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知记

  二五、程子曰:佛有个觉之理,可以“敬以直内”矣。然无“义以方外”,其直内者,要之其本亦不是。此言虽简,而意极圆备。“其本不是”,正斥其认知觉以为性尔,故非但无以方外,内亦未尝直也。当详味可以二字,非许其能直内之辞。
  二六、程子尝言: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直是见得透,断得明也。本既不同,所以其说虽有相似处,毕竟和合不得。吕原明一生问学,欲直造圣人,且尝从二程游,亦稔闻其议论矣。及其晚年,乃见得“佛之道与吾圣人合”,反谓二程“所见太近”,得非误以妙圆空寂为形而上者邪?以此希圣,无异适燕而南其辕,蔑由至矣。
  二七、张子曰: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以小縁大,以末縁本,其不能穷而谓之幻妄,真所谓疑冰者欤!此言与程子“本心”之见相合,又推到释氏穷处,非深知其学之本末,安能及此?
  二八、程张辟佛氏之言,见于遗书及正蒙者多矣,今但举其尤切要者着于篇,以明吾说之有所据,其它皆吾人之所通习,无庸尽述也。
  二九、朱子辟佛氏之言,比之二程子张子尤为不少,今亦无庸尽述,録其尤着明者一章。凡今之谤朱子者无他,恐只是此等处不合说得太分晓,未免有所妨碍尔。朱子尝语学者云:佛家都从头不识,只是认知觉运动做性,所以鼔舞得许多聪明豪杰之士。縁他是髙于世俗,世俗一副当污浊底事,他是无了,所以人竞趋他之学。或曰:彼以知觉运动为形而下者,空寂为形而上者,如何?曰:便只是形而下者。他只是将知觉运动做玄妙说。或曰:如此则安能动人?必更有玄妙处?曰:便只是这个,他那妙处离这知觉运动不得,无这个便说不行,只是被他作弄得来精。所以横渠有释氏“两末”之论,只说得两边末梢头,中间真实道理却不曾识。如知觉运动是其上一稍也,因果报应是其下一梢也。或曰:因果报应,他那边有见识者亦自不信。曰:虽有不信底,依旧离这个不得。如他几个髙禅,纵说髙煞也,依旧掉舎这个不下,将去愚人。他那个物事没理会,捉摸他不得。你道他如此说,又说不如此。你道他是知觉运动,他又有时掉翻了都不说时。虽是掉翻,依旧离这个不得。或曰:今也不消学他那一层,只认依着自家底做便了。曰:固是。岂可学他!只是依自家底做,少间自见得他底低。观此一章,则知愚前所谓“洞见其肺腑,而深中其膏盲之病”,诚有据矣。
  三〇、朱子语类有云:道谦言,大蔵经中言,襌子病脾时,只坐禅六七日,减食,便安。谦言渠曾病,坐得三四日便无事。李延平所称谦开善者,必此人也。谓朱子尝从渠用工夫来,于此可见。然朱子后来尽弃前习以归于正,非全具知、仁、勇三徳不能,其为百世师也,殆无愧矣。
  三一、今之道家,盖源于古之巫祝,与老子殊不相干。老子诚亦异端,然其为道主于深根固蒂,长生久视而已。道徳五千言具在,于凡祈禳禜祷经呪符箓等事,初未有一言及之。而道家立教,乃推尊老子,置之三清之列,以为其教之所从出,不亦妄乎!古者用巫祝以事神,建其官,正其名,辨其物,盖诚有以通乎幽明之故,故专其职掌,俾常一其心志以导迎二气之和,其义精矣。去古既逺,精义浸失,而淫邪妖诞之说起。所谓经呪符箓,大抵皆秦汉间方士所为,其冺灭而不传者计亦多矣,而终莫之能絶也。今之所传,分明逺祖张道陵,近宗林灵素軰,虽其为用,不出乎祈禳禜祷,然既已失其精义,则所以交神明者率非其道,徒滋益人心之惑,而重为世道之害尔。望其消灾而致福,不亦逺乎!盖老子之善成其私,固圣门所不取,道陵軰之诪张为幻,又老子之所不屑为也。欲攻老氏者,须分为二端,而各明辨其失,则吾之说为有据,而彼虽桀黠亦无所措其辞矣。
  三二、老子外仁义礼而言道徳,徒言道徳而不及性,与圣门絶不相似,自不足以乱真。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惟佛氏尔。
  三三、列子庄子出入老佛之间,其时佛法未入中国也,而其言之相合者,已自不少。易大传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是安有华夷之别,古今之异邪?理固然矣。圣人所见,无非极致,则虽或生于千百世之上,或生于千百世之下,或相去千万里之逺,其道安有不同?故凡谓佛为圣人者,皆非真知圣道者也。
  三四、“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韩子之言是也。然佛学在唐尤盛,在宋亦盛,夷狄之祸所以相寻不絶,何足怪哉!程朱数君子相继而出,相与推明孔孟之正学,以救当世之沦胥者,亦既谆谆恳恳,而世莫之能用也。直至我朝,其说方盛行于天下,孔孟之道于是复明。虽学者之所得不必皆深,所行不必皆力,然譬诸梓匠轮舆,必以规矩,巧或不足,终不失为方圆,亦足以成噐而适用矣。近来异说纷起,直欲超然于规矩凖绳之外,方圆平直,惟其意之所裁。“觚哉,觚哉!”此言殊可念也。有世道之责者,不逺为之虑可乎!
  三五、朱子尝言:伊川“性即理也”一语,便是千万世说性之根基。愚初发愤时,常将此语体认,认来认去,有处通,有处不通。如此累年,竟不能归一,却疑伊川此语有所未尽,朱子亦恐说得太过,难为必信也。遂姑置之,乃将理气二字参互体认,认来认去,一般有处通,有处不通。如此又累年,亦竟不能归一,心中甚不快,以谓识见有限,终恐无能上逹也。意欲已之,忽记起“虽愚必明”之言,又不能已,乃复从事于伊川之语,反复不置。一旦于理一分殊四字有个悟处,反而验之身心,推而验之人人,又验之阴阳五行,又验之鸟兽草木,头头皆合。于是始涣然自信,而知二君子之言,断乎不我欺也。愚言及此,非以自多,盖尝屡见吾党所著书,有以“性即理”为不然者,只为理字难明,徃徃为气字之所妨碍,纔见得不合,便以先儒言说为不足信,殊不知工夫到后,虽欲添一个字,自是添不得也。
  三六、理无徃而不定,不定即非所以为理。然学者穷理须是看得活,不可滞泥。先儒多以善观为言,即此意也。若看得活时,此理便活泼泼地,常在面前。虽然如此,要添一毫亦不得,减一毫亦不得,要抬髙一分亦不得,放下一分亦不得,以此见理无徃而不定也。然见处固是如此,向使存养之功未至,则此理终非已有,亦无縁得他受用,故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
  三七、穷理譬则观山,山体自定,观者移歩,其形便不同。故自四方观之,便是四般面目,自四隅观之,又各是一般面目。面目虽种种各别,其实只是此一山。山之本体,则理一之譬也,种种面目,则分殊之譬也。在人所观之处,便是日用间应接之实地也。
  三八、理只是气之理,当于气之转折处观之。徃而来,来而徃,便是转折处也。夫徃而不能不来,来而不能不徃,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若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而使之然者,此理之所以名也。“易有太极”,此之谓也。若于转折处看得分明,自然头头皆合。程子尝言“天地间只有一个感应而已,更有甚事?”夫徃者感,则来者应;来者感,则徃者应。一感一应,循环无已,理无徃而不存焉,在天在人一也。天道惟是至公,故感应有常而不忒。人情不能无私欲之累,故感应易忒而靡常。夫感应者,气也。如是而感则如是而应,有不容以毫髪差者,理也。适当其可则吉,反而去之则凶,或过焉,或不及焉,则悔且吝,故理无徃而不定也。然此多是就感通处说,须知此心虽寂然不动,其冲和之气自为感应者,未始有一息之停,故所谓“亭亭当当,直上直下之正理”,自不容有须臾之间。此则天之所命,而人物之所以为性者也。愚故尝曰:理须就气上认取,然认气为理便不是。此言殆不可易哉!
  三九、余自入官后,尝见近时十数种书,于宋诸大儒言论,有明诋者,有暗诋者,直是可怪。既而思之,亦可怜也。坐井观天而曰天小,不自知其身在井中尔。然或徃告之曰:天非小也,子盍从井外观之?彼方溺于坐井之安,坚不肯出,亦将如之何哉!呜呼,斯固终归于愚而已矣。
  四〇、诸大儒言语文字,岂无小小出入处?只是大本大原上见得端的,故能有以发明孔孟之微旨,使后学知所用力之方,不为异说之所迷惑。所以不免小有出入者,盖义理真是无穷,其间细微曲折,如何一时便见得尽?后儒果有所见,自当信得及。于其小小出入处,不妨为之申明,亦先儒“以俟后之君子”之本意也。
  四〇、“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每尝玩味此章,所谓不得其正者,似只指心体而言。章句以为“用之所行,不能不失其正”,乃第二节事,似于心体上欠却数语。盖“心不在焉”以下,方是说应用之失,视听饮食一切当面蹉过,则喜怒忧惧之发,鲜能中节也可知。故“欲修其身者,必先正其心”,其义明矣。又详“有所”二字,只是说人情偏处。盖人之常情有多喜者,有多怒者,有多惧者,有多忧者,但一处偏重,便常有此一物横在胷中,未免碍却正当道理,此存养省察之功,所以不可须臾忽也。大抵大学正心工夫与中庸致中无异,中庸章句所谓“至静之中,无少偏倚”,便是心得其正之状也。蔡介夫尝述王端毅公语谓“经筵进讲此章,每句贴一先字”,以为未当。看来情既有偏,则或先或后,皆能为病,但不可指杀一处说尔。公所著有石渠意见一编,与朱子颇有未合处,旧尝一见之,惜未及详读也。
  四二、近时格物之说,亦未必故欲求异于先儒也。秪縁误认知觉为性,纔干渉事物便说不行。既以道学名,置格物而不讲又不可。而致知二字,略与其所见相似,难得来做个题目。所以别造一般说话,要将物字牵拽向里来。然而毕竟牵拽不得,分定故也。向里既不得,向外又不通,明是两无归着,盍于此反而思之?茍能姑舎其所已见者,虚心一意,恳求其所未见者,性与天道未必终不可见。何苦费尽许多气力,左笼右罩,以重为诚意正心之累哉!
  四三、论语首篇,首以学为言,然未尝明言所学者何事。盖当时门弟子皆已知所从事,不待言也,但要加时习之功尔。自今观之,“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夫子之所以教,非学者之所学乎?是知学文,修行皆要时时习之,而忠、信其本,尤不可须臾失焉者也。注所谓“效先觉之所为,亦不出四者之外。”若如陆象山之说,只一个“求放心”便了,然则圣门之学与释氏又何异乎!
  四四、中庸首言戒惧、慎独,即大学正心、诚意工夫,似少格物、致知之意,何也?盖篇首即分明指出道体,正欲学者于言下领会,虽不言知,而知在其中矣。末章复就下学立心之始说起,却少“知”字不得,所以说“知逺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曰近,曰自,曰微,皆言乎其本体也,性也。曰逺,曰风,曰显,皆言乎其发用也,道也。知此,则有以见夫内外本末,初无二理,戒惧、慎独,方有着力处,故曰“可与入徳矣”。大学所谓知至而后意诚、心正,其致一也。
  四五、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以此实良知良能之说,其义甚明。盖知能乃人心之妙用,爱敬乃人心之天理也。以其不待思虑而自知此,故谓之良。近时有以良知为天理者,然则爱敬果何物乎?程子尝释知觉二字之义云: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又言:佛氏之云觉,甚底是觉斯道,甚底是觉斯民?正斥其认知觉为性之谬尔。夫以二子之言,明白精切如此,而近时异说之兴,听者曾莫之能辨,则亦何以讲学为哉!
  四六、性之理,一而已矣。名其徳,则有四焉。以其浑然无间也,名之曰仁;以其灿然有条也,名之曰礼;以其截然有止也,名之曰义;以其判然有别也,名之曰智。凡其灿然截然判然者,皆不出于浑然之中,此仁之所以包四徳,而为性之全体也。截然者,即其灿然之不可移者也;判然者,即其截然之不可乱者也。名虽有四,其实一也。然其所以如是之浑然灿然截然判然,莫非自然而然,不假纎毫安排布置之力,此其所以为性命之理也。
  四七、“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又安有形体可觅邪?然自知道者观之,即事即物,此理便昭昭然在心目之间,非自外来,非由内出,自然一定而不可易。所谓“如有所立卓尔”,非想象之辞也。佛氏以寂灭为极致,与圣门卓尔之见絶不相同,彼旷而虚,此约而实也。果然见到卓尔处,异说如何动得?
  四八、以觉言仁固非,以觉言智亦非也。盖仁智皆吾心之定理,而觉乃其妙用。如以妙用为定理,则大传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果何别邪?
  四九、朱子尝言:神亦形而下者。又云:神乃气之精英。须曾实下工夫体究来,方信此言确乎其不可易。不然,则误以神为形而上者有之矣。黄直卿尝疑中庸论鬼神有“诚之不可掩”一语,则是形而上者。朱子答以“只是实理处发见”,其义愈明。
  五〇、先天图最宜潜玩,性命之理直是分明。分阴分阳,太极之体以立;一阴一阳,太极之用以行。若玩得熟时,便见得一本之散为万殊,万殊之原于一本,无非自然之妙,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
  五一、圣贒千言万语,无非发明此理。有志于学者,必须熟读精思,将一个身心入在圣贒言语中,翻来覆去体认穷究,方寻得道理出。从上诸儒先君子,皆是如此用工。其所得之浅深,则由其资禀有髙下尔。自陆象山有“六经皆我注脚”之言,流及近世士之好髙欲速者,将圣贒经书都作没紧要看了。以为道理但当求之于心,书可不必读,读亦不必记,亦不必苦苦求解。看来若非要作应举用,相将坐襌入定去,无复以读书为矣。一言而贻后学无穷之祸,象山其罪首哉!