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

  九族
  宗盟之列先同姓而后异姓丧服之纪重本属而轻外亲此必有所受之不自周人始矣克明俊徳以亲九族孔传以为自髙祖至孙之亲盖本之丧服小记以三为五以五为九之説而百世不可易者也牧誓数商之罪但言昏弃厥遗王父母弟而不及外亲吕刑申命有邦歴举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孙而不言甥舅古人所为先后之序从可知矣故尔雅谓于内宗曰族于母妻则曰党而昏礼及仲尼燕居三族之文康成并释为父子孙【仪礼昏礼三族之不虞注三族谓父昆弟已昆弟子昆弟礼记仲尼燕居篇故三族和也注三族父子孙也】杜元凯乃谓外祖父外祖母从母子及妻父妻母姑之子姊妹之子女子之子非己之同族皆外亲有服而异族者【左氏桓公六年传注】然则史官之称帝尧举其疏而遗其亲无乃颠倒之甚乎且九族之为同姓经传之中有明证矣春秋鲁成公十五年宋共公卒传曰二华戴族也司城荘族也六官者皆桓族也共公距戴公九世【凡十三公内除同世者四公】而唐六典宗正卿掌皇九族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疏之别九庙之子孙其族五十有九光皇帝一族景皇帝之族六元皇帝之族三髙祖之族二十有一太宗之族十有三髙宗之族六中宗之族四睿宗之族五此在宗之时已有七族【中睿二宗同为一世】若其歴世滋多则有不止于九者而五世亲尽故经文之言族者自九而止也【杜氏于襄十二年传注曰同族谓髙祖以下则前説之非不待辨而明矣】又孔氏正义谓髙祖孙无相及之理【桓六年】不知髙祖之兄弟与孙之兄弟固可以相及如后魏国子博士李琰之所谓夀有长短世有延促不可得而齐同者如宋迈容斋随笔言嗣濮王士歆在隆兴为从叔祖在绍熙为曽叔祖在庆元为髙叔祖其明证矣【余丁未嵗在大同遇代府中尉俊唽年近五十攷其世次于孝宗为昆弟而上距治之元已一百八十年秦晋二府见在者多其六七世孙】亦何必帝尧之世髙祖孙之族无一二人同在者乎疑其不相及而以外戚当之其亦昧于齐家治国之理矣
  路史曰亲亲治之始也礼小记曰亲亲者以三为五以五为九上杀下杀旁杀而亲毕矣是所谓九族者也夫人生则有父壮则有子父子与己此小宗伯三族之别也【周礼小宗伯掌三族之别以辨其亲疏其正室皆谓之门子】父者子之祖因上推之以及于己之祖子者父之孙因下推之以及于己之孙此礼传之以三为五也已之祖自己子视之则为曾祖王父自己孙视之则为髙祖王父己之孙自己父视之则为曾孙自己祖视之则为孙故又上推以及已之曾髙下推以及已之曾是所谓以五为九也陈氏礼书曰已之所亲以一为三祖孙所亲以五为七记不言者以父子一体而髙与曾同服故不辨异之也服父三年服祖期则曾祖宜大功髙祖宜小功而皆齐衰三月者不敢以大小功旁亲之服加乎至尊故重其衰麻尊尊也减其日月恩杀也此所谓上杀服适子三年庶子期适孙期庶孙大功【适孙传重者也有适子者无适孙则长子在皆为庶孙也】则曾孙宜五月而与孙皆缌麻三月者曾孙服曾祖三月曾祖报之亦三月曾祖尊也故加齐衰曾孙卑也故服缌麻此所谓下杀服祖期则世叔宜大功以其与父一体故加以期【周道亲亲至重者莫如兄弟兄弟之子进而为期其服同于子父之兄弟进而为期其服同于祖父故曰死丧之威兄弟孔懐】从世叔则疏矣加所不及故服小功族世叔又疏矣故服缌麻此发父而旁杀者也祖之兄弟小功曾祖兄弟缌麻髙祖兄弟无服此发祖而旁杀者也同父至亲期同祖为从大功同曾祖为再从小功同髙祖为三从缌麻此发兄弟而旁杀者也父为子期兄弟之子宜九月不九月而期者以其犹子而进之也从兄弟之子小功再从兄弟之子缌麻此发子而旁杀者也祖为孙大功兄弟之孙小功从兄弟之孙缌麻此发孙而旁杀者也盖服有加也有报也有降也祖之齐衰世叔从子之期皆加也曾孙之三月与兄弟之孙五月皆报也若夫降有四品则非五服之正也观于九族之训如丧考妣之文而知宗族之名服纪之数盖前乎二帝而有之矣后魏孝文太和中诏延四庙之子下逮孙之胄申宗宴于皇信堂不以爵秩为列悉序昭穆为次用家人之礼此由古圣人睦族之意而推之者也
  舜典
  古时尧典舜典本合为一篇故月正元日格于文祖之后而四岳之咨必称舜曰者以别于上文之帝也至其命禹始称帝曰问荅之辞已明则无嫌也
  恵迪吉从逆凶
  善恶报应之説圣人尝言之矣大禹言惠迪吉从逆凶惟景响汤言天道福善祸淫伊尹言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又言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徳孔子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岂真有上帝司其祸福如道家所谓天神察其善恶释氏所谓地狱果报者哉善与不善一气之相感如水之流湿火之就燥不期然而然无不感也无不应也此孟子所谓志壹则动气而诗所云天之牖民如壎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携者也其有不齐则如夏之寒冬之燠得于一日之偶逢而非四时之正气也故曰诚者天之道也若曰有鬼神司之屑屑焉如人间官长之为则报应之至近者反推而之逺矣
  懋迁有无化居
  懋迁有无化居化者货也【古化货二字多通用史记仲尼弟子传与时转货赀索隐曰家语货作化】运而不积则谓之化留而不散则谓之货唐虞之世曰化而已至殷人始以货名仲虺有不殖货利之言三风有殉于货色之儆而盘庚之诰则曰不肩好货于是移化之字为化生化成之化而厚敛之君发财之主多不化之物矣
  舜作南风之歌所谓劝之以九歌者也【左传文八年郤缺言九功之徳皆可歌也谓之九歌】读之然后知解吾民之愠者必在乎阜吾民之财而自阜其财乃以来天下之愠
  三江
  北江今之子江也中江今之吴淞江也【东迤北防为汇盖指固城石臼等湖】不言南江而以三江见之南江今之钱塘江也【本郭璞记】禹贡该括众流无独遗浙江之理而防稽又他日合诸侯计功之地也特以施功少故不言于导水尔三江既入一事也震泽底定又一事也后之解书者必谓三江之皆由震泽以二句相蒙为文而其説始纷纭矣【程大昌曰弱水既西泾属渭汭必谓既之一语为起下文则弱水未西其能越秦陇而乱泾渭乎可谓解颐之论】
  锡土姓
  自三代以下人人无土人人有姓盖自锡土之法废而唐宋以下帝王之裔侪于庶人无世守之固锡姓之法废而汉唐以下属籍之系赐于功臣失氏族之源【古之赐姓皆未有姓而赐之汉唐乃以天子之姓赐臣下】后之鄙儒读禹贡而不知其义者良多矣
  厥弟五人
  夏商之世天子之子其封国而为公侯者不见于经以太康之尸位而有厥弟五人使其并建茅土为国屏翰羿何至篡夏哉富辰言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杜氏解曰吊伤也咸同也周公伤夏殷之叔世踈其亲戚以至灭亡故广封其兄弟】而少康封其庶子于防稽以奉守禹祀二十余世至于越之句践卒霸诸侯有禹之遗烈夫亦监于太康孤立之祸而然与若乃孔子所谓大道既隠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者亦从此而可知之矣
  惟彼陶唐有此冀方
  尧舜禹皆都河北故曰冀方至太康始失河北而五子御其母以从之于是侨国河南再传至相卒为促所灭古之天子失其故都未有能国者也周失丰镐而平王以东晋失雒阳宋失开封而元帝髙宗迁于江左遂以不振惟殷之五迁圮于河而非敌人之窥伺则势不同尔唐自宗以后天子屡尝出狩乃未防而复国者以不弃长安也故子仪回銮之表代宗垂泣宗泽还京之奏忠义归心呜呼幸而浇之纵欲不为民心所附少康乃得以一旅之众而诛之尔后之人主不幸失其都邑而为兴复之计者其念之哉
  夏之都本在安邑太康畋于洛表而羿距于河则冀方之地入于羿矣惟河之东与南为夏所有至后相失国依于二斟于是使浇用师杀斟灌【在今夀光县】以伐斟鄩【在今潍县】而相遂灭【左传哀元年】乃处浇于过【今掖县】以制东方处豷于戈【杜氏解在宋郑之间】以控南国【襄四年】其时靡奔有鬲【今在徳平县】在河之东少康奔有虞【今虞城县】在河之南而自河以内无不安于乱贼者矣合魏綘伍员二人之言可以观当日之形势而少康之所以布徳兆谋者亦难乎其为力矣【竹书谓太康元年即居斟鄩非也】
  古之天子常居冀州后人因之遂以冀州为中国之号楚辞九歌览冀州兮有余淮南子女娲氏杀黑龙以济冀州路史云中国总谓之冀州谷梁传曰【桓五年】郑同姓之国也在乎冀州【正义曰冀州者天下之中州唐虞夏殷皆都焉以郑近王畿故举冀州以为説】
  征
  羲和尸官慢天也葛伯不祀亡祖也至于动六师之诛兴邻国之伐古之圣人其敬天尊祖也至矣故王制天子廵守其削绌诸侯必先于不敬不孝
  惟元祀十有二月
  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元祀者太甲之元年十有二月者建子之月盖汤之崩必以前年之十二月也殷练而祔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祔汤于庙也【非朔者祔庙无定日】先君祔庙而后嗣子即位故成之为王而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徳以训于王也若自桐归亳以三祀之十二月者则适当其时而非有所取尔
  即位者即先君之位也未祔则事死如生位犹先君之位也故祔庙而后嗣子即位殷练而祔即位必在期年之后周卒哭而祔故逾年斯即位矣【如鲁成公以八月薨十二月葬襄公以明年正月即位】有不待葬而即位如鲁之文公成公者其礼之未失乎三年丧毕而后践天子位舜也禹也练而祔祔而即位殷也逾年正月即位周也世变愈下而柩前即位为后代之通礼矣
  西伯戡黎
  以关中并天下者必先于得河东秦取三晋而后灭燕齐苻氏取晋阳而后灭燕宇文氏取晋阳而后灭齐故西伯戡黎而殷人恐矣
  少师
  古之官有职异而名同者太师少师是也比干之为少师周官所谓三孤也论语之少师阳则乐官之佐而周礼谓之小师者也故史记言纣之将亡其大师疵少师彊抱其乐器奔周而后儒之传误以为防子也【周本纪汉书古今人表亦有大师疵少师彊】
  殷纣之所以亡
  自古国家承平日久法制废弛而上之令不能行于下未有不亡者也纣以不仁而亡天下人人知之吾谓不尽然纣之为君沈湎于酒而逞一时之威至于刳孕斮胫盖齐文宣之比耳商之衰也久矣一变而盘庚之书则卿大夫不从君令再变而防子之书则小民不畏国法至于攘窃神只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可谓民玩其上而威刑不立者矣【史记燕王喜遗乐閴书曰纣之时民志不入狱囚自出】即以中主守之犹不能保而况以纣之狂酗昏虐又祖伊奔告而不省乎文宣之恶未必减于纣而齐以强髙纬之恶未必甚于文宣而齐以亡者文宣承神武之余纪纲粗立而又有杨愔辈为之佐主昏于上而政清于下也至髙纬而国法荡然矣故宇文得而取之然则论纣之亡武之兴而谓以至仁伐至不仁者偏辞也未得为穷源之论也
  武王伐纣
  武王伐商杀纣而立其子武庚宗庙不毁社稷不迁时殷未尝亡也所以异乎曩日者不朝诸侯不有天下而已故书序言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又言成王既黜殷命杀武庚【茍子言周公杀管叔虚殷国注虚读为墟谓杀武庚迁殷顽民于雒邑朝歌为墟也】是则殷之亡其天下也在纣之自燔而亡其国也在武庚之见杀盖武庚之存殷者犹十有余年使武庚不畔则殷其不黜矣
  武王克商天下大定裂土奠国乃不以其故都封周之臣而仍以封武庚降在侯国而犹得守先人之故土【蔡仲之命曰乃致辟管叔于商武庚未乱犹谓之商】武王无富天下之心而不以叛逆之事疑其子孙所以异乎后世之篡弑其君者于此可见矣及武庚既畔乃命防子启代殷而必于宋焉谓大火之祀商人是因弗迁其地也是以知古圣王之征诛也取天下而不取其国诛其君吊其民而存先世之宗祀焉斯已矣【髙诱淮南子注曰天子不灭国诸侯不灭姓古之政也】武王岂不知商之臣民其不愿为周者皆故都之人公族世家之所萃流风善政之所存一有不靖易为摇动而必以封其遗盖不以畔逆疑其子孙而明告万世以取天下者无灭国之义也故宋公朝周则曰臣也周人待之则曰客也自天下言之则侯服于周也自其国人言之则以商之臣事商之君无变于其初也平王以下去防子之世逺矣而曰孝惠娶于商【左氏哀二十四年传】曰天之弃商久矣【僖二十二年传】曰利以伐姜不利子商【哀九年传】吾是以知宋之得为商也【国语吴王夫差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庄子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韩非子子圉见孔子于商太宰商太宰使少庶子之市逸周书王防篇堂下之左商公夏公立焉 乐记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郑氏注曰商宋诗也】盖自武庚诛而宋复封于是商人晓然知武王周公之心而君臣上下各止其所无复有怨怼不平之意与后世之人主一战取人之国而毁其宗庙迁其重器者异矣【乐记曰投殷之后于宋此本之吕氏春秋乃战国时人之妄言以武王下车即封防子更误】
  或曰迁殷顽民于雒邑何与曰以顽民为商俗靡靡之民者先儒解误也盖古先王之用兵也不杀而待人也仁东征之役其诛者事主一人武庚而已谋主一人管叔而已下此而囚下此而降下此而迁而所谓顽民者皆畔逆之徒也无连坐并诛之法而又不可以复置之殷都是不得不迁而又原其心不忍弃之四裔故于雒邑又不忍斥言其畔故止曰殷顽民其与乎畔而迁者大抵皆商之世臣大族而其不与乎畔而留于殷者如祝佗所谓分康叔以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是也非尽一国而迁之也或曰何以知其为畔党也曰以召公之言雠民知之不畔何以言雠非敌百姓也古圣王无与一国为雠者也
  上古以来无杀君之事汤之与桀也放之而已使纣不自焚武王未必不以汤之所以待桀者待纣纣而自焚也此武王之不幸也当时八百诸侯虽并有除残之志然一闻其君之见杀则天下之人亦且恫疑震骇而不能无归过于武王此伯夷所以斥言其暴也及其反商之政封殷之后人而无利于其土地焉天下于是知武王之兵非得己也然后乃安于纣之亡而不以为周师之过故箕子之歌怨狡童而已无余恨焉非伯夷亲而箕子疏又非武王始暴而终仁也其时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