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

  多士之书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曰非我小国敢弋殷命亡国之民而号之商王士新朝之主而自称我小国以天下为公而不没其旧日之名分殷人以此中心悦而诚服卜世三十卜年八百其始基之矣
  泰誓
  商之徳泽深矣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武王伐纣乃曰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曰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殱乃雠何至于此纣之不善亦止其身乃至并其先世而雠之岂非泰誓之文出于魏晋间人之伪撰者邪【蔡氏曰泰誓武城一篇之中似非尽出一人之口又引吴氏言疑其书之晚出或非尽当时之本文盖已见及乎此特以注家之体未敢直言其伪耳】
  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伐君大事而托之乎梦其谁信之殆即吕氏春秋载夷齐之言谓武王梦以説众者也【左传昭七年卫史朝之言曰筮袭于梦武王所用也是当时已有此语】孟子引书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今改之曰防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后儒虽曲为之説而不可通矣
  百姓有过在予一人
  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凡百姓之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皆我一人之责今我当顺民心以诛无道也蔡氏谓民皆有责于我似为纡曲
  王朝歩自周
  武成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召诰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毕命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不敢乗车而步出国门敬之至也【马氏曰丰文王庙所在郑氏以为出庙入庙皆步行今按书言步自周则不但于庙也雍録以为步行二十五里则又太逺】后之人君骄恣惰佚于是有辇而行国中坐而见羣臣非先王之制矣【皇帝辇出房见于汉书叔孙通传乃秦仪也】
  吕氏春秋出则以舆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蹷之机【枚乘七发本此作蹷痿之机】宋吕大防言前代人主在宫禁之中亦乘舆辇祖宗皆步自内庭出御前殿此勤身之法也【周煇清波杂志】
  太祖实録吴元年上以诸子年长宜习勤劳使不骄惰命内侍制麻屦行幐每出城稍逺则马行其二步趋其一至崇祯帝亦尝步祷南郊呜呼太祖之训逺矣
  大王王季
  中庸言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徳追王大王王季大传言武王于牧之野既事而退遂率天下诸侯执豆笾骏奔走追王大王亶父王季歴文王昌二説不同今按武成言丁未祀于周庙而其告庶邦冢君称大王王季金縢之册祝曰若尔三王是武王之时已追王大王王季而中庸之言未为得也緜之诗上称古公亶父下称文王是古公未上尊号之先文已称王而大传之言未为得也仁山金氏曰武王举兵之日己称王矣故类于上帝行天子之礼而称有道曾孙周王发必非史臣追书之辞后之儒者乃嫌圣人之事而文之非也然文王之王与大王王季之王自不同时而追王大王王季必不在周公践阼之后【疑武王未克商先己追尊文王史记伯夷传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彞伦
  彞伦者天地人之常道如下所谓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皇极三徳稽疑庶徴五福六极皆在其中不止孟子之言人伦而已能尽其性以至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而彞伦叙矣
  龟从筮从
  古人求神之道不止一端故卜筮并用而终以龟为主周礼人言凡国之大事先而后卜注当用卜者先之即事有渐也于之凶则止不卜然而洪范有龟从筮逆者则知古人固不拘乎此也大卜掌三兆之法其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颂皆千有二百故传曰筮短龟长【左传晋献公将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注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龟象筮数故象长数短曲礼正义曰凡物初生则有象去初既近且包罗万形故为长数是终末去初既逺推寻事数始能求象故以为短也】自汉以下文帝代来犹有大横之兆艺文志有龟书五十三卷夏龟二十六卷南龟书三十八卷巨三十六卷杂龟十六卷而后则无闻唐之李华遂有废之论矣【旧唐书】
  周公居东
  主少国疑周公又出居于外而上下安宁无腹心之患者三公之力也武王之誓众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徳于此见之矣荀子曰二公仁智且不蔽故能持周公而名利福禄与周公齐
  防子之命
  微子之于周盖受国而不受爵受国以存先王之祀不受爵以示不为臣之节故终身称微子也【孔氏书传曰微畿内国名子爵也】
  微子卒立其弟衍是为微仲衍之继其兄继宋非继微也而称微仲者何犹微子之心也至于衍之子稽则逺矣于是始称宋公呜呼吾于洪范之书言十有三祀微子之命以其旧爵名篇而知武王周公之仁不夺人之所守也后之经生不知此义而抱器之臣倒戈之士接迹于天下矣
  酒诰
  酒为天之降命亦为天之降威纣以酗酒而亡文王以不腆于酒而兴兴亡之防其原皆在于酒则所以保天命而畏天威者后人不可不谨矣
  召诰
  古者吉行日五十里故召公营洛乙未自周戊申朝至于洛凡十有四日师行日三十里故武王伐纣癸巳自周戊午师渡孟津凡二十有五日汉书以为三十一日误
  元子
  微子之命以微子为殷王元子召诰则又以纣为元子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又曰有王虽小元子哉人君谓之天子故仁人之事天如事亲
  其稽我古人之徳
  傅説之告髙宗曰学于古训乃有获武王之诰康叔既祗遹乃文考而又求之殷先哲王又求之商耉成人又别求之古先哲王大保之戒成王先之以稽我古人之徳而后进之以稽谋自天及成王之作周官亦曰学古入官曰不学墙靣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徳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不学古而欲稽天岂非不耕而求获乎
  节性
  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此性善之説所自出也节性惟日其迈此性相近之説所自出也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似先公酋矣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汝其敬识百辟享
  人主坐明堂而临九牧不但察羣心之向背亦当知四国之忠奸故嘉禾同颖美侯服之宣风底贡厥戒明王之慎徳所谓敬识百辟享也昔者唐明皇之致理也受张相千秋之镜听元生于蔿之歌亦能以謇谔为珠玑以仁贤为器币及乎王心一荡佞谀日崇开广运之谭致江南之货广陵铜器京口绫衫锦缆牙樯弥亘数里靓妆鲜服和者百人乃未防而蓟门之乱作矣然则韦坚王鉷之徒剥民以奉其君者皆不役志于享者也易曰公用享于天子小人弗克若明皇者岂非享多仪而民曰不享者哉
  惟尔王家我适
  朝觐者不之殷而之周讼狱者不之殷而之周于是周为天子而殷为侯服矣此之谓惟尔王家我适
  王来自奄
  多方之诰曰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而多士王曰昔朕来自奄是多方当在多士之前后人倒其篇第耳【元儒王柏论亦同此但更置太多未敢信】奄之叛周是武庚既诛而惧遂与淮夷徐戎并兴而周公东征乃至于三年之久孟子曰伐奄三年讨其君是也【伐奄成王时事上言相武王因诛纣而连言之耳】既克而成王践奄盖行巡狩之事书序成王既践奄将迁其君于蒲姑是也【多方篇云周公曰王若曰是周公尚未迁殷而王已践奄矣】孔传以为奄再叛者拘于篇之先后而强为之説【至于再至于三当从蔡氏説】
  建官惟百
  成王作周官之书谓唐虞稽古建官惟百而夏商官倍者时代不逺其多寡何若此之悬絶哉且天下之事一职之微至于委吏乗田亦不可阙而谓二帝之世遂能以百官该内外之务吾不敢信也攷之传注亦第以为因时制宜而莫详其实吾以为唐虞之官不止于百而其咨而命之者二十有二人其余九官之佐殳斨伯与朱虎熊罴之伦暨侍御仆从以至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以名逹于天子者不过百人而已其他则穆王之命所谓慎简乃僚而天子不亲其黜陟者也故曰尧舜之知而不徧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徧爱人急亲贤也夏商之世法日详而人主之职日侵于下其命于天子者多故倍也观于立政之书内至于亚旅外至于表臣百司而夷微卢烝三亳版尹之官又虞夏之所未有则可知矣杜氏通典言汉初王侯国百官皆如汉朝惟丞相命于天子其御史大夫以下皆自置及景帝惩吴楚之乱杀其制度罢御史大夫以下官至武帝又诏凡王侯吏职秩二千石者不得擅补其州郡佐吏自别驾长史以下皆刺史太守自补歴代因而不革洎北齐武平中后主失政多有佞幸乃赐其卖官分占州郡下及乡官多降中防故有敕用州主簿郡功曹者自是之后州郡辟士之权寖移于朝廷以故外吏不得精覈由此起也故刘对牛以为大小之官悉由吏部此政之所以日繁而沈既济之议欲令六品以下及僚佐之属许州府辟用【唐书百官志曰初太宗省内外官定制为七百三十员曰吾以此待天下才足】矣贤后之人见周礼一书设官之多职事之密以为周之所以致治者如此而不知宅乃事宅乃牧宅乃准之外文王防敢知也然则周之制虽详而意犹不异于唐虞矣求治之君其可以天子而预铨曹之事哉
  司空
  司空孔传谓主国空土以居民未必然顔师古曰空穴也古人穴居主穿土为穴以居人也【见汉书百官公卿表注此语必有所本】易传云上古穴居而野处诗云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今河东之人尚多有穴居者【今人谓窑即古陶字庄子言逃虚空虚空即今人所谓冷窑也】洪水之后莫急于奠民居故伯禹作司空为九官之首
  顾命
  读顾命之篇见成王初丧之际康王与其羣臣皆吉服而无哀痛之辞以召公毕公之贤反不及子产叔向诚为可疑再四读之知其中有脱简【不言殡礼知是阙文岂有新君已朝诸侯而成王尚未殡史官略无一言记及者乎】而狄设黼扆缀衣以下即当属之康王之诰【伏生本以顾命康王之诰合为一篇】自此以上记成王顾命登遐之事自此以下记明年正月上日康王即位朝诸侯之事也古之人君于即位之礼重矣故即位于庙受命于先王祭毕而朝羣臣羣臣布币而见然后成之为君春秋之于鲁公即位则书不即位则不书盖有遭时之变而不行此礼如庄闵僖三公者矣康王当太平之时为继体之主而史録其遗文训告以为一代之大法此书之所以传也记曰未没丧不称君而今书曰王麻冕黼裳是逾年之君也又曰周卒哭而祔而今曰诸侯出庙门俟是已祔之后也【记曰卒哭曰成事是日也以吉祭易丧祭】传言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而今太保率西方诸侯毕公率东方诸侯是七月之余也因其中有脱简而后之説书者并以繋之越七日癸酉之下所以生后儒之论而不思初崩七日之间诸侯何由而毕至乎【苏氏亦知其不通而以为问疾之诸侯】或曰易吉可乎曰此周公所制之礼也以宗庙为重而不敢凶服以接乎神释三年之丧以尽斯须之敬此义之所在而天子之守与士庶不同者也商书有之矣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岂以丧服而入庙哉【汉书孝文纪元年冬十月辛亥皇帝见于髙庙盖犹循此制】传贤之世天下可以无君故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传子之世天下不可无君故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自狄设黼扆缀衣以下皆陈之朝者也设四席者朝羣臣聴政事养国老燕亲属皆新天子之所有事而非事亡之説也自王麻冕黼裳以下皆庙中之事也自王出在应门之内以下则康王临朝之事也
  周之末世固有不待葬而先见庙者矣左传昭二十二年夏四月乙丑王崩于荣锜氏五月庚辰见王六月丁巳葬景王其曰见王者见王子猛于先王之庙也不待期而见王猛不待期而葬景王则以子朝之争国也然不言即位但曰见王而已孰谓成康无事之时而行此变礼哉
  书之脱简多矣如武成之篇蔡氏以为尚有阙文洛诰戊辰王在新邑则王之至洛可知乃二公至洛并详其日月而王不书金氏以为其间必有阙文盖伏生老而忘之耳然则顾命之脱简又何疑哉孔子有言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余于顾命敢引之以断千载之疑
  矫防
  説文矫从矢揉箭也故有用力之义汉书孝武纪注引韦昭曰诈称为矫强取为防周语注以诈用法曰矫
  防中于行以覆诅盟
  国乱无政小民有情而不得申有寃而不见理于是不得不愬之于神而诅盟之事起矣苏公遇暴公之谗则出此三物以诅尔斯屈原遭子兰之谗则告五帝以折中命咎繇而听直至于里巷之人亦莫不然而鬼神之往来于人间者亦或着其灵爽于是赏罚之柄乃移之冥漠之中而蚩蚩之氓其畏王鈇常不如其畏鬼责矣乃世之君子犹有所取焉以辅王政之穷今日所传地狱之説感应之书皆苖民诅盟之余习也明明棐常鳏寡无盖则王政行于上而人自不复有求于神故曰有道之世其鬼不神所谓絶地天通者如此而已矣
  文侯之命
  竹书纪年幽王三年嬖褒姒五年王世子宜臼出奔申八年王立褒姒之子伯盘【古服字与盘字相似而误】为太子九年申侯聘西戎及鄫十年王师伐申十一年申人鄫人及犬戎入周弑王及王子伯盘申侯鲁侯许男郑子立宜臼于申虢公翰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平王元年王东徙雒邑晋侯防卫侯郑伯秦伯以师从王入于成周二十一年晋文侯杀王子余臣于携【左传昭二十六年王子朝告诸侯之辞曰携王奸命诸侯替之而建王嗣杜氏以携王为伯服盖失之不攷】然则文侯之命报其立己之功而望之以杀携王之效也郑公子兰之从晋文公而东也请无与围郑晋人许之今平王既立于申【申国在今信阳州】自申迁于雒邑而复使周人为之戍申【竹书纪年平王三十三年楚人侵申三十六年王人戌申】则申侯之伐幽王之弑不可谓非出于平王之志者矣当日诸侯但知其冢嗣为当立而不察其与闻乎弑为可诛虢公之立王子余臣或有见乎此也自文侯用师替携王以除其偪而平王之位定矣后之人徒以成败论而不察其故遂谓平王能继文武之绪而惜其弃岐丰七百里之地岂谓能得当日之情者哉孔子生于二百年之后盖有所不忍言而録文侯之命于书録之水之篇于诗其防微矣【葛藟诗序谓平王弃其九族似亦未可尽非 古今人表以平王申侯与幽王褒姒虢石父同列下下】传言平王东迁盖周之臣子美其名尔综其实不然凡言迁者自彼而之此之辞盘庚迁于殷是也幽王之亡宗庙社稷以及典章文物荡然皆尽镐京之地已为西戎所有平王乃自申东保于雒天子之国与诸侯无异而又有携王与之颉颃并为人主者二十年其得存周之祀幸矣而望其中兴哉【如东晋元帝不可谓之迁于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