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信录

  △《周颂》及《小雅》首数篇皆作於成王以後
  《周颂》三十一篇,说《诗》者以为皆周公所作。《小雅鹿鸣》以下诸篇,说者亦以为周公作。余按:《周颂》云:“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又云:“噫嘻成王,既昭假尔。”又云:“自彼成、康,奄有四方。”诗中明举二王之谥,则非成王时诗明甚。由是言之,《周颂》或有周公所作,必不尽周公所作也。季札观於周乐,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当周公时,固不可谓之“衰”。说者曲为之解,训衰为小,谓周德尚小也。夫衰者,衰(音)也,由盛而渐降焉之谓也,故曰“自是以衰”。即未大盛,亦不得谓之衰;况周公之世,周德方隆,谓之衰,可乎!且《常棣》乃《小雅》第四篇,据《左传》已为召穆公作;《出车》乃《小雅》第八篇,据《汉书》已为宣王时诗,然则《小雅》之为周衰时诗,显然无可疑者,不得以为周公之所作也。盖圣人所以为圣人者,非必事事皆躬为之,亦非必事事皆胜於人也,正以不自有其善而能有天下之善,为人所不可及耳。不必《雅》、《颂》皆自己作而後足见周公之才之美,惟其能致太平之盛而使天下後世有此《雅》、《颂》,是乃周公之大功也。大抵世俗之情,有恶则恶皆归之,有善则善亦皆归之。顾作诗之时世不符,读者必致失其本意,穿凿附会,而《诗》之教遂荒。故今正之,而於《周公》之篇不载作《雅颂》事。《周颂》不皆周公所作,说详见後《成康之际篇》中。《鹿鸣》以下诸篇非周公作说详见後《宣王》及《召穆公》篇中。
  △《月令》作於战国之世
  《月令》一篇,世多以为周公所作。郑康成云:“此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礼家好事者抄合之;其中官名时事多不合周法。”是汉儒固已非之矣。而唐《语林》云:“《月令》出於《周书》第七卷《周月》、《时训》两篇,蔡邕云‘周公作’,是《吕纪》采於《周书》,非《戴记》取於《吕纪》明矣。”则又以康成为非是。余按:《逸周书》本後人所伪撰,所言武王之事皆与经传剌谬,其非周初史官所记显然。然则《周月》、《时训》两篇或即采之《吕氏春秋》或与《吕纪》同采之於一书,均未可知;与得以《逸周书》有之遂断以为周公之书也哉!况《月令》所言多阴阳家说,所载政事虽有一二可取,然所系之月亦未见有不可移易者;盖撰书者杂采传记所载政事而分属之於十二月,是以纯杂不均,邪正互见,岂惟非周公之书,亦断非周人之制。康成之言是也。至於所推中星日躔,尤彰彰较著者。周公上距尧世止千二百馀年,而《月令》“季春昏七星中”,“季秋昏虚中”,上距《尧典》之“仲春星鸟”,“仲秋星虚”,己差一月。周公下至西汉之末千馀年,至刘宋又数百年,而《月令》“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下至《三统历》,正月中日犹在室十四度,至《元嘉历》,正月中日犹在室一度,才差十馀度耳。虽测验或有疏密,然不至大相迳庭。上溯唐、虞之世何太远?下逮汉、宋之世何太近?其为战国时人所撰,毫无疑义。不知前人论者何以不考之此而遽信以为周公之书也!故今於《周公》之篇不载作《月令》之事。
  △《尔雅》作於秦、汉间
  世或以《尔雅》为周公所作。或云:“周公止作《释诂》一篇,馀皆非也。”余按:《释诂》等篇乃解释《经》、《传》之文义,《经》、《传》之作大半在於周公之後,周公何由预知之而预释之乎!至於他篇所记制度名物之属,往往有与《经》、《传》异者,其非周公所作尤为明著。大抵秦、汉间书多好援古圣人以为重,或明假其名,若《素问》、《灵枢》之属,或传之者谬相推奉,若《本草周官》之类,皆不可信。故今不载。
  【附录】“公薨,成王葬于毕。”(《书序》)
  △辨葬周示臣之说
  《书序》云:“周公在丰,将没,欲葬成周。公薨,成王葬于毕;告周公,作《亳姑》。”《尚书大传》云:“周公老于丰。公疾,曰:‘吾死,必葬于成周,示天下臣於成王。’周公死,成王不葬于周而葬之于毕,示天下不敢臣也。”余按:《大传》之说盖即本之《书序》,而语殊浅陋无伦理。周公为成王臣,天下谁不知者,何待葬以示之;而成王尚存,亦不得称其谥也。《史记鲁世家》与《大传》略同,盖即采《大传》之文而少更定之。惟《书序》之言较无大谬,然《序》之失《经》意者亦多,而《毫姑》之篇已亡,无由决其是非。故今删而存之;而《大传》、《世家》之文概不录。
  △《史记》载成王亲迎於周公卒後之非
  成王威风雷之变而亲迎周公一事,《史记》载於周公卒後。今按《尚书金篇》,在作《鸱》後,伐武庚前。惟颜师古引《尚书大传》文,以此为成王将葬周公於成周时事。然则《史记》盖因《传》而误也。夫以为在周公卒後,则所谓亲迎者迎何人乎?所谓出郊者欲何为乎?《史记》不能解说,遂以郊为郊祀之郊,而谓鲁之得郊因此,是因一误而再误矣!此事幸《金》之篇犹存,故人不之信;不幸而此篇或逸,人未有不以为实然者。然则《史记》中因所采之书已亡,无所考证,而人莫由知其误者,可胜道哉!吾愿世之读《史记》者闻一知二,举一反三,勿执先入之言以致失古人之实也!
  ○文武周公通考
  经传之文有兼言文、武者,有莫知其为文王事武王事者,亦有文、武之事与周公相属者。不可强断而分系之。今通列之於此。
  允文文王,克开厥後。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诗周颂》)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书西伯戗黎)
  △戡黎之西伯未可指定
  《尚书大传》言“西伯<今戈>(戡同)耆,纣囚之牖里。”《史记周本纪》称“文王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惧,以告纣。”则是所谓耆者即《商书》之黎,前以戡黎为文王事也。蔡氏《书传》云:“或曰:‘西伯,武王也。’《史记》尝载纣使胶鬲观兵,胶鬲问之曰:‘西伯何为而来?’则武王亦继文王为西伯矣。”金氏《通监前编》云:“观祖伊之言曰,‘天既讫我殷命’,‘殷之即丧’,则是时殷已阽危,亡无日矣,其非文王也明矣。”《纲目前编》因之,遂系之於武王观兵之日。余按:黎近殷土,则以为武王者近是;而文王既未称王,则武王自当仍称西伯。但传记皆无明文,亦未敢决为武王之事。至《纲目前编》以此事为即《史记》之观兵於孟津,则亦未合。何者?黎在东山,孟津在南河,戡黎不必由盂津渡河也。黎近朝歌,在孟津之东北数百余里,亦不得谓至孟津而还师也。戡黎观兵,当是两事恐不容合以为一也。故今统载之於《文武篇》中,宁阙其所不知,不敢误也。
  【附录】“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伯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
  (《论语微子篇》)
  △八士氏族未详
  或以八士为南宫氏,伯适为南宫括,其说近是。然经传未有明文。故附录於此。
  【附论】“于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论语子张篇》)
  △文、武不可歧视
  自汉以来,学者多称文王而毁武王,其意以为文与武若黑白之判然也。余观圣门论列,则多以文、武并称,未有歧而视之者,然则是文、武无二道也。惟《孟子》书多称文王,盖武王之道即文王之道,言文则足以兼武,犹言伯夷而不及叔齐也。故文王之与武王,其德有高下,其道无异同。故今於《通考》录此章,以见学者於古圣人不可妄有所低昂也。
  “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犹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後大行。”(《孟子》)
  “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孟子》)
  △灭国五十非一时事
  按:伐纣为武王时事,伐奄为成王时事,经传皆有明文;而此数语未有确据,无由决其时世。窃意灭国至五十之多,必非一时之事;疑此数语皆兼武、成两世言之。故并录於此。
  【附录】“《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易系辞下传》)
  【附论】“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於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左传》昭公二年)
  △《易彖》、《爻》词不可定为文王、周公作
  近世说《周易》者皆以《彖词》为文王作,《爻词》为周公作。朱子《本义》亦然。余按:《传》前章云:“《易》之兴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初未言“中古”为何时而“忧患”为何事也。至此章始言其作於文王时,然未尝言为文王所自作也。且曰“其当”,曰“其有”,曰“邪”,曰“乎”,皆为疑词而不敢决。则是作《传》者就其文推度之,尚不敢决言其时世,况能决知其为何人之书乎!至司马氏作《史记》,因《传》此文,遂附会之,以为文王里所演;是以《周本纪》云:“西伯之囚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自序》亦云:“西伯拘里,演《周易》。”(演者,增也,即《本纪》所云“益八为六十四”者也)自是遂以《易卦》为文王所重。及斑氏作《汉书》,复因《史记》之言,遂断以词为文王之所系。是以《艺文志》云:“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又云:“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谓伏羲,文王,孔子)自是遂以《易彖爻》之词为文王所作矣。然其中有甚可疑者。《明夷》之五称“箕子之明夷”,《升》之四称“王用亨於岐山”,皆文王以後事,文王不应预知而预言之。《史》、《汉》之说不复可通,於是马融、陆绩之徒不得已,乃割《爻词》谓为周公所作以曲全之。而郑康成、王弼复以卦为包羲、神农所重,非文王之所演。然後後儒始独以《彖词》属之文王,而分《爻词》属之周公矣,由是言之,谓文王作《彖词》,周公作《爻词》者,乃汉以後儒者因《史记》、《汉志》之文而展转猜度之,非有信而可征者也。夫以卦为羲、农所重,虽无确据,而理固或有之;若周公之系《易》,则传记从未有言及之者,惟《春秋传》有见《易象》而知周公之德之语,然此自谓《易象》,非谓《易词》也。晋文公之谋迎襄王也,筮之,遇《大有》之《暌》,曰“吉,遇‘公用亨于天子’之卦。”则是《易词》晋固有之,不待至鲁而後见。且即使起所见者果《易》之词,而《卦爻》之词果文王与周公所分系,则於文当兼言文王、周公之德,亦不得但美周公而不及文王也。秦、汉以後,司马、班氏最为近古,然皆但言文王,不称周公。乃至《易纬乾凿度》、《通卦验》等书最善附会者,亦但称羲、文、孔三圣人而无一言及於周公。乌得分《卦爻》之词而属之两人也!且《系词传》文云:“其初难知;其上易知。”又云:“二与四同功而异位;三与五同功而异位。”又云:“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然後承之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此文朱子分为两章,古本合为一章)前呼後应,词意甚明。所谓“其辞危”者,正指诸爻之词而言;若果词内有文王以後事,或《易》非文王作而《史》、《汉》误称之,不得独摘《彖词》属之文王,而别以《爻词》属之周公也。乃朱子《本义》既不正其猜度之失,又不详其展转之因,而直曰此文王所系,此周公所系,若传记确有明文可据,传经以来即如是说者。无乃非阙疑之义,而使後之学者靡所考证乎!故今但录《易》、《春秋》传原文以存疑义;而不敢据汉儒展转猜度之说,遂直断何者为何人所作。仍略记其为说之因,庶使学者有所考焉。
  ○周公事迹附考
  经传所记周公之事,不当入於《成王篇》中及无从辨其先後者,统载於此。
  “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书洛诰》)
  △“保命七年”事未可确知
  按:《明堂位》、《韩诗外传》皆以七年为周公践阼之年;《伪传》从之,前篇已辨之矣。《蔡传》以为周公在洛之年,其说较正。然窃疑此文似当自成王亲迎周公之日数之,乃於事理为近;特不当有摄政践阼之事耳。但经传皆无明文,未敢臆断。今统载於篇後,以存缺疑之义。
  “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公羊传》隐公五年)
  △周、召分陕不在武王时
  《王制》云:“八伯各以其属属於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为左右,曰二伯。”按:《书康王之诰》:“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春秋传》:“却将新军,且为公族大夫,以主东诸侯。”则是所主者朝觐会同事耳。至於政令之布,仍当二相共理之。若取天下而平分之二人,亦非体制也。《乐记》云:“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世儒缘此,遂有谓二公分陕在武王世者。按《史记燕世家》,此文载於成王之世。盖武王时太公为师,位在召公之右,似不应以周、召分陕;而《武》乐亦成王时所作,则分陕固不必定指武王时也。《书君篇序》云:“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观此文,似《史记》为得之。今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