,能定武烈者也。”(《周语》)
  △引欧阳修、朱熹语辨《毛诗》释《昊天有成命篇》“成王”之非
  卫宏《毛诗序》云:“《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郑氏《诗笺》云:“文王、武王受其业,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韦氏《国语解》云:“文、武修己自勤以成其王功,非谓周成王身也。”后之说《诗》者皆从之。至宋,欧阳永叔始驳其谬;朱子《诗序辩说》论之尤详。今载其说於左。
  欧阳永叔作《诗时世论》:“《昊天有成命》曰: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所谓‘二后’者,文、武也;则‘成王’者,成王也。当为康王以後之诗。而毛、郑以《颂》皆是成王之作,遂以‘成王’为成此王功,《执竞》曰:‘不显成康’,‘自彼成康。’所谓‘成康’者,成王、康王也,犹文王、武王谓之‘文武’耳。然则《执竞》当是昭王以後之诗。而毛以为‘成大功而安之’,郑以为‘成安祖考之道’,皆以为武王也。《噫嘻》曰‘噫嘻成王’者,亦成王也。而毛、郑皆以为武王。由其以《颂》皆为成王时作耳。以为成王、康王,岂不简且直,而於诗文理易通。如毛、郑之说,岂不迂而曲,文理亦不完而难通。学者何苦从其迂曲而难通者哉!”
  【朱子《诗序辨说》一则】“此诗详考《经》文而以《国语》证之,其为康王以後祀成王之诗无疑。而毛、郑旧说定以《颂》为成王之时周公所作,故凡《颂》中有‘成王’及‘成康’字者,例皆曲为之说以附己意。其迂滞僻涩,不成文理,甚不难见;而古今诸儒无有觉其谬者。独欧阳公著《时世论》以斥之,其辩明矣。然读者狃於旧闻,亦未遽肯深信也。《小序》又以此诗篇首有‘昊天’二字,遂定以为郊祀天地之诗。诸儒往往亦袭其误。殊不知其首言‘天命’者止於一句,次言‘文、武受之’者亦止一句,至於‘成王’以下然後详说不敢康宁、缉熙、安静之意,乃至五句而後已,则其不为祀天地而为祀成王,无可疑者。故今特上据《国语》,旁采欧阳以定其说,庶几有以不失此诗之本指耳。或曰,《国语》所谓‘始於德让,中於信宽,终於固和,故曰“成”’者,其语成字不为王诵之谥,而韦昭之注大略亦如毛、郑之说矣,此又何耶?曰:叔向盖言成王之所以为成,以是三者;正犹子思所谓‘文王之所以为文’,班固所谓‘尊号曰昭,不亦宜乎’者耳。韦昭何以知其必谓文、武以是成其王道,而不为王诵之谥乎?盖其为说本出毛、郑,而不悟其非者。今欲一涤千古之谬,而不免於以误而证误,则亦将何时而已耶!”
  △周初四王之谥法与诗义
  余按:《诗》与《国语》之文明矣;欧阳子、朱子之辨详且尽矣。盖周之受命始於文王,克商始於武王,然奄、淮夷未平而商遗民亦未心服;迨成王之世,周公东征,而後四方始靖;至康王而後安享之。故《传》云:“武王克商,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不云“成王息民”者,成王之初四方犹未靖也。故文王谥“文”,言始以文德受天命也;武王谥“武”,言始以武功戡大难也;成王谥“成”,言商、奄始靖,王业成也;康王谥“康”,言天下无事,但抚安之也。故此诗言“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言文王、武王始受天命有天下也。至於成王蒙故业为天子,可以康矣,而不敢也,犹夙夜敬畏天命,益懋其德,是以能克商、奄、淮夷以靖四方:“肆其靖之”之靖,即“成王靖四方”之靖。然则此诗即无成王明文,亦断断必为成王之诗;而况已明言成王也!即《国语》不言为成王之德,亦断断不得移置之於文、武;而况《国语》又明言为成王也!故今从欧阳子、朱子之说,置之《成王篇》中。
  △《周颂》作於成、康以後
  又按:自宋以来,释此诗及《执竞篇》者多从《序》说。或云:“成王非‘基命’之君;而周之‘奄有四方’非自成、康始。”然则《洛诰》之“王如弗敢基命定命”,亦将以为非告成王;《鲁颂》之“奄有龟、蒙”,亦将谓鲁至僖公时始有龟、蒙之地哉!况《传》称“成王靖四方”,靖也者,乱而安之之谓也。方且可谓之“靖四方”,乃反不可谓之“奄有四方”乎!或云:“《酒诰》称‘成王畏相’,‘惟助成王德显’,皆非周之成王。”夫“成王”“畏相”相对为文,“助成”二字相连为义,皆与此文不类。此文“成王”上无他文,下有“不敢康”之语,“成王”之为一人甚明;况《执竞》之“成、康”连言之者哉!若以《酒诰》故,凡言“成王”者皆不得为成王,则《传》所称“夹辅成王”,“成王定鼎”,“成王周公之命祀”,亦皆将以为武王乎!原其所以穿凿附会,务以成、康为武王者,无他,狃於前人之说,以为《颂》皆周公所作,周公制礼作乐,不应无祀天地及祀武王之诗;自周公後,不当复有作《颂》者耳。不知以此诗为祀天地武王者,《序》之言耳,非《经》自言之也。《周颂》三十一篇,其中称天及武王者甚多,何所见必此二诗然後可以祀天地武王?《诗》之逸者多矣,又安知祀天地武王者之非已逸乎?周公以後不当有《颂》,则何以宣、幽之世尚有《大雅》?又何以春秋之时鲁尚有《颂》?岂侯国可以作颂,天子反不可乎?若谓成王非世室,不当有祀成王之诗,则祀成王时将遂无乐乎?而武王当周公时亦不得遂立世室也。嗟夫,《国语》以《常棣》为周公之诗,与《传》相抵捂者,则人皆信之;此诗之言为成王,与《经》相合者,则人不之信。朱子沿《序》之误而未正者,虽委曲难通,皆相安为固然;至此诗正《序》之误,辨语详晰,而反极力以攻之。宋玉曰:“其曲弥高,其和弥寡。”韩子曰:“小惭,亦蒙谓之小好;大惭,亦蒙谓之大好。小称意,人必小怪之;大称意,人必大怪之。”吾始未以为然,及读《周颂》而後深信其不谬也!岂是所非而非所是,人情固当然乎?《周颂》非周公所作,说已见前《周公相成王篇》中。
  【补】“成有岐阳之搜。”(《左传》昭公四年)
  △岐之年无考
  此未知为周公存时事,抑周公没後事。既无可考,未便置前篇中。故录於此。
  △辩《伪书君陈》及《书序》
  《伪古文尚书》有《君陈篇》;其《序》云:“周公既没,命君陈分正东郊。”余按:此篇“嘉谟嘉猷”数语见於《坊记》;玩其语意,乃人臣相诰诫之词,非君命其臣之言也。何者?君人之道以能受言为贤,但取其谋之益於民而不必其谋之出於己,故曰“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舍己从人,乐取於人以为善。”臣人者则不然,但求其国之受其益而不必己之擅其名,是以善则归君,过则归己。故此言出於人臣之口则为忠,出於人主之口则不可以为训。成王,周之令主,其必不出此言明矣。又按:《书君篇》乃周公诰召公之词,周、召位皆三公,同朝事主,是以相称为“君”。《春秋传》,邻国诸侯皆相称以“君”,若“君处北海”,“君命敝邑”之类是也。未闻君而称其臣为“君”者。然则“君陈”当为同僚相称之语,是以篇中有此文;非成王语也。且君陈分正东郊,非居帷闼而拾遗补阙者可比,成王告以此言欲何为乎?此《序》不见於《史记周本纪》,疑与《伪书》同出一手。然则君陈之尹洛亦未必有此事矣。又按:《论语》孔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所谓政者,一家之政也,故曰:“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今《伪书》以为国政,亦与孔子之意相背。包氏之注《论语》以“孝乎惟孝”为句,然则包氏未尝见此篇矣。包氏不见,则是书不出於安国也。大抵此篇之语多采之古传记。故今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